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关中平原是真正的天府之国。在这块宝地的中央有一座城池,渭水穿其南,嵕山亘其北,山水俱阳,故谓之咸阳。
如此刚硬的地方,不适合安放一个王朝的首都吧?从秦孝公开始,六代秦王带领秦人奋斗不止,终成大业。对始皇帝嬴政来说,整个天下在他的秦军面前都臣服了,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就是无可置疑的天下第一啊!降龙十八掌为天下第一刚猛掌法,其第一式曰:亢龙有悔。要的就是先声夺人的气势——但你看他使出了十分的气力,却不知他还留下了九十分呢。
盈不可久,强梁者不得其死。“亢龙”始皇的那九十分底气究竟来自哪里?
老子说,天下真正坚强的却是至柔至弱的水啊。
黄帝在某次巡游途中碰见过一条十几丈长的蚯蚓,事情很不寻常。蚯蚓属土,所以黄帝被认定是土德;木克土,夏朝以木为德;商是金德,周是火德……水克火,秦朝自然是水德,秦人因此尚黑。
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就是中国人的“魔咒”。而秦人的“水”从来就不是润泽苍生的春雨,至少从昭襄王开始,秦这台黑色的战争机器便加大了油门,最终变成了一场席卷天下的狂风暴雨。
跟秦人二世之后遭遇的耻辱相比,秦始皇更恨的是历史不能由他自己书写。相对而言,秦人没有好大喜功的传统,由他们书写的历史应该会客观很多。我们在秦的历史上,见到的也多半是屈尊纳谏、态度务实的领袖——白起最终决定杀掉赵国那45万降卒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赶尽杀绝符合秦人的传统吗?
同样是那个长平之战,赵人笔下又会是什么样呢?
强弱胜负未必就是最后的决定因素,符合逻辑的历史不一定就是历史本身。有时候,口耳相传的那部分才是事实吧?历史屏蔽了大部分细节,我们听不见战场上那些惊恐的哭喊声,也看不到焚书坑儒那天咸阳夜空的颜色……然而,寻常百姓日常的喜怒哀乐不就是历史本身吗?
公元前207年的一个黄昏,大秦帝国的第三位皇帝子婴跪在宫城门口手捧玉玺迎接沛公刘邦。那一刻,从秦襄公起六百年来秦之列祖列宗都站在子婴的身后。他们奋斗了600年,也执着了600年,为什么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们千辛万苦挤上船,并成功穿越无数惊涛骇浪,他们毫无疑问已经来到了“彼岸”,为什么此刻他们依然停留在原地?
跟数百年的煎熬比起来,幸福的时光为什么如此短暂?或许他们此时已经恍然大悟:原本就没有什么彼岸——睡觉的“觉”与觉醒的“觉”原来是同一个字啊!
公元前231年,赢政打响了他统一中国的第一枪。这一年,秦军攻灭了韩国在河南南部的一个重镇——南阳,此役无比顺利。所有人都相信:撒旦已经降临人间!
接下来的所有好牌似乎都到了秦人手里。三晋大地、乃至整个东方世界10年中都变成了秦国的郡县。
从赵城开始,秦国都城经过九次迁徙后,最终安放在了刚硬的咸阳。仅仅过了14年,秦人又将包括咸阳在内的天下还给了天下人。《六国论》说:想当年,祖先为了尺寸之地流了多少鲜血啊,那些不肖子孙竟然视若草芥。
《六国论》说的是六国。没有人知道跪在城门口的子婴心中在想什么。
身怀降龙十八掌绝技的秦始皇此时就在天上看着他这个懦弱的孙子吗?
丞相吕不韦编写《吕氏春秋》的真正用意是为了让自己亲自参与的这份功业可以千秋万代。其时天下未定,但至少从秦昭王开始,所有人都看见了秦统一天下的最终定局;吕不韦思考的却是秦人并没有为经营天下做好准备。如果说秦人可以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强弓硬弩吞并天下的话,管理天下靠的该是思想,或者说是文化。
在此之前,至少在孔子看来,礼乐文化就是天下大道。而在吕不韦心中,周王朝大势已去,因循无为的黄老思想应该就是最好的替代方案。如果吕不韦晚死几年,整个秦的历史会因此改写吗?另外我们该相信凭借一部书真的可以治理好天下吗?
