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天,天气不错,鲁智深匆匆赶来找我时,我正歪在窗前的椅子上读小说。只听他在院子里大叫,小丘小丘!我慌忙把小说扔了,顺手抄过一本维特根斯坦写的《我读庄子》,这老先生最近对格调问题格外关注,我不想再惹他对我胡咧咧,他这个人,有时候教育起人来就没完没了。不过,可喜的是,经过我耐心细致的劝说,结合朝廷最近诏告天下“禅杖也要实名制”的政策形势,他已经不再提着禅杖走来走去了。只不过,长期的习惯一时不能完全改掉,现在他走路的时候,右手小臂总是很不自然的弯曲,右手五指仍呈握持状,仿佛提着一段沉重的空气。在陌生人看来,这个胖大老头实在是怪异的很。
我双手高举着维特根斯坦和庄子,就像对伟大的知识和思想投降一样,心猿意马。鲁智深早已快步来到跟前,先看了看我手里的书,然后点点头,曰,不错,不错。我心里长出一口气,心说,这关,过。然后放下书,赶紧起来招呼他坐下,然后再敏而好学的问道,您老最近也在重读庄子?不料这次他竟没有侃侃而谈,而是云淡风轻的一摆手,说,老了老了,还是看回去佛学了,吼吼。我赶紧拍上几句,哎呀,那可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啊,没有大智慧,谁能消受得了啊。鲁智深笑骂道,你小子,少忽悠我。洒家今天找你,有好事来!
我闻言大喜,急忙问道,啥好事来?鲁智深道,小丘啊,洒家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过去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便想给你讲讲他的故事。你不是很爱听洒家讲故事吗?
说这话时,鲁智深露着民风淳朴的微笑。我说,您老梦见谁啦?鲁智深道,我的一个小兄弟,武松!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只觉得时间凝固,无数的蚂蚁从眼前蜂拥爬过,手忍不住扶了扶那梨木做成的桌子。鲁智深不解的看着我,我说,敢情您老是特意过来逗我玩的啊,武松,不就是那打老虎的吗,他那点破事儿,我多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啊,《水浒传》里都写着呢。不料鲁智深道,扯淡,他哪里是打老虎的,他是打把势卖艺的。都是那个叫施耐庵的厮,为着仨瓜俩枣的稿费,就胡写八写。
我乐了,说,怎么?还真是有故事啊?鲁智深道,小丘啊,不是洒家老批评你,你读书都把自己的脑子读成浆糊啦,那小说家言,能信吗?
我一听,赶紧拉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跳到床上,说,那您老就快给我讲讲那武松身上真的故事吧。鲁智深笑道,好啊,洒家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不过,话先说在头里,待会儿洒家讲完了,你可得请洒家去外边吃烤牛肉。我连说,没问题,您老就快讲吧。
于是鲁智深开始了下面的讲述。
那武松啊,是一个非常非常平常的人,很小时候就在地里干活了。你也知道,当时那大宋政府是十分优待知识分子的,对他们的照顾从摇篮到坟墓,要是再考中科举,做了官,那就更快活了。所以武松也有着正常人都会有的一个梦想,那就是考状元。
当然,他的家境并不允许他一门心思的读书考状元,他每天大部分的精力还要用来解决吃饭问题。所以,武松一个人总是干着好多兼职,有时候帮人抬轿子,有时候到酒馆里当伙计,有时候在葬礼上当吹鼓手,也赶过大车,也卖过煎饼果子,总之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营生,技术含量整体偏低,而且收入也不稳定,所以武松那时候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终于有一天,武松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
后来他跟洒家聊起自己奋斗史的时候,说那一天刚好是大暑,天气正是酷热。武松一动不动的躺在家里的破床上,看着家徒四壁。这情形,在一些艺术家眼里,没准儿还挺诗意的,他们会说,这个样子,正表达了人类在巨大的文明疾病中孤立无援的处境。他们还会说,武松此刻不是躺在那里,此刻的武松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飘忽不定,就像黑暗的悬崖上一座并不存在的浮桥,人们争先恐后的要从那里通过,却只是整整齐齐的掉进了深渊,给了人类莫名其妙的嘲讽。你们现在好像很崇尚这种看似解释了一切的艺术家,但是武松自己却不这样想,他会说,都是些什么鸟人啊?没有起码的同情心,我鄙视。
由于天气实在太热,家里也没有旁人,也不会有什么女人来找他,所以武松索性就脱了个精光。在“徒四壁立尔”的破房子里赤身裸体,武松并没有感到更加自由,或者无牵无挂,反而显出了自己一无所有。所以,虽然他还是一个思想比较单纯的青年,处在这个情景下,心中也不免沮丧起来。沮丧的武松发了好大一会儿呆,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操,活了二十多年,真他妈失败!刚骂完这句,肚子里又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原来我们的武松从昨天开始就没的饭吃了。
武松后来跟洒家说,这是他一生中的关键时刻,那句发呆后的怒骂,震醒了他,于是他决定不再浑浑噩噩的耗下去了,日子是给人过的,不是叫人挨的,武松感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终于想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他感到,考状元是自己最壮丽的事业,是理想,理想是急不来的,在这之前呢,他得先用一种更具有技术含量的本领养活自己,让收入能够稳定下来,让自己起码能天天吃饱饭,然后再去想考状元的事情。于是武松下定了决心,明天要出趟远门,到他姥姥家去。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奋斗就是一切。我们的武松要上路了。
二
武松当时是这样想的:杂七杂八的兼职营生绝非长久之计,眼下自己也拿不出一两篇过硬的论文,能让某个著名书院特招自己进去,免费食宿读书,一心一意的准备科举考试,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学会一种足够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是将来自己怎么努力也考不上状元,好歹也能每天吃上顿饱饭。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能实现,固然是巨大的挫折,但每天都免于饿肚子,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也算是件幸事啊。这样,武松就想到了姥姥家。
