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自秦而降矣,三代之兴也,皆以德义,秦之起也,也由诈力,六国之德亦无甚异于秦,而秦最雄鸷,乃得以并六国,一天下。而始皇骄矜气盈,自以功高三皇,地广五帝,李斯等臣又谀之,乃合三皇五帝之号称皇帝,曰始皇帝,其为自大也。逆取而不顺守,去仁恩,继行刻法,又废谥法以禁议。故贾生论秦亡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出于《丹书》,曰:“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仁得之,以仁守之,轩辕殷周是也,祚近千岁;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晋宋是也,祚及百年三百年。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秦隋是也,不过二世。隋朝三十六年,秦最促,十三年而亡,兼六国,杀人不计其数,仅载白起所杀近百万,多用阴谋权诈,无信于天下,隋之所不及,及为天子,焚书坑儒,毁先王之道,又隋之不能为也。始皇身死两年,而秦已乱,天下皆反矣。强权之不可恃,仁义之不可悖,有如是哉!
(二)
秦废封建而置郡县,古今大变也。李斯以为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今天下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乃安宁之术也。封建郡县皆有流弊,封建之流弊至于七雄虎争,为战国两百年之战乱,而郡县之弊至于蒙古女真满洲等夷狄窥盗华夏,相较郡县,封建之弊为小。封建之流弊,内乱耳;郡县之流弊,乃夷狄猾夏,天地之祸也!民国虽革帝制,而犹袭郡县之制也,惟无帝王世袭耳。毛太祖曰:“百代皆行秦政法。”至本朝循而不革,毛早年欲求湖南自治,而后当道,乃为中央集权,惟许数少民自治。封建虽有流弊,然两害相较,取其轻,以封建与郡县比,则封建其选也。封建须复矣!然所立之封建又与古之封建不同。宋明张横渠、吕晚村等大儒皆主复封建。封建利于各地方发展,扩大华人势力,传播华夏文化。秦废封建,中国凝滞而少进。今立封建,选本地人为省长,非有国家大事,省长可以独管地方,不受中央牵制。古之封建,封邦建国,诸侯世袭,今之封建,分省自治,而无世袭。今之省长如古之诸侯,一省有危,他省救之;外国入侵,一省当之!如北狄侵燕,齐桓公率诸侯救之;匈奴入寇,李牧以一赵国之力却之。而后秦汉一统,以天下之重而疲弊于匈奴之防,何也?宋更以亡于蒙古,蒙古之横扫欧亚,所向无有当者,宋之亡,亦无足怪。独怪明之亡,亡于数十万人口之满洲!圣人岂不欲廷万君,一合宇内,而立封建,分为数十国者,何也?分者,非分裂华夏也,乃为相救,各尽其力自由发展,而不受中央无谓之牵制,其他地方之拖累。诸侯之强者可以独当强虏,诸侯之弱者赖诸侯之强者,而免于为夷狄所灭。封建非分裂,为分布,为民族维万世之安也。
譬如父母将数子随身,不如使数子出外各自成家立业。管之过严,不放松,欲穷俱穷,欲亡俱亡,岂不悲哉!若分散各地,无能力者或至贫弱,有能者则致富强,贫弱者有难,富强者救之,而非合于一起,并受其难,而无相救者也。有合有分,以文化合之,以材力分之。周虽大行分封,春秋诸国相争,而终相认同类,当夷狄入侵,则共御之。分者,非分其种也,分其权而便各地自由发展也。惟李定国一战斩杀满清两名王,收复两广之地,震惊鞑虏,而可惜受孙可望牵制,收复大业垂成而复败。呜呼!郡县之制,太过统一,虽有雄豪,亦难展其才,而备受牵制,以败其功!若岳飞、韩世忠等将为一方诸侯,亦不至受女真之辱,亡于蒙古也。
周之封建之弊至于战国,失于诸侯世袭耳,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不农,为不公。秦革其制,以其私而成天下之公,故后世循之,然独揽大权于皇帝,天下之公成矣,而皇帝之私极矣。今复封建,取古封建各地方自由发展,独立捍土御外之利,而去其世袭之弊。不亦可乎?古之主郡县者以诸侯世袭易为乱驳之,今为此制,尚何不可也?人心不合,虽统一天下,犹分也,秦之统一集权,岂不强哉!而人心不合,天下不二十年,复大乱。宋明之统一,强矣,而其衰也,并天下而授之夷狄!