秦始皇可能没有读过《吕氏春秋》,但我们相信他是看过《韩非子》的。那一年丞相李斯把同学韩非子引荐给了嬴政,嬴政觉得自己遇见了知音。也许《吕氏春秋》真的不合嬴政的口味吧。
吕不韦的这些“思想”真正成为国家意志,还要等到刘邦的时代——吕不韦注定不是拯救秦帝国的人。
当时间推移到战国时代,肇始于周文王时期的礼乐文化真的已经过时了吗?想当年,宋襄公完全按“礼”打仗,被我们嘲笑了两千年。春秋已经没有义战,到了战国时代,兵以诈立,割敌左耳以计战功在各国属于通行做法,血腥的“聝”字就是罪证。秦人发明了“馘”字,改为割脑袋统计战功。在我们的眼前,一群来自黄土高原的“秦俑”,每个人的腰间都悬挂着叮当作响的人头……六国望风而逃。
至少在战争时期,秦人最大的“礼”就是打赢战争。
但是,整个社会并没有跟上秦人的脚步,或者说秦人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效率中——从耕战到郡县。封禅自古就是大事,也是最大的礼。季氏曾打着游猎的旗号去了一次泰山,深为孔子不屑。鲁君泰山祭祀如果算擦边球的话,季氏这个球打到了天上。但秦始皇真的在意封禅这件事吗?从某个意义上讲,到泰山去昭告天下已经算是顺应东方人的习惯了吧。
始皇泰山封禅的目的很明确。秦一统天下肯定是一件值得向天地报告的大事情,但在那些迂腐的儒生心目中,封禅需要具备的条件才是重点——盛世、祥瑞。当时算是盛世吗?那只是嬴政一个人的盛世。有祥瑞现世吗?儒生们觉得没有。秦始皇只是想通过封禅,向天下人确立他千古一帝的位置。鬼神之事在秦人那里没有那么重要。
两千年后,乾隆皇帝六次登临泰山,但始终没有举行封禅大典——他肯定想过不止六次。
秦始皇当然是最有资格登临泰山极顶的人。孔子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却认为仪式更重要,他们坚持上泰山的车轮一定要包裹蒲草,而且一定要铺上草席。山路崎岖,又遇上了大雨,秦始皇的车队狼狈不堪。儒生们在一旁窃笑——彼此三观不合,始皇内心的怒火开始燃烧。
如果说泰山上的这场雨只是不够吉利的话,几年之后,大泽乡的那一场暴雨则充满了凶险……
大部分人不是真恨皇帝,只是恨自己没有机会当皇帝……每个人最后都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大泽乡,听名字就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地方。陈胜吴广他们那天的心情就跟这个潮湿的天气一样阴郁,连日的淫雨让人烦躁而绝望。泥泞不堪的道路仿佛永无尽头,随队秦吏的呵斥声越来越夸张……这一切都让人觉得生活不能更绝望了。
“如果将来有人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帮兄弟啊!”陈胜这样说的时候,应该想不到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时候他只是田间的一名小农夫。
置身大泽乡的这位农夫决定通过造反实现人生的翻转——是那场不合时宜的阴雨天弄坏了大家的心情吧?
秦人以水为德——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开始,秦人大概就是对水最为迷恋的民族了。包括郑国渠、灵渠、都江堰在内的一系列水利工程的实施,表面上看是为了贯通不同的水系,其实秦人心中那一盘大一统的棋局在那时已经露出了端倪。
跟商鞅、李斯一样,陈胜、吴广都是河南人。那里自古人烟稠密,邻居的目光就是每个人奋斗的动力,出人头地艰难但迫切。或者强秦,或者灭秦,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成为了族谱上最耀眼的名字。
但没有人会相信秦始皇最后败给了一场雨。
痛恨加塞的人,本质上是痛恨不让自己加塞的人。
其实在陈胜、吴广之前,刘邦和项羽分别以各自的方式表达过对秦始皇的嫉妒之情了。项羽一直都看不上刘邦,事实上,刘项和陈胜们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都在找机会加塞。
最后有人加塞成功,更多的人被逐出了队伍。在今天看来,秦人几乎一直都在被人觊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的队伍十分严整,没有人想到他们也是最容易被加塞的。陈胜起事于胡亥即位那一年,我们让胡亥来背亡国这口锅公平吗?
事实上,赵高比胡亥更像那个罪魁祸首。陈胜造反,赵高先是设法隐瞒,错过了平叛最佳时机。当局面不可收拾时章邯受命缉盗,手上又没有一兵一卒,骊山庞大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一夜间成为了秦军的主力部队。就是这样一支毫无训练的“临时工”,在章邯的率领下依然左冲右突将各路诸侯杀得人仰马翻,数十万起义军在秦人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跟咸阳城里的政治比起来,战场上的事情总的来说单纯多了。如果论战斗力,秦帝国肯定是天下无敌的。问题是战场上也有政治——咸阳宫里的赵高一直在权衡自己的政治利益:如果章邯平定了天下,赵高的地位势必受到威胁。而能够左右秦二世的人偏偏就是赵高,事实证明,在这种情况下章邯在战场上取得多少胜利都没有意义。
章邯几乎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决定与项羽谈判的——那场以少胜多的巨鹿之战也没有项羽自己想象的那么厉害。我们假设章邯的处境稍微好一点,秦可能不会二世而亡!
更早的时候,如果荆轲的运气再好一点,秦帝国可能早就坍塌了——后面的事实证明,没有了秦始皇的那个帝国什么也不是。
荆轲面前的秦始皇为什么没能拔出剑来?司马迁在《史记》里给出了三点理由:剑身太长,剑鞘太紧,秦王太慌张。
荆轲原本是有机会杀掉秦始皇的——至少荆轲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当时的情形是:荆轲的准备工作足够充分,樊於期的人头和燕地地图,都是嬴政急于得到的东西。图穷匕见,荆轲的一只手也已经扯住了秦始皇的袖子——手起刀落,中国历史从此改写……
荆轲没能改写历史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很大机会胁迫秦始皇当场签下一个有利于燕国的东西——这才是他报答太子丹的最好方法。事实上,他想生擒始皇帝……
荆轲注定不是那个改写历史的人。因为他无法跟六百年以来大秦无数先人的钢铁意志抗衡,也不可能跟这片土地上某种要求一统的无形力量相抗衡。
嬴政在大秦建国后的第二年决定巡视他的帝国,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上路的。
他当然知道合并了六国后的疆域已经足够宽广,但那是什么意思?丞相府呈上来的地图繁复而抽象,相信所有的帝王都想到实地亲自去察看一番。事实上,秦始皇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是封建还是郡县?无论有多少朝臣反对,我们相信秦始皇一定会选择后者。但这个弯他转的太急了,毕竟周天子已经分封了八百年,尽管到了后期这个制度已经变得千疮百孔;秦的行政架构大体上一直是郡县制,尽管它的问题也不少。封建是星空漫天,月亮虽大,却无法遮挡群星的光芒;秦王只想做太阳——光芒四射,唯我独尊!
星光闪烁了800年后,秦始皇决定用太阳彻底取代过时的明月和星空。历史却一再证明,在战场上打败敌人已经像登天那样难了,而让天下人认同这个太阳照耀下大帝国却比登天还难。
青铜的、物质的武器被没收了,文字的、思想的武器也被没收了。枪杆子和笔杆子,都捏在了秦始皇和李斯他们手里。他们的帝国更安全了吗?