武松的姥姥家其实已经没有姥姥,也没有别的亲戚了,对年轻的武松来说,姥姥家只是一个在心理上很方便的地理坐标。武松的姥姥家所在的那个县,是大宋朝全国都闻名的艺术之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从事各类艺术,民风浪漫而狡猾。大宋朝文化事业鼎盛,人民情趣高雅,对审美生活要求颇高,这就造成了通俗音乐、传统戏曲和新锐脱口秀等艺术样式的极大繁荣。武松的姥姥家所在的那个县,便挺立在这大繁荣的风头浪尖。武松决定先在艺术圈里寻找机会,搞艺术这事在武松的眼里,是比抬轿子、当酒保、做葬礼吹鼓手、赶大车、卖煎饼果子更专业、更稳定、也更能带来饽饽包子的行当,而且还比较时尚。我们的武松是越想越兴奋,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了件衣服,便开始打点行装。
钱是没有的,金银酒器也是没有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也是没有的。武松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只在包袱里裹了一套四书五经和几件衣服,那套四书五经还是武松小时候,家里卖了两只羊,才从书肆里买回来的,当时武松的妈妈鼓励武松说,孩子啊,你可一定要用功读书啊,将来考个状元,去帮着皇帝治理国家,否则就可惜了那两只羊了。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告别自己天真好学的童年,告别自己饥饿和愤怒的青年,告别这曾经承载了乐观和希望,如今只剩下萧索和破败的老房子。睡过最后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武松背上包袱,锁好院门,大踏步的走了。
晓行夜宿,一路乞讨果腹,武松到了姥姥家,大宋朝的艺术之乡。武松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真是华丽的世界,而自己经过这几天的跋涉,浑身上下已经脏得令人痛苦,于是武松先找到了一个水井,打了几桶水,把自己好好清洗了一下,然后打开包袱,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开始了学艺之旅。
武松首先去投奔城东南以脱口秀节目名动天下的唐瘸子。那唐瘸子本不是个瘸子,是个举人,识文断字,可是在考进士的时候,骑的驴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了,突然发狂,唐举人猛的坠驴,从此成了唐瘸子。主持考试的官员认为唐瘸子遭此不幸,令人同情,但科举关乎国体,进士仪表更是国家的体面,所以领导上综合考虑,认为唐瘸子不适合再参加科举,即使唐瘸子本人坚持参加,领导上也不会予以录取。从此,唐瘸子绝了仕途上的机会。奇就奇在唐瘸子本已熟读经史,才思敏捷,遭此变故之后,遂又抛开士子的矜持与伪装,性情却变得诙谐洒脱,加上口才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酒馆里当众评说了一个新闻事件,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借题发挥,凡有所指,无不畅快人心,众人听得呆了,遂有人引荐他到了某艺术团体,起先是讲些历史故事,比如汉代风云人物,比如三国英雄传说一类,社会反响十分巨大,后来唐瘸子又在节目中加大了当朝新闻时事评论的内容比重,听众更是如痴如醉,大呼过瘾。等到武松来到此地的时候,唐瘸子早已是国朝第一名嘴,他在自己住所门口布告栏上贴出的新闻评论文章和八卦类文章,常常在第二天就能出现在东京汴梁的各大书肆之中,信息传递速度之快,远远超过皇帝下发的各项谕旨。当时天下流传这样一句话,道是,平生不读唐瘸子,考上状元也枉然。所有这一切盛况和传闻,都深深的打动了渴望成功的武松。在武松眼里,唐瘸子的故事里,既有艺术,又有面包,还有状元,于是,武松第一个目标就奔向了唐瘸子。
小丘啊,鲁智深突然停了下来,问道,你不会觉得洒家讲故事时说得乱七八糟吧?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听着很有趣呢。那就好,那洒家继续讲了,鲁智深说。好好,快接着讲,我一边说,一边起来给鲁智深倒了杯水,鲁智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便继续讲下去。我则拿过一个苹果,一边啃,一边听。
武松一路兴冲冲的冲到唐瘸子那气派的公馆时,一个有些年纪的看门人将武松拦下了,说,你这厮,冒冒失失的闯过来,作甚?武松青涩的笑道,有劳大叔通报,俺叫武松,想拜唐先生为师,学艺。不料看门人竟哈哈大笑。武松不解,小心问道,敢问大叔,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那看门人笑道,你这后生啊,你并不是第一个想来拜师学艺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是自唐先生成名以来,便不曾见过一个能够拜师成功的,你以为这是为何啊?武松小心回道,俺猜不出来,还请大叔指点迷津。那看门人说,我看你这后生还很懂礼数,就说与你听。
那看门人说,这唐先生有个怪癖,对来拜师学艺的人,要先考试。武松陪着笑,说道,这也算不得怪癖吧,总要先考验下徒弟的。那看门人说,你这后生却无知了,这唐先生考的法子狠些。武松道,怎么狠法?那看门人诡秘的一笑,仿佛他就是唐瘸子一般,说,天生的瘸子,不教。不是瘸子,不教……说罢,便看着武松那挺直的双腿。
武松听的呆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那,还有吗?看门人笑道,别的倒也好说,但凡人既然能发狠心,弄断自己的腿,有这一股子的气在身上,什么都是能对付过去的了。
武松想了又想,最后问道,那唐先生此刻可在府上?声音比之前大了许多。那看门人也觉察出了,仿佛猜出了武松的决心,于是,连忙说,你这后生,可要想好了啊,不是耍子。武松道,多谢大叔了,烦请带我前去拜见唐先生。
那看门人似乎是第一次遇到了敢发狠心的拜师人,便急忙引武松进去,到得里面,自然有人引武松去见唐瘸子,一路无话。
却说那唐瘸子正在书房读书。武松被引到书房,房间正中,好大一张书案,墨绿色的羊毛毡子铺在表面,前端又垂下约三尺许。案上随意放着几册书,案后有一长榻,有一人正侧卧在榻上,手持一本书,读得入迷。武松观察此人气度,料定是唐瘸子无疑。于是下定了决心,平静的说道,俺叫武松,特来向先生拜师学艺。请先生考试。唐瘸子并不答话,眼睛不离书卷,仿佛不曾听到武松说话一般。
武松并不慌乱,又从容说道,武松已知晓规矩,并不后悔,男人是要对自己狠一点。请大师留意!说罢,武松快步走到一边,抄起书房内的一把椅子,然后从容走回到书案正前方,左腿迈出一步,弓步站好,咬咬牙,举起木料坚实的椅子,狠劲砸下!喀嚓一声,武松左腿小腿骨骼立时断裂,武松强忍住剧痛,拖着断腿,扶定椅子,勉强站在那里。缓缓的说,请先生考试!