或曰:诸侯禅让乎?抑由中央选定继承?曰:不也,有地方自由选举,中央唯纠其不合理之选举。如周之诸侯任偏私废长立幼,天子下令正之。多迁汉人于少民较多之地,以防少民为乱。外迁,不内徙,外迁以扩张汉人势力,内徙则酿胡人乱华之祸也。曰:天子权力亦当有限与。曰:王船山曰:“置天子于有无之间。”天子名位尊,而分权于各诸侯,相辅,无为而治,周天子以齐地分太公,齐地有夷狄来争,太公逐之,后齐由百里之邦成数千里大国!地本不大,由诸侯自由发展,乃由小地发展成独当一面之大国,岂非封建之利哉!尊其名,而防篡弑之祸,分其权,以防君主专制之弊。尊其名,以凝聚人心,不使分裂;分其权,以独立发展,不受牵制。所合者,人心也;所分者,材力也。
周之分封也,周伐殷而代之,不以天下为己私有,分功臣子弟,地虽分,而实合也,各诸侯同心扩张华夏疆土,当周室有难,同心救之,驱逐犬戎,当他国有难,同心救之,以逐北狄。当其盛,各扩其疆;当其衰,共御外侮!岂如宋明之末,天子守国门,而无勤王之师;地方有难,而无相救之帅。致天子或俘或死,京城为夷狄所陷,地方纷纷沦丧,而天下尽亡胡虏。 孰能救之,孰能驱之?郡县之制,乃至于此,可不深思耶?
且封建之世,太平久,战乱少,三代皆数百年而乱,汤之伐桀,一旦而定之,武王之伐纣,一战而安天下之民,拔乱反正如此之速。郡县之世,太平多不久,战乱多,朝之更易也频繁,久不过三四百,岂如殷周之长?短则数十年,甚于战国之乱。英主百战方定天下之乱,而死者过半。郡县固统一耶?封建至于战国之乱两百年,春秋虽争,而战祸浅,用兵少,伯者维持,率诸侯尊王,郡县则自汉之统一三百年而乱,一百余年,晋定之,数十年复乱,五胡乱华,南北分裂两百余年,至隋而一之,数十年复乱,唐太宗定之,百年之后,又有安史之乱,至后藩镇夷狄割据,夷狄为患,宋不能制,举天下而亡于蒙古,皆三代所未有也,明季闯献之乱,建虏之侵,死者数千万,祸民更烈于战国,何谓郡县之优于封建哉!李斯之议,逢君之私,欲成君之独裁,岂有公天下之意?法皆有弊,人难皆贤,禹汤之圣王,而后有桀纣之暴,夏商之法未变,而夏商亡矣。周之分封,以藩屏王室,其后疏远,相攻如仇,子孙之不肖,岂可咎文武子弟之分封哉?秦始皇废封建,行郡县,乃身死不久,子之亲亦相残矣。周之君也,未有如桀纣之暴也,幽王不幸罹犬戎之祸而犒京沦,平王东迁,弃西歧于秦,而王室弱,不能复振,此其失也,失于幽平,不可怪文武周公之失策也。而幽王死于犬戎,秦晋救周难,驱逐犬戎,犬戎不能入华为主也,岂如晋之怀愍死于匈奴,宋之徽钦虏于女真,中原遂丧于夷狄而不可复之为惨哉!四夷交侵,桓文尊王攘夷,扫孤竹,夷赤狄,大张赤县神州之威。祖逖、岳飞虽怀忠愤,沮于庸主具臣,不能如秦晋之驱逐;桓温、刘裕亦有雄心,难望桓文之尊攘。秦制矫枉过正,难维长久之安,不免夷狄之患,比于殷周,岂不远哉!圣人之创制,为长久之治,为民族维万世之安,固非后世法家可比也。
(三)
周青臣谀秦始皇,淳于越非之,谏始皇曰:“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秦朝之亡,甚速,不过十五年,至本土、宗庙皆不能保。如不废封建,子弟为诸侯,虽无道,亦何至灭亡如此之速?纵失六国,亦能保有秦国也。君主失道,害于中央,而不及天下,废封建而独裁,君主一失道,则害于天下矣,卒有叛逆,而无勤王之师,赵陀拥三十万,而自立于南越也,赵高之弑,无人护卫,二世求为黔首而不得也。若为封建,天子失道,诸侯匡之,咸阳虽陷,而可保其他郡以立,天子不幸遇难,为同姓诸侯之首者代立,犹能延也。周厉王之无道,不过流放,犹有宣王中兴,幽王死于犬戎,而平王东迁,以晋郑同宗诸侯为依,犹延续数百年,岂非封建之利乎?船山曰:“郡县之制,非天子之利也,此国祚之所以不长也。”然哉!然哉!