事实上,秦始皇一直没有找到想象中的安全感,通过实地巡游也许能找到某种灵感吧。
秦始皇的首次出巡选择了秦人故地。这既是一次超豪华的“荣归故里”,也是一次寻根之旅。他肯定是想通过游历祖先流血漂染过的土地,寻求帝国的万世之道。他似乎找到了某种东西——回到咸阳,他下令修建贯通全国的驰道。
第二年他继续上路,这一次他选择了更遥远的东方。他的车队东至大海,南至衡山。帝国如此庞大,嬴政内心一定充满了骄傲。
他找到了更多灵感吗?泰山封禅肯定是为了昭告天下他的绝世功勋——搜求不死药是为了让这样的功业千秋万代。
韩人张良那个从天而降误中副车的铁椎一定极大地打击了秦始皇的自信与骄傲。他始终不太清楚人们的恶意从何而来……天下一统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吗?
有人竟然想从肉体上消灭他……这样的信号一定让秦始皇夜不成寐。迟迟无法到手的长生药让始皇帝终于明白,他的敌人除了那些心怀叵测的六国旧势力之外,也包括卢生这样的小骗子。他们险恶而贪婪,嬴政强忍着怒火,但他知道终有一天会跟他们摊牌。
十、
经过800年的奔走,周王朝已经是一架行将散架的老牛车。它庞大而笨重,但又拥有很大惯性。急功近利的秦始皇却梦想让它立即停车并改变方向……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正侵蚀着国家的神经。
刘邦是看见过秦始皇的,虽然秦汉相承,但秦的教训是如此切近而深刻,刘邦的目光越过嬴政投向了周。刘邦的“聪明”在于他懂得妥协。一方面他无限崇拜秦始皇,对权力的渴望让他志满意得,一方面他又分封了七个诸侯国。韩信、彭越、英布……分封他们是因为他暂时还没有绝对实力灭掉他们。于是他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帝国的三分之二并没有真正属于中央。
更屈辱的可能还是和亲——白登山七日七夜被围困的耻辱让刘邦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帝国同样只是一锅夹生饭。国家的安全居然需要那几个千娇百媚、娇生惯养的女儿们用她们的青春去置换。
换个角度看,裂土封侯,让自己的子孙拱卫中央原本是一个完美的设计——毕竟血浓于水。如果骨肉都靠不住,那些职业官僚们就更指望不上了吧?
但是周天子的那些骨肉们最后都变成了吃肉喝血的豺狼。秦始皇的丞相——帝国设计师李斯就认为随着时间推移,这几乎是必然的!毕竟现实利益比宗庙里那几个树状图真实多了。
但好在经过了八百年才最终让鲜血化作了清水,14年的郡县“乌托邦”实验不是更失败吗?
孝公之前的秦国只能算是二流国家。东方六国名正言顺、根正苗红、且国力强大,淮泗之间那十几个小国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而在他们眼里,秦只是一个蛮夷边地。
这才是秦的真正起点。秦穆公时曾经辉煌一时的国力被接下来几个浮浪子孙几乎消耗殆尽,国内昏乱、三晋也借机侵掠其地。
秦孝公立志改变现状,商鞅也等来了他的机会。商鞅的才能是在魏国被彻底埋没之后才去的秦国——如果魏国起用了商鞅,秦国的崛起就只能停留在秦王们的脑海里。那位数次假装向孟子求教的魏(梁)惠王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历史的罪人吗?
站在魏国的角度,商鞅有可能留在魏国,帮助魏国变法,进而一统天下吗?对商鞅来说,选择秦国属于无奈之举——商鞅根本就没有进入魏王的视野。商鞅不能允许自己一身的才华被埋没,卫不行,就魏,魏不行,就秦……
商鞅变法十年,秦始强。商鞅的济世才能在秦国国内发挥的淋漓尽致——商鞅对秦的第二大贡献是夺魏之河西地,秦从此拥有了河山之固。富国强兵,然后东向诸侯,正式开启帝王之业。
商鞅离开魏国七年之后,带领秦军又杀了回来。对秦而言,秦魏之战只能算是秦统一之牛刀小试;对商鞅来说,他肯定是来“报仇”的——魏国派公子昂拒敌,商鞅则亲自上阵督战。这原本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消耗战,商鞅却用一封书信把公子昂——自己多年的老朋友骗到了秦营,然后予以扣押……那一次秦军大胜,魏被斩首七千级。
商鞅曾与公子昂是亲密老友,公子昂为了友情慨然赴约似乎也没有大错,商鞅出卖友情的招数真的很高明吗?公子昂后悔了吗?为了友情,他几乎葬送了整个国家。他让我们想起了那个迂腐的宋襄公了吗?