唐瘸子心里一动,放下手中的书,从榻上起身,穿好鞋子,整理了下衣服,便走转下来。书案颇长大,待他从一侧慢步绕出的时候,武松早已汗流浃背,颤抖不已。但是,武松坚持着不喊,不倒,他是下了狠心要拜师成功的,所以,他期待着唐瘸子走到他的跟前,然后把温暖的手放到他的肩头,然后跟他说,武松,你可以叫我师父了。此刻的武松,痛并快乐着。
唐瘸子也是第一次遇到真敢狠心砸断自己一条好腿的年轻人,所以,也十分动情,他着急的走上前来。忽然,时间静止了一般。唐瘸子终于在武松面前站住了。武松看清了他的双腿,左腿健壮,右腿瘦弱,也短了一些。武松忽然感到眼前一黑,他对这个有着怪癖的唐瘸子产生了一种无比恐怖无比绝望的预感。唐瘸子也一怔,他看着武松惨不忍睹的左腿,说不出话,又看看武松健壮的右腿颤抖着支撑住了身体,他闭上了眼睛。
天意啊!天意啊!唐瘸子喃喃的好似自言自语。武松感到万念俱灰,他剧痛之后所产生的敏锐预感,似乎来晚了一些,那恐怖绝望的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唐瘸子睁开了眼睛,有些颤抖的转过身去,缓缓走向书案后的长榻。武松就像溺水的人,只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期盼着唐瘸子能够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说,罢了,罢了,左腿也行,左腿也行。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回到长榻下再次躺下的唐瘸子,似乎已经停止了激动的颤抖,他以一种阴湿的声音说道,唉,年轻人,一切都是天意啊,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你既有狠心砸断自己的好腿,为什么不能有耐心,等着看清了该是哪一条腿呢!来人,替这人好生治疗,调养好后,便送他走吧。
不会吧?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叫了起来。鲁智深长叹一声,说,是的,这都是真的。有一点,施耐庵那厮没有写错,就是武松后来的性情确实变得十分暴躁,但他并不是天生如此,是很多事情改变人的性情,这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
三
我急问,那后来呢?鲁智深道,武松在唐瘸子处将养了好些时日,伤了的骨头渐渐愈合,只是武松从此走路有些跛了。武松在唐瘸子处拜师学艺不成,只好另投他处。新锐的脱口秀之外,通俗音乐界也颇养人,武松第二个便要学习这个。
不料这个界既然能养人,便果然养了好多的人,跛足的武松懵然的闯入这个界,面对密密麻麻的风流人物,只剩下眼花缭乱,便不免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城南的赵小六,酒馆跑堂出身,人物标致,又善于模仿吴越地方女子嗓音,拿来唱那边郡塞外之曲,人们便觉得两种艺术元素风格对比突出,极富所谓的艺术张力,真是新奇无比,然后疯狂崇拜,于是赵小六便成了一派,广有弟子追随。
城西南的钱老七,本是屠户,五短身材,虬髯连鬓,索性又剃了光头,更显出这相貌有无穷的禅意。钱老七既然在自己的形象上开发出了哲学的情调,在演唱风格上更是水到渠成,走了哲学的路子。每次开个唱,都要和歌迷对话,说些音乐可以告诉你,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我知道你们爱我,但我要你们更加爱音乐多一些之类的话。每每此时,歌迷们更是大呼小叫,如痴如醉,顶礼膜拜。评论界也认为,钱老七的音乐,时尚的外衣裹住的是宗教般的真诚,给人以无边无际的关怀,达到了灵魂关注的高度。自然,钱老七也成了一派,门下弟子也是声势浩大。
城西的孙九九,早先打过铁,身长八尺,体格雄健,对赵小六的阴柔路线不屑一顾,多次对舆论界公开表示这是当下文化衰颓危机的突出表现,令人遗憾无比。他还援引了国朝第一名嘴唐瘸子在某次评论节目里的一句话,说性里面有政治,性征模糊的艺术思潮,表露了国民对国家威权的肆无忌惮的解构,他希望朝廷有关部门应该引起高度重视。据说,早在武松来到此地之前的几年里,赵小六的歌迷因为孙九九这种居心叵测的挑衅性言论,同孙九九的粉丝进行过数次激烈的冲突,这种冲突每次都是从媒体上的口水战开始,然后逐步升级到有组织的、有黑社会背景参与的、有财团操纵影子的大规模群体事件。而这些冲突,一来又成了唐瘸子重要的评论资源,二来也使得后起的孙九九名声大噪。娱乐界一度有传闻逸出,说孙九九敢于如此兴风作浪,背后可能有朝廷支持因素,盖因朝廷以礼乐教化天下,觉得音乐的思想倾向性很重要,当此契丹在北,党项在西,山贼在内,各种政治力量都虎视眈眈的国际国内形势,通俗音乐的审美情趣也不宜定位在阴柔,所以,这孙九九很有可能就是朝廷在主旋律上打出的一张牌。种种说法,使得孙九九身边也聚集了数量可观的追随者。