不师古,未有能长久者,而秦反古。至于曰:“为天下计,则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则谬矣,郡县之世,朝代更替频繁,战乱多,死亡者多,孰如封建之稳固,治多而乱少。曹冏曰:“向使始皇纳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论,割裂州国,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后,报功臣之劳,士有常君,民有定主,枝叶相扶,首尾为用,虽使子孙有失道之行,时人无汤、武之贤,奸谋未发,而身已屠戮,何区区之陈、项而复得措其手足哉?故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五年之中,遂成帝业。自开辟以来,其兴立功勋,未有若汉祖之易也。夫伐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理势然也。汉监秦之失,封殖子弟,及诸吕擅权,图危刘氏,而天下所以不倾动,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诸侯强大,盘石胶固,东牟、朱虚受命于内,齐、代、吴、楚作卫于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则天下已传,非刘氏有也。”周勃诛吕,废少帝而立文帝,文帝疑之,宋昌以高祖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劝文帝勿疑。秦反古而促,汉近古意而长,遭王莽之篡,犹有光武中兴,亦宗子之力也。越之言,尊封建之制,亦为秦虑也。而李斯曰三代不足法,定诸生以古非今之罪,诬为惑乱黔首,乃劝始皇焚诗书及百家言,愚悍哉!
(四)
王船山《黄书》痛斥孤秦陋宋,莫大夷狄之祸,秦开之而宋成之也。唯顾一姓之私,不为族类之计。唐虞三代之兴也,天命之,人与之,天子之位,非强求也。舜禹佐尧舜治天下有大功,尧舜崩,天下之人皆之舜禹,不之尧舜之子丹朱、商均也。汤之征伐也,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伐桀,诸侯莫不服从。周则自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诸侯皆来决平。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之周不之殷。武王伐纣,会者八百诸侯。此其不求而得也。与诸侯共治天下。秦之崛起,以诈力雄,非以德义,六国不服,秦以强力兼并之。其得之也不以道,孤盼惊猜,唯恐强有力者崛起效己而夺之,于是废封建而置郡县,独治天下,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徙豪富于咸阳,欲以凝固鸿业,传之万世,其私天下也甚矣。三代之仁,敦睦宗族而及天下,秦之不仁,猜防天下而及宗室。乃匹夫陈胜、项羽、刘邦崛起而亡秦矣,秦所不能料也。“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三代之所以长久也。秦无礼义,虽周密防之,而不可胜防也,防愈甚,而启盗愈甚,徒示天下以威,而不以德,人羡其威而欲代之,当始皇之巡游天下,项羽见之,曰:“彼可取而代也。”刘季于咸阳见始皇,曰:“大丈夫当如此也。”后亡秦者,刘项也。秦防内,亦防外,以蒙恬将三十万北驱匈奴,威震四夷秦祚短,亡于楚汉,犹天下之幸也。宋多防内,猜防武将而自弱,屈辱于强虏,举天下而授之夷狄,岂不哀哉!