仅仅两年之后,秦惠王时间开启,商鞅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曾经的太子——今天的秦王在商鞅最辉煌的时候也是一个利益受损者,但权衡之后,他依然决定在杀掉商鞅后留下他的治国方略。惠王派人追捕商鞅,商鞅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到故地魏国寻求庇护,魏国当然不接受。走投无路的商鞅最后被腰斩于咸阳市,且尽灭其族。商鞅耕战立国的策略在他死后又存续了一百多年,直至秦始皇统一天下。商鞅曾自比穆公时的五羖大夫百里奚——五羖大夫死的时候,全国上下男女皆流涕。商鞅临渭论囚,渭水尽赤,司马迁论其为人时说,其严刑苛法只宜“刻薄”二字。
五张黑公羊皮换来的百里奚最终成为了秦穆公称霸诸侯的关键人物,但这样真正有担当的人物在秦的历史上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把一根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就重奖10金,这样的悬赏太过离奇,所有人都相信这只是一个恶作剧;商鞅把奖金提高到疯狂的50金,有人就想试试运气,竟然真的拿到了赏金。这样的“骗局”跟国家即将施行的新法之间有逻辑关系吗?从商鞅、张仪到李斯,他们奉行法术,为达目的不顾手段的作风一脉相承。
秦始皇面前这个庞大的帝国肯定是一锅夹生饭。
表面上看起来,崇尚黑色,以法家立国的秦人在中原诸国面前曾经如此不可一世。韩国算是秦到手的第一个胜利果实。之前那个名叫郑国的韩国人帮秦国完成了一项重大水利工程——后人干脆就以他的名字为那个工程命名:郑国渠。疲秦最终变成了强秦。派出郑国仅仅是权宜之计,韩国人一开始就不打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毫无野心的韩国仅仅是秦人的一道头菜。
此前的长平之战才是一场真正的较量。秦昭王几乎倾全国之力才终于打破了僵局,上百万人的生命被投入到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绞杀中。赵国战败,45万将士被坑杀,赵国以及它身后的整个东方世界从此开始了被屠戮的命运。
韩国、赵国,然后是魏国。三晋大地五年之内悉数被纳入了秦的版图……而肇始于秦穆公时代的秦晋蜜月期,仿佛已是前朝的童话故事了。
800年的楚国才是真正对手。在那次战前动员大会上,王翦坚持非60万兵力不足于破楚,年轻的李信说20万足够了。秦始皇真觉得王翦老了吗?60万几乎是秦国的全部身家,楚国肯定要灭,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出去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荆轲事件之后,李信千里追杀燕太子丹,为大秦立下战功;但在灭楚之役中又几乎葬送了整个国家。李信的后人李广一生以剿灭匈奴为终极目标且战功卓著,但在汉匈最关键的决战时刻,他带领的大军竟然因为迷路而未建寸功,六十多岁的老将军羞愧难当自杀身亡。李陵是李广的孙子,颇有战名,他在那次出征匈奴中,竟莫名战败被俘……司马迁曾受其牵连。
从李信开始,这就是一个悲情故事,也是一个家族数百年无法自拔的宿命。我们今天记住这位“飞将军”,正是因为他人生故事中的悲情色彩——就像诸葛亮的多智近乎妖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忠诚与悲情使得他成为了真正的英雄。
相对于李信,王翦就幸运多了。秦王亲自请王翦出山,这位老将没有改口——非60万不能灭楚。王翦的老辣还在于他通过近乎无赖的方式索要利益以打消秦王的疑虑——60万秦军在谁手里,天下基本上就是谁的。若干年后,萧何竟然也是用同样的套路“对付”刘邦——究竟是谁试探谁?大家只是心照不宣吧?
灭楚后第二年,不算强大的燕国才算正式走到了尽头。又一年齐国主动归降了秦——张仪连横战略在秦齐之间划出的那道横线曾经将苏秦的那条东方纵线强行割断,那时候的齐国是多么的雄壮啊!
对秦人来说,剪灭六国就是为了扩大秦的疆土,而秦的雄心是整个天下。始皇32年,蒙恬统兵30万北击匈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蒙恬筑长城、制险塞,威震匈奴。始皇33年,任嚣、赵佗统大军取岭南,置三郡,移民50万与南岭人杂处——广东、广西至此从文化上开始“归顺”中原。
但并不是所有的归顺都出自内心。在大秦成为帝国四年之后,淳于越居然在朝堂上重提封建,并质疑郡县体制。是可忍孰不可忍?至少在秦始皇看来,如果说绾相与廷尉李斯之间关于封建抑或郡县的争论还算是一场学术研讨的话,淳于越简直是又蠢又坏!这样的“自由”是一个伟大国家真正需要的吗?
深谙秦始皇心思的李斯上书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很不好,某些人总喜欢以古非今,妖言惑众。他们上朝时在心里诽谤,下朝后在街头妄议。他们靠批评朝廷博人眼球,以持不同政见为骄傲,带头制造流言蜚语。长此以往,势必让君王威望尽失,民间结党营私,帝国将危。
始皇34年,行焚书坑儒。因为废封建,行郡县,从本质上讲是一场革命——是革命就会有流血牺牲。
事件的直接起因是那个叫卢生的燕人——曾经的东海搜求不死药的主要负责人。神药求不到,卢生开始编故事。他撒谎说,只要嬴政匿于深宫,神药自然可得。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秦始皇亲耳听见卢生竟然在背后讥讽他。始皇瞬间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些儒生们眼里一个被玩弄于股掌的小丑。
始皇震怒,并决定跟他们算总账。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竟然相互告引,先后共牵扯出460余人。事实俱在,不容狡辩……被举报的肯定是坏人,举报者也不是好人——那些面目猥琐的书生们全数被坑杀于咸阳。他们的亡灵会遇见赵国那45万被坑杀的将士吗?
长子扶苏试图阻止这次坑杀事件,被盛怒之下的始皇打发到了遥远的边地,置于蒙恬的监视之下……如果没有这些情节,秦二世很可能就是扶苏——秦的历史会改写吗?中国人的命运会因此有所不同吗?
华夏之地两千年前的大一统是必然的吗?或者说嬴政成为秦始皇有多少历史的必然性?故事也许应该从他父亲异人讲起。作为秦王众多孙子中的一个,异人早年一直在邯郸做人质。尽管有王孙在人家手里,秦对赵的征战一直没有停止过——异人的日子可想而知。商人吕不韦看见的却是其中的“商机”,在这个商人眼里那个质子就是一件升值空间巨大的商品——此奇货可居!