由于所涉及到艺术问题及相关社会问题的复杂性,孙九九与钱老七的矛盾则一直累积到武松来到这里时,才大规模爆发
孙九九对钱老七的哲学路子,也看不上眼,认为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有一项关于娱乐界动态的研究表明,孙九九在影响上升时期,并不敢将舆论挑衅的矛头指向钱老七,他对钱老七艺术风格的公开嘲讽,是在娱乐界广为流传他背后可能有朝廷支持这件事之后。所以,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渐渐也搞不清楚,孙九九挑衅钱老七,到底是个人性格与艺术理念差别造成的,他选择的时机乃是精明的借助了谣言的力量,狐假虎威,威慑对手?还是朝廷政策因素推动,而孙九九只是其中一个活蹦乱跳的棋子?这个问题困扰了理论界很久。但不管怎样,孙九九的公开言论,的的确确在当时形成了对钱老七极其追随者的强大舆论压力。
而钱老七极其追随者的表现,也颇耐人寻味。他们既没有像赵小六极其追随者所做的那样,针锋相对,迎头痛击,从媒体到街头,勇敢的战斗,表现出对艺术理念和偶像人物的忠诚与坚贞。也没有向朝廷有关部门提出有关名誉因诽谤受损,造成精神和物质损失巨大,希望朝廷有关部门进行必要行政干预的要求,也没有发动舆论界的朋友,发文助战,造成舆论压力,迫使司法程序介入的意向。总之,钱老七及其追随者面对孙九九及其追随者的疯狂挑衅,保持了异常的沉默,这沉默是如此的神秘,以至于就连一向高度关注此类热闹的时事评论家、大宋朝最具影响力的脱口秀主持人唐瘸子都感到困惑不解。
这就使得人们对钱老七的表现做出更多的猜测和更持久的讨论。有的说,孙九九就是个愣头青,凭着一种二杆子精神,就像疯狗一样,得谁咬谁。而钱老七先生呢,是个哲人,虚怀若谷,看透世间,不屑于跟孙九九这样的俗人纠缠,干脆就无视你,真是大师的风范啊。不用说,这个人是钱老七的粉丝。
有的说,这钱老七真是个老滑头,平时没事在唱歌之前白话几句看上去挺有文化、挺哲学的词儿,接受媒体采访时,只管云山雾罩,顾左右而言他,净说些不讲语法的话,莫测高深,骗了多少的无知少女和文学青年啊,现在,被真正的大师一逼,原形毕露了吧?他不是不说话,他本来就没什么正经话可说!很显然,这个人是孙九九的粉丝。
还有一种观点,则比较稳健,视角的切入也颇独到。该观点认为,钱老七不但是个大师,而且是个懂政治的大师,他平时看上去只谈哲学,一副不食人间烟火、自由逍遥的样子,但其实他比谁都精明,都懂得政治的厉害,他是个老江湖呢!他老早就通过消息人士和朝廷里的朋友获得了内部情报,知道这是朝廷在借助孙九九这个文艺界的战士向自己提出警告呢。朝廷正是在多事之秋,文艺界的靡靡之音、阴柔情调固然有消磨国民士气的消极影响,但自己这种不知所云,只说体验的哲学路子,在朝廷看来,恐怕也有让人逃避现实、回避问题、滋生颓风之风的危险吧?这样一想,钱老七当然明哲保身了,他不表态,正是最好的表态,意思是告诉朝廷,说,朝廷莫恼,之前是俺钱老七糊涂了,追随者疯狂地朝着俺喊了几回大师,俺就飘飘然了,其实俺知道俺是朝廷的子民,俺一直都知道俺再怎么大师俺也还是朝廷的子民,俺知错了,俺身边聚集了这么多的追随者,就是在一起谈谈音乐,谈谈艺术,是玩儿呢,俺那些哲学都是弄来唬人的,并不是什么政治思想,俺从来没想到要弄出来什么政治团体或者宗教团体啊,俺就是在艺术圈混饭吃的,没什么政治野心,您们大人们就别吓唬俺了,俺知错了。你看,这钱老七是不是精明?这个观点呢,当时的人们都猜测是唐瘸子的,只不过他也害怕错估了形势,将来砸自己的牌子事小,吃上官司就麻烦大了,所以唐瘸子便以路人甲的名义把这些消息趁乱放出来了。他是国朝第一名嘴,社会上除了这样大的事件,他不评论上几句,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这大约是当时流传的见解最独特的一个观点了。
也有观点认为,孙九九固然嘴太损了点儿,而且是主动挑事,但钱老七好歹也出来混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是没有势力,这表现也太窝囊了一点吧?管他什么艺术理念之争,管他什么可能有朝廷支持,兵来将挡,先一刀一枪的闹将起来再说。就算是朝廷真的是支持孙九九挑起的事端,也得让朝廷看到自己也是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不要随随便便的动手动脚,弄不好朝廷一看,钱老七比孙九九更具有棋子价值呢。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种观点,显然是对艺术不太关心,但对热闹与投机却十分在意的看客们的。