(五)
诗书先王之典,传先王之道,未有敢焚者也,秦兼六国,自以功过五帝三王,而以诈力得天下,德义不逮先王远矣,恶诸生之议,乃焚先王之典,狂悖莫秦若也!秦以亡,后世无敢效秦所为者,唯国初文革蔑古,烧古书及五经,为天下谬,十年而止,为之者旋踵而亡。世皆以焚诗书归罪于始皇与李斯,而鲜知源于商鞅也,韩非书谓“商君教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观《商君书》亦显然反诗书也,彼以诗书无用,有之国削且亡,必去之,礼、乐、诗、书、修善,孝弟并诟为六虱,反文反德,何其悖也!商鞅作其俑,李斯极之,行于天下,不久,始皇又坑四百儒生,商鞅车裂,李斯腰斩,始皇病死沙丘,儿子相残,弑于赵高,始皇绝嗣,宗庙为墟,圣道之不可毁,有如此哉!三十三年焚诗书,三十五年坑儒,三十七年,始皇病死沙丘。而不但焚诗书也,及去六国史记,而战国之史多有疏略,六艺残缺,百家之书多有失传,暴秦之所以为天下万世所恶也,唯文革扬之,当代极端功利之徒颂之,虽然,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而况宵小乱人,岂能翻其定案乎?
而六国统于暴秦,百家统于法家,历史之不幸也!以吏为师,以法为教,韩非《五蠹》言之,李斯行之,韩非又诋儒以文乱法,曰:“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非指儒者乎?儒者承先王之道,言必称先王,道仁义。韩非以儒与文学、游侠、商、工并诟为五蠹,曰:“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始皇读而叹之,称愿与此人游,死不恨也!诚合其心也,至其后焚书坑儒,实为趋势,非偶然也。秦之为暴天下,焚先王之典,乱天下,法家助其虐,始者商鞅,继之李斯,终者赵高,而韩非亦有以导之也。秦之得志,天下之害也;法家得势,儒家与百家之害也。信陵君之所以合五国以抗秦也,鲁仲连之所以宁死不帝秦也。而于法家之险怪,未有以抑之,卒有焚书坑儒之祸,可不诫之哉!王船山曰:“建之为道术,推之为治法,内以求心,勿损其心,出以安天下,勿贼天下:古之圣人仁及万世,儒者修明之而见诸行事,唯此而已。求合于此而不能,因流于诐者,老、庄也。损其心以任气,贼天下以立权,明与圣人之道背驰而毒及万世者,申、韩也。与圣人之道背驰则峻拒之者,儒者之责,勿容辞也。”而宋明诸儒,皆严于辟佛老,疏于拒申韩,唯船山极言其害,儒者当峻拒之。申韩不峻拒,船山之没三百余年,复有文革之祸焉,批孔辱儒,烧古书家谱,法家之毒复发也,可不深思耶?
秦必欲焚先王之典,自知德不及先王,而惧之士之以先王议己也,焚先王之典,先王之道无传,实钳士民之言,焚却唐虞三代之史,使人知有秦而不知有古,皆颂秦之功德,以显秦之光明伟大,巡游天下多立碑颂秦功德也,卑五帝三王为不足道,焚六国之史,斥六国为暴乱,而旋踵灭亡,天下反之,万世非之,终何益哉!诗书终传于世,非秦之焚所能绝也,虽焚六国史记,而幸有《战国策》之载,秦之暴恶莫能掩也。文革之烧古书,毁三代为奴隶制,汉以后两千年皆为压迫,诋毁孔子,颂扬秦政,继暴秦之轨,而自称解放,十年亦亡,与暴秦皆为天下所恶而已。天下之公是公非,非威力之可以反也!周不立碑,而后世莫不称周之德,秦多立碑颂其功德,而后世孰称之?皆曰暴秦耳。公论之不可掩也,人心之明也。
(六)
秦焚诗书,陈余危之,孔鲋藏之,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为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船山论曰:“能为无用之学,以广其心而游于乱世,非圣人之徒而能若是乎?