吕不韦这单买卖的盈利模式更是堪称惊天动地——生意人吕不韦似乎穿越到了十年后,此时落魄的质子摇身一变成为了秦王。
而成为秦王的前提通常是先成为太子,而此时的秦太子正在咸阳宫中蛰伏呢。蛰伏中的太子看起来很优秀,但是再优秀的太子都只是太子,谁会考虑太子的太子呢?吕不韦肯定是一个有战略眼光的商人。
太子此时正宠着华阳夫人,华阳夫人刚好又没有儿子。吕不韦的第一步棋是重金讨好华阳夫人的姐姐——这比直接接近华阳夫人高明多了!他甚至建议异人把名字改成“子楚”,因为华阳夫人是楚人。在华阳夫人姐姐面前,吕不韦先是极力称赞异人之贤,再诉异人思念太子及华阳夫人之情切……更深刻的道理吕不韦是借“姐姐”的嘴讲给华阳夫人听的:以色事人不能持久,异人孝而贤,却没有机会进身,此时提拔,夫人终身有靠矣。话说的很有道理,又是从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太子不可能不听从。
另一边,吕不韦亲自教导异人,并砸钱让他结交诸侯。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吕不韦还只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接下来的举动证明吕不韦还是一个大政治家——他买了一个绝美的赵姬,并为她和异人制造了一次逼真的一见钟情的机会……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赵姬已经怀有身孕,其经手之人除了吕不韦不可能是别人。他日,孩子顺利降生,取名赢政。
吕不韦为异人成为秦王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送他回到秦国。其时,秦围邯郸,赵人欲杀异人,不差钱的吕不韦重金买通了关卡……
自视强大的燕国曾经试图通过实施斩首行动灭秦。相对于燕国,卫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卫人吕不韦这种“灭秦”的方式应该让那个燕国的太子汗颜吧?
“私生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永远缺乏安全感的私生子身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赢政?并最终成就了大秦帝国?嬴政不可能不知道吕不韦就是他的生父——他曾经当面质问过已经是丞相的吕不韦:你对国家究竟有什么功劳,为什么可以食十万户?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叫你仲父?
这算是摊牌吧?有些话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吕不韦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他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嬴政真的就是“吕政”的话,吕不韦在端起儿子亲赐的毒药时内心应该是无比复杂的。有一种雄鼠会分泌一种化学物质,让怀孕的雌鼠闻到后流产……但是如果雄鼠是父亲时,流产就不会发生。尽可能让自己的基因复制似乎就是所有生命最重要的本能——这就是基因的自私性。
从这个意义上讲,什么家国天下,吕不韦只是那个自私的雄鼠罢了。
然而,我们真的应该相信大秦帝国是被吕不韦“灭”掉的吗?那一年,荆轲几乎在十拿九稳的情况下竟然“失手”——他被嬴政斩掉了右臂——但他成功地激怒了秦始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秦始皇决定对燕国赶尽杀绝。比这件事影响更大的是秦始皇在盛怒之后当晚宠幸了一位胡姬,并生下了胡亥——那个真正葬送大秦的人。这样的灭秦“功劳”可以算在荆轲头上吗?
吕不韦像是一个灭秦英雄吗?经过他一番神操作之后,那个“质子”最终当上了秦的太子,并顺利成为秦庄襄王。三年之后,历史迎来了伟大的秦始皇。现实比小说精彩,历史比现实精彩!
我们这里更关心的是:秦始皇私生子的身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行为以及秦帝国的命运?他比别人更渴望一个大一统的帝国吗?
始皇19年,王翦大破赵军,并攻克邯郸。秦始皇特意去了一趟邯郸。作为胜利者,故地重游,曾经的质子之子,一个来路不明、时常被欺凌的小孩,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该是多么心酸啊。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表达心酸的方式就是——把当年跟母亲家有仇的人全部杀掉!
我们很难说赢政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他在巡视自己的帝国时曾被从天而降的铁椎砸中副车,在朝堂上被荆柯手持匕首追赶……他当然很生气,但也不乏反思。
而齐人茅焦的放肆行径第一次让他恼羞成怒,司马迁说他当时气得口吐白沫。那时候的秦王还很年轻,先是母亲与吕不韦私通,再与吕不韦的舍人——假扮阉人的嫪毐公然不轨,他们甚至还生了两个孩子。更可恶的是那阉人竟敢结党作乱,秦王果断将其灭族后,迁母至遥远的雍地。秦王下令,胆敢言太后事者一律诛杀,居然还有 27 人以身试法。尸体就堆在阙下,那个名叫茅焦的齐国人竟然再提太后之事——他说:天上有28个星宿,现在才杀了 27 个——我就是来凑数的。盛怒中的秦王直呼:把他煮了!
但茅焦的一番忠言,不仅让秦王改变了主意,秦王还决定授之上卿。茅焦那次跟秦王谈的是长治久安之道,它比家事重要多了。
赢政成为秦王后的第十年,楚国发生了一件类似事件。跟吕不韦相比,李园的手段似乎更高明。
赵人李园有个绝色的妹妹,操作好了肯定也是一件“奇货”。献给楚王属于常规操作——子嗣艰难的楚王继续不育是大概率事件,白白牺牲一个妹妹收益却不高。李园退而求其次把妹妹献给了国家二号人物——国相春申君,有娠。李园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他对春申君说:楚王无子,必传位于兄弟,你的富贵如何长久呢?春申君便将自己的女人转送楚王,果生男,立为太子。
事情到此为止只是让人觉得楚王有点冤。现在至少有两个人知道太子的真实身份,究竟谁更在意这件事呢?有人劝春申君杀了李园,春申君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杀自己的舅子。李园的想法却很简单,未来的楚王有了一个亲舅舅之后,“生父”已经是多余的了。楚王薨逝的当天,万事俱备的李园摔杯为号,两翼刀斧手一起冲出砍掉了春申君的脑袋。
太子即位,是为楚幽王。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过往的历史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这一规则,它是不是一条同样适用于未来的普遍规律?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算起,就时长而言,这片土地真正统一的时间未至半数。
至少在生产力相对低下的时代,“统一”对大家是有利的。从地图上看,中国几乎所有的大江大河都自东向西穿越了数个区域,对农耕社会而言,需要有人对这些河流进行统一管理;另外剽悍的北方游牧民族也需要中原国家协同应对。
站在今天的角度,秦的统一是符合历史逻辑的。作为商人吕不韦的儿子,嬴政似乎更多地承继了秦人的进取精神。在列祖列宗的看顾下,秦军势如破竹,攻无不克。
回顾历史,我们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似乎太容易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就是,假如六国齐心协力的话,秦国的胜算并不大。那一年,群情激奋的六国将士齐聚函谷关,似乎一声令下他们便可踏平关中平原……然后,秦王命人将函谷关打开,东方六国的百万之师一哄而散——这是秦始皇专属的空城计吗?