当然,面对这个大事件,还有一个最质朴的声音,该声音说,我操,这都什么事啊,这么乱?闹得也太大了!这些人真牛逼!不用说,这个声音来自年轻的武松。那时的武松毕竟社会经验还不丰富,在他看来,这就是滚滚红尘,名人效应。而他要追求的,正是这个。
说了半天,没说孙九九的艺术风格,不过你也可以猜出来,孙九九的演唱走的是慷概激昂的路子,这条路上,每时每刻都有伟大、光荣和正确在奔跑,你追我赶,不知疲倦。
城北还有一个李大拿。李大拿是个奇人。奇就奇在,在光怪陆离、气象万千、一种流行杀死另外一种流行,最快只需几秒钟的艺术圈通俗音乐界,他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走着原生态的路子。这在他的追随者看来,简直就像一个朝圣的圣徒。而实际上,李大拿确实也是热衷于朝圣的。
李大拿,无字,某地人也,正史无传,野史无故事,许多细节已不可考,只知他早年间曾随某商队赶过大车。武松来到他姥姥家的那一年,安居此地的李大拿刚好是不惑之年。这一年,李大拿对自己生命何以达到不惑境界的解释是,你得先让自己原生态起来,那么,怎么让自己原生态起来呢,你得让心灵时刻都在朝圣的路上。坦率的说,这几句话听起来实在是太高明了,比钱老七的“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那一类的哲学还哲学。所以,当李大拿对舆论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舆论界整个傻掉了,彻底被震撼,从此统一了宣传报道李大拿的口径,一律说,李大拿超越了当下艺术圈的一切,他也许还是个人,但他不是普通的人,他是一个奇人。歌迷更是整个傻掉了,随着媒体对李大拿这一名言的反复报道,歌迷被震了一次又一次,无数的疯狂,无限的激情,无边无际的追随者都跟着上路了。上路,就是李大拿的音乐,此时无声胜有声。历史学家普遍认为,李大拿的歌迷绝对是最狂热的歌迷,是人类当中最不会计较后果的狂热分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得谁灭谁的文艺界战士孙九九,居然一次都没公开评论过李大拿。而唐瘸子干脆在自己的名片山印上了这样的字样:唐瘸子,括弧,括弧里写着,李大拿的朋友,还不止一次的对舆论界说,要不是我有一条腿瘸了,走路不方便,样子也难看,怕影响李大师在路上时的愉快心情,我早就跟着李大师上路了。李大拿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但作为一个有着广泛影响力的大师,毕竟不能总是只玩一种“上路吧”的行为艺术,李大拿还是需要开口的。不过李大拿对此举重若轻。他既然曾经无数次的上路,主要是早年间随商队往西,到过西域,到过天竺,甚至还到过阿拉伯地方这样的经历,都给了他巨大的信心和底气。再加上他一路走来,零零散散的学会了很多种外语,对于各地的音乐风格也是一路走一路受熏染,时间久了,等到李大拿由国际商贸界转到艺术圈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不知不觉的形成了多元文化交融的气质,这种气质是李大拿形成自己独特演唱风格的基础。再加上,他到过的天竺和阿拉伯地方,自古以来宗教气氛浓厚,音乐风格自然也受到宗教文化的莫大影响,所以,李大拿的音乐就又添了些宗教的神秘与崇高,而这在中国人士看来,便是无比的纯粹。李大拿专门搞艺术以后,又有针对性的加强了对西域、吐蕃、大漠草原等地文化气质和音乐风格的研究,在多元文化交融的基本格局中,加大了土著特色和蛮野风情的比重。所有这一切过程和努力,都保证了李大拿的音乐,完全不同于当时任何人的任何音乐,以至于评论界都没有合适的词语来定义、来修饰李大拿的奇特风格了,于是只好抓住了他名言中的一个词,即“你得先让自己原生态起来”中的“原生态”,而把这种奇特风格称为“原生态”。武松当时虽然并不理解什么是原生态,但只觉得这李大拿的演唱,并不需要任何专业性的乐器,也不需要任何专业队伍的支持,只要一个人赤裸上身,拿一根棍子或一把菜刀一类的东西,手舞足蹈,口中呜咽发声即可,便觉得进入门槛相对比较低,心中先有了三分好感。
鲁智深一口气说了好久,我听得有些入迷,不觉时间飞逝。突然,鲁智深似乎要为这散漫的讲述做一个总结,于是换了种沉缓的语气说道,刚才说的这些,便是武松要在通俗音乐界拜师学艺时,遇到的基本态势…….
