文|潘岳
亚里士多德死后,被思想界冷落了七八百年,他的马其顿经历成为他的污点。流传下来的希腊罗马文献对他极尽讽刺,什么“现实主义”“功利主义”“依赖强权者”等等。直到中世纪宗教家们为了用他的思想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他才重新获得崇高地位。他的著作保存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后来被阿拉伯人获取翻译,又经过十字军东征带回了欧洲,推动了文艺复兴。
伊索克拉底受冷落时间更长。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人们认为他的自杀是天谴,是因为他与腓力合伙诱骗了希腊。他的墓园立柱顶部,树立着一尊以歌声惑人的海妖塞壬的雕像。直到近代重新讨论马其顿帝国传播希腊文化功绩时,他才得以被重新评价。
荀子身后的命运前面已经说了。再补充一段。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决意赴死前写的《仁学》痛骂荀子。他认为,中国历代王朝不管表面上用什么意识形态,根本上就是荀学。“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两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唯大盗利用乡愿,乡愿工媚大盗。”梁启超骂得更狠,说荀子就是引法入儒、导致专制主义维持两千年的罪魁祸首。
然而,三十年后,不断“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决裂”的梁启超在去世前不久(1927年)为荀子翻了案。
荀子的头号“罪证”是“性恶论”——“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但梁启超千辛万苦为“伪”字找到了另一个解释:在战国时代,“伪”的古汉语原意不是指虚伪,而是指改变。(“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为之伪”)荀子并非认为“人性本恶,唯有专制”,而是认为“人性虽恶,但能够改变”。因此既要有严刑峻法以应对人性之恶,也要有仁义道德以培育人性之善,这就将其与孔孟之学统一起来了。
这三十年,梁启超看过了美国门罗主义、看过了一战、看过了国联破产;自己干过维新、干过共和、组过立宪党、搞过二次革命,最后回归学海。他看懂了中国,也看懂了自己。
终于,他为荀子改了这一个字。
近代史上重新评价荀子的,不仅是梁启超。章太炎把荀子尊为孔子之后的圣人;胡适认为荀学与同时代各学派皆有关系;郭沫若说荀子是杂家之祖;冯友兰评价荀子在中国历史地位如同西方的亚里士多德。最后,毛主席说,荀子是唯物主义,是儒家的“左派”。很欣赏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哲学观与“法后王”的历史观。
这几位思想家的命运,说明每一个文明内部,每一种精神追求,都蕴含着巨大矛盾。在人类社会进程上,不存在某种能解释一切的理论,不存在某种普世的绝对原则。每一个致力于改变真实世界、而不是构建乌托邦的思想家,终有一刻,都会面临着不可自洽、相反相成的痛苦。但这痛苦和矛盾中,也孕育着相辅相成的未来之路。要敢于不向任何一种绝对性低头,要敢于在不可能处创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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