但是改变一个东西的难度通常都很大,即便那个东西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事实上,秦很早就在谋划彻底改变天下的格局。东方六国的信心在赵,赵灭则六国灭。赵与秦同宗同源,长平之战时的秦昭襄王和赵孝成王说不定还是远房兄弟——秦一统天下的长刀首先挥向了自己的骨肉。
廉颇代理国相时的赵国肯定是军事强国。老皇帝一死,新皇帝立即启用了自己人——武襄君,把廉颇晾在一边。廉颇鲁莽,带人直接赶走了武襄君。对手走了,廉颇在赵国也留不住了,他跑到魏国,魏国不重用他。而赵国始终离不开廉颇,廉颇也想回国效力。新赵王也不完全相信老将军,就派人去打探他的身体状况。廉颇刻意在使者面前显示自己的实力——那顿饭他吃了一斗米、十斤肉,接着披挂上马……被贿赂的使者向赵王报告说:人肯定是老了,饭量还行,一顿饭去了三次厕所——廉颇那天真吃多了。
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书生赵括取代了廉颇。长平随成为赵国历史上最伤心的地方——但没有人相信赵国是被一顿饭打败的。
秦,虎狼也。虎狼的兽性首先来自其非肉不食的食谱。
在“馍都”西安,究竟有多少种食物是跟秦军有关的呢?渭河携带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历经数百万年的堆积,造就了数万平方公里的“天府之国”。那里土壤肥美,农作物营养丰富,它也最终成就了秦帝国的强壮。我们相信今天依然可以在西安街头见到的锅盔曾经是秦军士兵行囊中的军粮,很多人相信著名的羊肉泡馍即由此而来。锅盔的保质时期长,即便不能相信它曾经还是秦军的铠甲(秦军在战场上的第一要务是杀死敌人,而不是保护自己——我们相信普通士兵是没有防护铠甲的),这种厚实的面食显然有助于提升秦军的战斗力。
《秦颂》说:陕西的石子馍,秦军的压缩饼干。秦军的强壮、彪悍,和饮食应该有着某种关联。从地域差异来看,爱好面食的北方人,通常要比南方人粗壮些。世人言,单从长相论,南方人像海鲜,北方人像牲口。在普遍缺乏肉类蛋白摄入的北温带地区,有了那些更顶饿的面食之后,牲口一样的秦军在战场上就该是所向披靡了吧。
还是在秦穆公时期,秦晋在一次交战中,穆公受伤被晋军围困,几乎毙命。紧急时刻,突然出现的三百名骑手将穆公成功救出,并扭转了战局。很久之前,穆公的几匹爱马走失后被一群乡民杀掉吃了,他们被穆公的手下抓获,准备治罪。穆公叫把他们放了,还特意送了几坛美酒——马越好马肉越伤脾胃,美酒就是最好的解药。
穆公的“食马之德”最终救了自己的命,与此同时,我们也该相信马肉肯定也是秦军改善伙食的重要食材。这才是秦军战斗力的来源吧?
那一年商鞅和秦孝公相互选择了对方。商鞅告诉秦人世界上只有两件事:生产尽可能多的粮食、杀死尽可能多的敌人——商鞅的伟大还在于他把这些想法变成了现实。比他更伟大的是秦孝公,这位秦国历史上具划时代意义的领袖才是真正了解秦人气质和需求的人——重用商鞅,富国强兵。
比亚迪有几款直接以朝代命名的车型,其中分配给“秦”的车型是一款可以在纯电和混合动力两种模式间进行切换的三厢轿车。
“唐宋元”均属于厚重的越野车型,唯有“秦”属于轻便的轿车车型——这家正在疯狂扩张的汽车公司究竟想表达什么?
中国大地之下最大的秘密是秦始皇陵地宫吗?
所有人都相信那里边埋藏着大秦的全部雄心——从这个意义上说,胡亥至少是个孝子吧?当初取代扶苏似乎也不是他的本意。赵高和李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君临天下的诱惑又是所有人都无法抗拒的。
胡亥力所能及地厚葬了父亲,这有助于降低他的某种负罪感吗?
即位之后,胡亥追寻父亲的脚步开始东巡天下,他出巡的主要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表彰父亲的惊天盛功。同样在这一年,他杀掉了22位兄弟姐妹——此时他心中对父亲的思念已经转换为对自己地位的巩固。
当年是在卢生们的建议下,秦始皇选择了深居简出;赵高以同样的理由和方式说服胡亥隐居深宫。
但这已经不是秦败亡的主要原因了。胡亥即位的第二天就跟赵高有过一次人生观讨论。在胡亥看来,人生如此短暂,我已君临天下,不是很应该享受生活吗?赵高不同意,因为他需要借助胡亥除掉有可能挑战他的人。胡亥于是杀掉了自己全部兄弟姐妹和大部分国家功臣……当确认所有的威胁解除之后,赵高对胡亥说,您可以尽情享受人生了,管理国家就辛苦我好啦!