四
武松当时花了好长时间想弄明白眼前的这个世界。理论界弄的艺术理念或者风格之类,固然是他这样淳朴而粗野的青年所不可知的,但是,武松从这些传闻里毕竟看出了以下内容:赵小六,酒馆跑堂,钱老七,屠户,孙九九,打铁,李大拿,赶大车。这些,对他来说,却是亲切而熟悉的东西。他甚至已经隐隐约约的产生了幻觉,仿佛传闻中的这些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艺术大师,就是他以前做杂七杂八兼职营生时的同类。很多时候,憧憬就是这样开始的。
当时的武松并不会明白,大师们哪怕是憋不住的往地上甩出一坨鼻涕都能被评论界蜂拥而上解析出诸如愤怒、放弃、拒绝、困茫、关怀、体验、超越、飞升等等艺术语言的原因,并不是大师们曾在酒馆跑过堂,架上杀过猪,棚子里打过铁,一路上赶过车,而恰恰是因为大师们终于不再把跑堂杀猪打铁赶大车当作是多么了不起的事,相反还要从伟大的格调出发,欣欣然的曰上几句“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然后再曰,这普罗阶级的审美情趣到底比人家是逊色了些,走不通的,走不通的,然后不停的叹息,做文化的穷途末路之感,又弄出些忧虑的先知的脸色,同时有意无意的翘起一阵兰花指。这些,淳朴而粗野的武松哪里会懂,哪里会做,他竟然连对未来的憧憬,都是从感到跑堂杀猪打铁赶车给人以无限的温情和希望开始,和大师们相比,这个思想上的起点,实在是太低了一些。
但武松当时并不会知道后世历史学家们的这种分析,他只是在一个小摊上埋头吃光了三份羊汤大饼后,抹了抹嘴,就朝着给人带来许多快活的艺术大踏步的走去。
武松先去拜访了李大拿,毕竟他名气实在是最大。武松经过一番曲折终于见到李大拿的时候,我们的大师正在准备他也记不清是第几次的上路,这次他要带着一帮新加入的追随者去高原。武松挤在人群中,拼命的想上前去,无奈李大师做上路动员或者布道时,人们都如痴如醉,动也不动。武松挤了半天,也还是被阻隔在人墙的后面,只隐约听到了几句什么那里离什么什么很近,离什么什么很远一类的话,正迷茫呢,忽然听的哗的一声,人群如洪水般散开,中间闪出一条路,李大师正走了出来。武松赶紧抓住机会,高呼,大师,大师,俺来拜师学艺!
李大拿瞥了一眼,心想,这个厮冒冒失失的来,竟连拜师的见面礼都不带,太没社会经验了,正要说些艺术需要天赋,而你还是另寻他途的话打发,又一看武松体格颇健硕,恐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恼了打人,便又觉得随便敷衍一下算了,毕竟那么多的追随者已经带来了足够多的礼物,做人不能太贪心,于是,说,那就一起走吧。武松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是否就是李大师接受自己的意思,狂热的追随者早已掏出小本,把这句话记下,以为大师轻描淡写,但实在卓有深意,表现了大师对世人的关怀,也告诉了世人摆脱人类孤独本质的出路。这样的小本累积多了,流传到后世,便会成为理论界研究李大拿一生行状和思想的重要史料。
武松还在想的时候,李大拿早已走到了前头,追随者们赶紧一拥而上,这个艺术流派浩浩荡荡的上路了。武松便不再想,急忙跟上不提。
在路上的感觉是很美的,武松开始的时候正这么想。一大群人一起浩浩荡荡,即使是在做最无聊的事,每个人心里也不会怀疑这事的伟大意义,这毕竟是一大群人啊。而且唐瘸子都发表文章表示想来还来不了呢,著名的唐瘸子都这么说了,这事的意义更是不需要怀疑的了,每个人心里都这样想,这时,人们的步伐也更加坚定起来。忽然,李大拿在这浩浩荡荡的前头长啸了一声,追随者们仿佛得了莫大的启迪,顿时不顾弥漫的灰尘,一起欢呼起来,如痴如醉,兴奋发狂,然后队伍里就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灰尘是不会因为这些肺是某个伟大的艺术流派的肺而约束自己的侵害行为的。而李大拿似乎没事,毕竟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前头,照例是没有踏起的灰尘的。
武松自然也跟着欢呼了,当然之后也跟着一阵咳嗽。武松本来还有些懊恼自己走路时看路边的花草走神,在跟着众人欢呼的时候慢了半拍,没有调动起全部的情绪,这样既限制了艺术体验的效果,又让众人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新来的异类,正后悔呢。忽然发现这一阵后起的咳嗽声混淆了一切欢呼的秩序,竟完美的淹没了自己之前的不太合拍,于是异常兴奋,咳嗽起来便更加卖力,声音也更加响亮,在这种响亮的咳嗽声里,武松感到自己终于融进了集体的文化之中,不再是一个新来的异类。众人也注意到了武松极富野性且异常持久的咳嗽声,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武松知道这是他们也接纳了自己的表示,于是心里一阵激动,竟觉得这弥漫的尘土也瞬间妩媚起来。是的,这些尘土帮助了他,他爱这些尘土。