屈其道而与天下靡,利在而害亦伏;以其道而与天下亢,身危而道亦不竞。君子之道,储天下之用,而不求用于天下。”善哉斯言也!天下有道,则尽天下之才;天下无道,则储天下之用。若商鞅之屈其道,以求用于天下,使秦称强,势既显矣,位极人臣,而六卿怨之,身遭车裂之刑,而毒及万世!岂非利在而害亦伏者乎?是不善用天下者也。党锢东林之士以其道与天下亢,排击阉宦,痛斥士之陋习,为之死者甚众,弊未因革,国未加治,岂非身危而道亦不竞者乎?汉分三国,明亡于满清,是不知储天下之用也!孔子知王政之不行,而修六经以授徒,传之万代,道统赖此不坠,后之贤君得用其道,华夏之能延续至今,夫子之光也!船山知此,故隐于船山,著书立说,以待来兹之用,而辛亥革命因船山之说以覆满清,国共合军以驱日寇,是善储天下之用也,岂异端无用以自保可及乎?
君子能为无用之学,无用之用也。君子知进知退,进则登庙堂以治国,退则为人师以教民,或修书传世,孔子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进非为功名富贵,自居于万民之上,不体民间甘苦;退非为全身远害,避于山林之中,不问世间是非。君子不苟进也,不厌退也。若商鞅、苏秦苟进以取富贵,害亦随之,惨遭车裂;陈仲、焦先之厌退而避世人,终生无用而已,死同草木。夫君子不得其用,则储存其用,以为后人用,以为天下人用。虽功业无闻,而所蓄甚广,以为后世之资,其功亦大矣。非必登朝堂,建功立业方为用,教书育人或著书传道,培植人才,俾斯文不绝,终复昌大,又何非用哉?孔子、朱子、王船山、熊十力是也。君子直道而行,不屈其道以媚世主世俗。孟子所谓“大匠不为拙绳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孟子说齐梁之君,皆言仁政,不从则去,安能卑己之道以徇人哉?若商鞅、李斯之徒,不尊己道,而徇人主之欲,虽极富贵,终受车裂腰斩之祸,秦益强,而民俗日败,积怨愈深,灭亡甚惨,宗室子弟为赵高、项羽杀戮殆尽,得不偿失。不本于仁义而逐于功利,其功之所以成也,亦其所以败,利生于其外 ,而害伏于其内,当其成,天下莫与争锋;当其败也,求为匹夫而不得;其利也,雄于诸侯数世,其害也,不保其子孙。孔孟虽无显赫之功业闻世,而后世莫不称为圣贤,道之所在也,其道尊也;商鞅、李斯虽煊赫一时,而百代皆以为民贼,无道也。孔鲋虽不及孔子、孟子,藏诗书以待后世,亦贤矣!其后随陈胜反暴秦而死,又何烈哉!
(七)
始皇死沙丘而不葬,赵高为奸,杀扶苏而立胡亥,秦以亡,始皇之不知人也!托孤于李斯、赵高之手,虽中主且不能存,况胡亥之愚哉!秦之亡,亦太子不立也,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有二十余子,何以久不立太子?始皇贪权之主,故废分封以使独揽天下大权,巡游天下不已,以威慑之,诸子皆不立王,恐立太子而分己之权也。方士侯生、卢生谓其“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若此之独裁也!尊信韩非之书,防天下之人,韩非曰:“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以为父子夫妻之间且不可信也,又求长生,不立皇后,不立太子,扶苏长子,谏坑儒而贬于边关,监蒙恬军,所随者胡亥与李斯、赵高耳,故赵高能为奸,与李斯矫诏立胡亥也,扶苏远,不知虚实,而受其欺。使太子早立,扶苏不贬边关,赵高安能为奸哉!呜呼!始皇之雄猜也,天下之士莫不疑,虽诸子亦不信,太子疑而弗立,至于李斯、赵高则信之任之托之,托孤于小人,不保其社稷子孙,唯其好谀而恶谏也。大臣莫敢谏,长子扶苏谏坑儒且贬矣。侯生曰:“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焉能不亡哉!其所以信任李赵,亦刻薄阴惨之性相投也。
(八)