等天下终究不可收拾时,赵高首先想到的办法竟然是废胡亥另立子婴。赵高是丞相,咸阳令阎乐是赵高的女婿,朝中权臣赵成是赵高的弟弟。凭借如此豪华阵容,谁做皇帝基本上就是他们赵家说了算!
阎乐带兵杀到了胡亥的宫室门口,大秦皇帝身边却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宦官。胡亥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把实情告诉我?宦者说:我就是不说话,才活到今天的。
胡亥生命的最后一刻显得无比卑微。他想见丞相一面的请求已经无法实现,他主动提出不做皇帝了,天下36郡,到地方上做个郡守就行,被拒后再退而请以万户供养……最后表示愿意做个平头百姓。他始终不相信,他面前的唯一选择是被杀还是自我了断。他选择了后者。
胡亥死,子婴立。六国此时已全部复国,赵高说:再称皇帝已经不好意思了,还是叫回“秦王”吧!这个秦王即位之后主要做了两件事——诛杀赵高、跪降刘邦。
刘邦第一次走进秦咸阳宫室时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叫——泼天富贵。屋宇、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乡里小儿的心脏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了。他决定留下来。
屠夫樊哙心里很有点瞧不上自己这位连襟:“留下来只是一个富家翁,走出去我们将拥有整个天下。”但这样的大道理刘邦已经很难听进去。张良则警告说:正是秦这样的奢丽,我们才有机会来到这里的。我们今天留下来,明天就有人杀进来!
历史一直在依照某种规律轮回。一个王朝远去了,它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另一个“天之骄子”降临了。天下改换了姓氏,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统一是一种地心引力一样的天然力量吗?
从春秋战国开始,国家之间的分分合合没有一次跟老百姓有关,刘邦战胜项羽也不代表某一支农民起义军的胜利。隋文帝是北周末帝的岳父,隋朝和平立国结束了南北朝时期的大混乱,李唐几乎重复了隋,宋太祖是后周的最高军事长官,元兴完全是游牧民族军事实力的作用,朱元璋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的是汉民族的回归,满清算是另一次外族对汉民族的胜利……
纵观历史,农民起义似乎没有那么大的作用,集团利益博弈及政治斗争才是改朝换代的内在原因。农民起义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严谨的学术名称。历史上哪一次才是真正的农民起义?陈胜吴广吗?那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对自己悲惨命运的盲目对抗,这种对抗的真正目标就是成为新的被对抗者——皇帝。
更多的时候,反抗者主体肯定是破产农民,盛世中他们可以勉强果腹,没有人愿意去冒险;实在没有办法生存下去时,只能设法去求生。他们的诉求总是很简单:活下去。那些“领袖们”迎合他们的方式就是许诺他们可以吃饱肚子。从李自成到太平军,农民只是在从张家的嫩韭菜变成李家的老韭菜而已……大象打架时,植物毁坏了,它们欢爱时,植物一样会损坏。就细节而言,所有的战争都是同样一群人在流血。
从这个意义上讲,秦始皇所代表的那个时代只是中国数千年历史、数十个朝代中的“之一”而已。
历史能给我们提供的惟一借鉴就是我们不能从历史中得到任何借鉴。大部分时候,历史给我们的印象就是神秘而确定的。长平之战中秦人的杀人如麻对应的是他们蛮荒边地礼仪文明的缺失,但这样的行径是必需的吗?
来自最贫瘠沙漠地区的犹太民族曾经为了生存迁移到了埃及,同样为了活下来,摩西带领部族逃离埃及回归家乡的旅程更是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辛酸——仅仅是为了活下来,他们连续战斗了数个世纪。对秦人来说,襄公之后基本不是生存问题了。
相对于中原六国来说,秦人肯定是最有理想的。六国之间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互有征战,你来我往也各有损益,但秦人一直都在为天下而战。统一的天下比列国缤纷更合理吗?或者说这种合理性是帝王的,还是百姓的?
2200年前,嗜血的阿育王依靠武力几乎统一了整个南亚次大陆。阿育王比秦始皇年长12岁,至少有二三十年时间他们一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对印度半岛而言,阿育王以及他的孔雀王朝的历史意义似乎是在“统一”之外。如果没有阿育王就没有大乘佛法今天之化育天下——他在一定程度上重新缔造了佛教。秦始皇则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集权体制。封建制度拱卫周天子已经800年,那显然不是一个坏的制度——尽管它后来变坏了。而当李斯在朝堂上提出郡县制时,秦始皇欣然同意了……事实上郡县制不是什么新东西,它在秦地已施行了数百年。
是李斯更有见地吗?大一统显然更符合秦始皇的口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六国贵族迁至身边肯定是为了监视,再把天下有钱人集中到咸阳,相当于将世界五百强总部齐聚于关中平原。车同轨、书同文……秦帝国该做的似乎都做了。
但天下并未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始皇帝的大规模工程建设并不是为了创造工作机会——全新的帝国太过庞大而超前,她前所未有,所有人都不习惯,秦始皇决定率先打破僵局。他需要制造一些“事端”,然后通过解决这些事端,获得一种全新的秩序。
对外征战肯定是秦始皇的长项,将士们在前线流血,所有事情都变得简单了。当天下大定时,大兴土木作为一种替代方式,也不失为一种运行天下的手段——与其空谈封建还是郡县,不如先把天下摇荡起来。
他如愿以偿了吗?天下在疲费中似乎获得了某种安定——就像一个人在奔跑中暂时放下了烦恼,但问题是他永远不能停下来。
社会在高速前进过程中,总有些人会被撞倒。这时候需要慢下来,让那些倒地的人有机会站起来,并且有人帮助他继续走下去。如果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没有机会站起来……倒下的人慢慢就会“放弃”你——这就是秦始皇面前的局面,他本来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休养生息。这也是吕不韦编写《吕氏春秋》的初衷吧?