这个伟大的艺术流派就这样一直走着,踏起一路的尘土,留下一路的欢呼与咳嗽。武松虽然左腿略有些跛了,但找到归属感的巨大兴奋在支持着他,他竟如迈动两条好腿一般,意气风发,丝毫没有掉队。武松心想,这就是幸福,他甚至还有些忘了自己将来是要考状元的事情了。他已经开始崇拜这个曾经的车把式李大拿,打算就这样跟着走下去吧,这就是艺术啊,心理变态的唐瘸子那种摇唇鼓舌算得了什么啊,简直哗众取宠,迎合低级趣味。武松这样走着想着,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五
在路上的武松经历了精神上一个又一个高峰,直到他遇到了一个朴素而古老的问题,这个问题有时候是人类文明的常识,有时候则关系到一些主义。依照那个叫鲁迅的后生在其史学杰作《阿Q正传》里的说法,武松遇到的这个问题,也正是促使倒霉的阿Q摸进尼姑庵的菜园偷萝卜,后又决意离开安逸的未庄到城里去的问题,其名曰,生计问题。古代的哲学家们说了,人总是要吃饭的。所以,生计问题照例是会发生的,这大约不会错。
李大拿一路浩浩荡荡的艺术流派对生计问题的解决方法,整体说来,既不“艺术”,也不“流派”,但总算保住了一点“浩浩荡荡”。这浩浩荡荡的,便是流寇式的作风。李大拿是精神领袖,除了每时每刻都保持着精神焕发、以至精神亢奋而外,照例是不做事的,但李大拿终究也要吃饭,于是便赋予了追随者们做事的道德论证和哲学基础。虽说李大拿的追随者们做的事,依照“谋道不谋食”的古训,颇有些“民斯为下矣”,是不够光彩的。但好在,古训照例是可变通的,于是便暂且抛了“谋道不谋食”与“温良恭俭让”,只取“君子从时”与“足食足兵”,叫手下人好生的组织起来,沿途既一路斩木为兵,关键时刻又可形成人海战术,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以暴力为后盾,沿途演出,同时收取高额的艺术欣赏费,以此解决生计问题。
很明显,这个方法会造成两种后果,一是李大拿的艺术流派变成了蝗虫,铺天盖地,充分的占领了众多审美的阵地。二是,无数的人随着这个流派浩浩荡荡的前进,陷入了生不如死的被艺术的处境。
同样明显的是,粗野的武松会兴奋地看着只需要跟着人群一路大呼小叫,便有无数的白面馍馍从天而降的奇迹,而淳朴的武松却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被这个伟大的艺术流派艺术了的人竟会生不如死。这样一来,淳朴而粗野的武松便遇到了极度困扰精神世界的问题,他刚刚在人群中找到的归属感,此刻出现了一种叫做幻灭与焦虑的东西。后来,那个叫鲁迅的后生又说话了,说这个,就是“苦闷的青年”。
武松决定去找李大拿谈一谈。这天傍晚,该艺术流派决定在一个山坡下宿营,追随者们大都三五成群的散开,搭建帐篷,埋锅造饭,武松瞅着一个李大拿独自一人立在山坡上看夕阳无限好的时刻,悄悄走了过去。武松毕竟也是从小就读四书五经的人,有文化,他也知道自己要找李大拿请教的是一个很有些形而上学味道的问题,而谈这样的问题,自古以来,就是需要情调和气氛的。武松断定,远离喧嚣的人群,两个人站在旷野的山坡上看夕阳,正符合坐而论道的情调和气氛。武松这样想着,便不觉得自己这样去找李大拿有什么冒昧唐突,很快他便来到了李大拿的身边。
却说李大拿最近终于也遇到了精神层面的问题,准确的说,李大拿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巨大的焦虑。在李大拿专心致志搞艺术之前,他是赶大车的,这活虽然风吹日晒,但也可以赚回个一路走来一路唱的快活,而且自食其力,凭一身驾车的手艺和乐观随和的天性,走过每一个地方,过完每一天。那时候的李大拿感觉生活是很朴素很踏实的。忽然有一天,自己鬼迷心窍,忘了是在天竺,还是在阿拉伯了,抑或是二者之间的波斯,自己在打尖的客店里遇到了一个修行的人,自己闲着无聊便上去掰扯了几句,不料那修行者竟说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大意类似于和尚们说的慧根、道士们说的道术一类,当早日摆脱世俗的桎梏,求的生命无上的永恒的完美的智慧这样的话,而自己竟然也便信了。
自从那趟赶车的活儿回来以后,自己便有些恍恍惚惚的,不想再做这世俗之事了。后来,我只不过凭借记忆对某舆论界人士胡扯了几句那域外修行者的话,不料人人都不再叫我李大拿,而改口叫奇人李大拿了,再后来,索性只管叫我大师。这还不止,竟又把我每日恍恍惚惚,走来走去,不时的大呼小叫,视为体验的艺术。我竟又信了这些,便弄起艺术来,好在自己常年在路上,无聊时只能唱歌解闷,倒也练出了一些本事,拿来应付足够了。谁知道后来人们竟又给我弄出一个原生态的风格出来,这下害了我了,逼得我把过去赶车在外,东南西北学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给揉一块,总算又混弄过了这关。不料人们竟还没完没了了,又有许多人赶来围观我,让我再把自己的灵魂弄到路上去,他们好追随我。从此,我便开始了这样稀里糊涂的日子。
操!我图个啥啊!李大拿此刻越想越窝火,似是在对着空气怒骂,操!你们想玩,我就得带着你们玩啊!我还就不大师了,这是最后一回,我得过活自己过去的日子去。妈妈的,我们老李家赶大车都四五代人了,都活得好好的,到我这儿就非得给你们演大师啊!