但它肯定不符合一个私生子的行为模式。东方列国各位诸侯要么是周天子的家里人,要么是前朝天子的后人,他们都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秦人最早被人“知道”是因为他们出色的养马技术——那时候他们只是西域某片草场上一群褴褛的马夫;周穆王时期,秦人造父因为驾车有功才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姓氏;犬戎伐周,杀幽王郦山下,秦襄公千里救周,以兵送平王徙雒邑,勉强为自己挣了一个名分,而周王名义上赏赐的土地都还在犬戎手上……其时的秦俨然就是周天子一个可有可无的“私生子”啊!
私生子——这才是秦人永远的宿命。
达尔文主义者以及反对进化论的人都要面对同一个问题:大自然乃至整个宇宙有其意志或者终极目标吗?面对历史,我们也不禁会想,历史本身有它的目的性吗?有时候,我们在某一段历史中发现了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但换个时间或者地方,这种规律似乎又毫无约束力——试图从历史中借鉴什么的想法也许是愚蠢的。
犹太民族早期的发展历程尽在《旧约》中,但作为一部史书,她显得凌乱而粗糙。事实上,当初的书写者并不是为了我们今天去了解当初发生过什么——耶和华的教导才是重点!或者说这是有“历史观”的史书。而《史记》中的历史,大体上就是文学作品。大部分时候,司马迁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记录者”,警醒世人并不是他的首要任务。
犹太人相信,每逢灾难来临,耶和华不眷顾他们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虔诚——还有一种可能,是站在对面的撒旦阻止耶和华这样做。秦始皇只是一个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司马迁只是将他过分艺术化了。
这种艺术化的价值究竟在哪里?追溯秦人的历史,我们也许能从秦人与马的关系史中洞察秦的某些秘密。
赐姓、封赵乃至立国,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算在秦马的身上。从这一天开始,秦王的目标就是中原,秦人的理想就是天下。秦人的统一大梦一做就是600年,这一伟大使命最后传到了秦始皇的手上。他不辱祖先使命,开动中国历史上这架最高效的战争机器,攻无不克。
战争中速度就是一切,冷兵器世代的“马上”就是超音速。秦人凭借着胯下无比矫健的高头大马以及他们日益娴熟的骑术横扫六合,席卷天下,所向无敌。
同样是这个最强盛的帝国,几乎在一瞬间便轰然瓦解了。两个戍边的小卒选择挑战秦帝国时,那架杀人机器意外失灵了。其时塞北还有蒙恬的30万大军,赵佗在岭南也有50万大秦将士,他们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刻同时选择了沉默。就算赵佗在岭南将战马换成了耕牛,塞北那三十万虎狼之师呢?当年秦始皇兴修驰道不是已经为今日之势做好了铺垫吗?秦军本可以驱动胯下战马顺着驰道一两日赶至咸阳的,然而他们紧紧勒住了手中的缰绳。
马从一开始就是秦人生命的另一种呈现方式,赵高指鹿为马是对胡亥智力最恶毒的嘲笑与攻击——没有秦人可以抵挡得住这种进攻。
“灭六国者,六国也。”秦也是被自己灭掉的吗?在秦始皇心中,陈胜吴广算什么东西?两个戍卒而已,但正是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开启了亡秦的大幕。
历史常常会突然改变它的运行轨迹,秦始皇的突然死亡肯定是大秦帝国灭亡的重要因素。公元前210年7月,秦始皇病死沙丘时,秦还是不可战胜的;公元前209年7月,两个戍卒大泽乡起事时,天下似乎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先后只差了一年时间。
秦究竟发生了什么?“仁义不施”最终伤害了秦自己,但很难说这就是秦亡的根本原因——因为秦从来就不是一个仁义之邦,他们量化军功的唯一依据就是你腰间悬挂敌人首级的数量。
封建制一夜间变成了郡县制,没有了血缘的联接,每个人都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但施行封建的周最终消亡了,曾经的骨肉兄弟杀伐起来并不含糊;刘邦随后也部分恢复了分封,但事实证明真正在觊觎刘氏江山的正是那些刘氏子侄们。
法家文化像一味虎狼猛药,疗效显著,副作用也不小。秦在商鞅变法后迅速崛起。到中原去,统一天下!秦人六百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10年间,200万六国将士的尸骨堆起了一个大秦帝国,但这个帝国似乎又在一夜之间回到了起点。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就是秦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秦始皇可能永远都无法明白自己真正能改变的为什么这么少?
2200年过去了,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遗留下来的似乎只是一处兵马俑了。那一排排的兵俑队列整齐,俑坑中的战马依然威严无比,屏声静气间似乎还能听见它们雷电般的嘶鸣声。
军种整齐的数千军团早已集结完毕,他们一起面向东方——那里有他们的敌人,也有他们的理想和未来!只待统帅一声令下,他们即可跃出战壕……秦人已逝,马俑尚存。当年血脉贲张风一样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勉强站立的陶土碎片,除了凝固的气势,他们再也无法在六国的大地上扬起冲天的尘土——让人觉得秦始皇当年的大智慧、大手段、大作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降龙十八掌专克花里胡哨。因为不管敌人招数真假虚实,掌法如何新巧,你只需使出降龙十八掌——敌人一回招就输定了。洪七公对郭靖说过:“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聚。” 降龙十八掌至刚至强,而空明拳却至阴至柔——没有谁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的意思是:当你使出十分力气时,你还留有九十分的余地——秦始皇使出的是全部力气,他并未真正领略降龙十八掌的奥妙,所以最终还是输了。而那个失败的男人在2200年前做的大部分事情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他创造了我们族群最初的DNA,并从基因上划定了我们的边界。
是这个天才的男人让我们确信“封建”肯定是糟粕,大一统才是我们的最爱——从这个角度上看,秦始皇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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