显然,看上去呼风唤雨、声名显赫的艺术圈大师李大拿其实心里苦闷已久,原来他并不是一个奇人,并不是早年间的赶大车生涯耽误了他在艺术圈的亮相,而是进入艺术圈耽误了他继续快乐的赶大车。我们的奇人李大拿,只是鬼迷心窍的一恍惚,发现已经上了艺术大师的贼船,又不方便跳水自杀,便只好稀里糊涂的做了贼船的水手,后来就是舵手,再后来,俨然船长的架势。这样一来,李大拿对自己生命的认知,彻底紊乱了。武松悄悄走过来的时候,李大拿正是躲开了追随者,想悄悄宣泄下。
武松的突然到来,让李大拿一惊。他担心自己刚才忍不住骂出来的那些话已经被这个跛腿的青年听到了。李大拿在头脑里迅速的回忆着自己的追随者种种狂热的表现,他不敢想象他们从武松这里听到真相以后会怎么对待自己,也就是他们过去一直奉为先知的人。
六
武松并不知道李大拿的那一番心思,事实上也没有听清他那一阵嘟囔式的怒骂,武松小心翼翼的走来,只以为李大师是在念诵咒语之类,心中便增添了许多紧张。这样一来,竟不知道如何说出自己要求解的问题,当时的情势又不方便自己退下山坡,于是武松一时竟僵在了那里,眼睛颤巍巍的看着李大拿。
李大拿正是心怀鬼胎满腹狐疑的状态,见武松悄悄摸过来,似乎已知晓自己的秘密,却又不说话,心中着实摸不清武松的意图,只觉得那武松飘忽的目光似乎是在做无声的威胁与暗示,却不主动摊牌,开出价码,一时竟也不方便开口。所以,李大拿也僵在了那里,眼睛的余光瞄着武松。
一个苦闷而狐疑的大师,一个苦闷而忐忑的青年,互相猜测,两人在山坡上僵持了有好几柱香的功夫,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的身上,倘有旁的人看到,可能会觉得这余晖给两个孤独的身影镶嵌了一道金边,真是太诗意了。
李大拿则完全没有时间去诗意,他心里有无数的声音在警告自己:这个厮果然不是善茬子,冒冒失失的来拜师,又不带束脩,我便怀疑其中可能有鬼,今天又是这样,这必然是有鬼了。莫非是觊觎这大师的位子?有可能,因为做这艺术流派的大师,实在也不是多难的事儿…….或者,是朝廷要对我下手了?我可是一直在走“极超”、“极后”、“极反”的路线,看似批判了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批判啊,就是有媒体采访,我也是昂昂然清谈些文艺与哲学,言皆玄远,口不臧否人物的…….朝廷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艺术圈又出了阴谋?后来,历史学家运用心理学的知识工具,猜测,当时的李大拿,完全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坏了,这也是身份焦虑的一种表现。
但李大拿毕竟是老江湖,眼下真实的利害驱逐了抽象的身份焦虑,他不再想什么时候不再做这莫名其妙的大师的问题,而是打算先把这莫名其妙的大师继续做住。
于是李大拿最后决定先下手为强,在摸不清这武松底牌的情况下,模棱两可的说道,你还是走吧,这里不适合你……这句话,半是试探,半是威胁。
武松见大师沉默了这么久,终于开口了,而且开口的这句话竟是如此的神奇,仿佛早就洞察了困扰自己的心事一般,自己正是开始有些怀疑这浩浩荡荡的流派啊!武松呆了,觉得该流派确实高妙无比,该大师确实无比高妙,并非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跟着上路的,它需要全身心的、不带任何怀疑与思考的皈依啊!而自己,显然还不能做到这些,李大师也早已洞悉了这一点!武松先是呆若木鸡,然后又是豁然开朗,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此路不通的时候,自己还是峰回路转吧。武松反而释然了。
再说李大拿,见武松这家伙如此表现,似乎是被自己的威胁震住了,似乎又不太像,似乎是在犹豫挣扎,似乎又下定了什么决心。李大拿琢磨接下来的戏该怎么演呢,忽然武松猛地趴到地上,给李大拿行了个大礼,然后也不说话,便要走下山坡。李大拿呆了,只道是自己总算吓唬住了这要来坏自己事儿的青年,他为活命,故跪地赔罪。但见他这样去了,又怕过后反悔,再回来找自己做困兽之斗,到时候只会更加麻烦,还是现在趁热打铁,软硬兼施,提早安抚一下的好。主意已定,李大拿便急忙喊住武松,走上前去,从腰里掏出些散碎的金银,武松见大师如此体贴入微,恐自己一人回去,路上无盘缠,便慷慨相赠,心中无限的感激,满含热泪就去了。武松满含热泪而去,李大拿心中好大一块石头落地。这一场哑剧就此谢幕。
不料,当他们在山坡上披着夕阳赠与的金边,各自站立僵持的时候,竟还真有旁观者看到。只是在山坡下那位偶尔留意到山坡上的某追随者看来,这一幕实在是太神秘了。他在脑海里立刻联想起无数的宗教故事情境:一个先知,从自己众多的追随者里,只选择一个人,与他讲论大道,然后这个被选中的人,从此独自上路,到四方,担负起传承这先知大道的责任。先知与自己的继承者分别,心中难免有些不舍,便又临行赠与传道的信物或护身的法宝…….
这位追随者既然这样想着,便越发觉得那二人身上披着的并不是落日的余晖,倒是神圣的光芒在大道传承的一刻散发出来。他不觉意乱神迷,于是旁观者又变成了好事者,好事者又变成了流言家,很快,李大拿的艺术流派里的好多追随者,都陆续知道了李大拿独自在山坡上选中了一个跛脚的继承人的秘密。在分享这个神圣的秘密的追随者中,很多人已经决定离追随武松而去。
再说武松,怀揣李大拿赠与的一些散碎金银,正慢慢的往回赶路,不觉已离开李大拿艺术流派的宿营地十里地有余。忽然听到身后的夜幕里远远传来一阵人群的嘈杂声,竟似在追赶自己一般,凝神细听,还有“一定要追上那跛子”之类的话,便惶恐了,只道这大师的艺术流派里原来也有坏人,竟然窥见了大师赠与自己的那点散碎金银,遂趁夜色渐深赶来谋夺。武松心想,谋夺了金银倒也无妨,就怕这帮人歹心发作,再杀自己灭口。武松料定自己孤身一人,斗不得许多狂徒,便不敢怠慢,只知快走。恐惧激发了潜能,这潜能胜过了追赶者崇拜的热情,跛脚的武松竟在茫茫的夜色里甩掉了追赶者,他感到这夜色是自己的盟友。
那些追赶武松的人同样在这茫茫的夜色里,只感到怅恨不已。不过,既然已经失去了先知的继承人,总不能再失去先知,好在追到此处,离开先知宿营的山坡也并不遥远,天亮之前,还能赶得回去。于是这些灰心沮丧的追随者,便只好忘却了那个幸运的跛子,一步一步往回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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