赵高说李斯矫诏杀扶苏,立胡亥,此赵高制李斯之始也。黄歇因李园之计,纳李园之妹,与之有孕,而复进于楚王,而后黄歇制于李园,园阴养死士杀之,李斯尤惨,为高玩弄于股掌之中,后虽知其奸,犹为所治,具五刑而死。黄歇之因李园,贪于利之大也,使己子为楚王,李斯之听赵高邪说,利害恐之也,惧蒙恬之夺其位。君子为仁义而已,不计利害,而义利常兼,小人计利害,而义利皆失,使李斯笃守君臣之义,杀赵高而立扶苏,其德于扶苏者孰大,何蒙氏之足畏?不此之为,而与高同为邪谋,大义既失,更受腰斩夷族之祸,即使扶苏既立,不任李斯,亦何至于此哉!李斯之愚也,贪图富贵,既得之,患失之,患其失,而无所不为,利害之心胜,而仁义之心亡也。仁义者必智,好利者终愚。而李斯之劝始皇诗书,毁先王之道,阿意兴功,无一忠谏,已非仁义,扶苏所不齿也,而监蒙恬军,与蒙恬亲,李斯惧之,亦有由也。当斯之为相,荀子已忧其将罹不测之祸,德小不足以任大也。李斯之小也,其为上蔡令,唯别仓鼠厕鼠,贫贱厕鼠也,富贵亦仓鼠耳。虽贵为丞相,于君则卑。徇人主之欲,畏罪不敢忠谏,安能当天下之大任哉!唯有天下之大节,方能当天下之大任,虽有周公之才,而无德之小人无与焉。商之始兴,太甲失德,周之方立,成王危,而终安盛者,伊尹、周公之至忠,平叛乱,正君德也。伊尹之为人,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自任天下之重如此。周公为相,而谦恭以待天下之士,一握三捉发,一沐三吐哺,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李斯去之远矣,况以刑名毒天下,毁挤儒士哉!萧何、曹参虽非君子,犹佐惠帝以安,不失大臣之节也。始皇刚戾愎谏,淳于越论封建之言,为秦之忠言,乃以之焚诗书,而去仁恩,任刑罚,远君子,近小人,托孤于李斯、赵高,亦何其悖也!
(九)
李斯、赵高矫诏赐扶苏死,蒙恬疑其诈,劝扶苏复请,扶苏曰:“父赐子死,尚安复请!”乃自杀,甚矣扶苏之愚也!过于申生矣。申生死而晋乱,扶苏死而秦亡。申生犹因其父献公,扶苏乃欺于赵高,不察虚实而从之。即使始皇赐死,扶苏岂不知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父之乱命且不从,况无罪而赐己死哉!且身为皇帝长子,当天下之任,安可轻死哉!司马迁曰扶苏仁,愚哉!身死而家乱国亡,孟子曰:“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伤勇。”况不可以死乎?仁者知任,扶苏不任,从命轻生,不顾国家社稷,何仁之有?“父让子死,子不得不死”,其源于此乎?或以为儒家,实与儒家相悖也,曾晳杖曾子,曾子不避,以仆,孔子责之,以舜之事父,小杖受,大杖走。子贡曰臣从君命,为贞,子从父命,为孝。孔子斥曰小人无识,曰君有争臣,父有争子,审其所以从之之谓贞,之谓孝。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亦见于《子道》篇矣。扶苏虽谏始皇坑儒,而实受法家之教,不然,孔子荀子之言,何为不闻乎?法家为法惨刻,不避亲疏贵贱,秦法甚重,始皇果于杀戮,令必行,扶苏之自杀,以为复请无益也,安知其伪哉?善哉苏子瞻论曰:“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故也。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呜呼!秦法之弊至于此也。臣民视其君如雷电鬼神,而莫敢谏争,虽其子亦视之如虎狼,矫诏赐死而不敢请,威过则奸臣假之以为恶,臣不敢言,子不敢请,韩非曰人主务威不务德,岂不偏哉!岂不谬哉!秦以毒天下,而反报其子孙如此之速也。其后,公子十二人僯死咸阳市,十公主砶死于杜,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于内宫,皆自杀,宗室振恐,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请死。秦之威令也过,乃奸臣赵高乘其威,而杀戮赢姓子弟不忌,二世亦不免被弑,上自天子,近至宗室大臣,下至黔首,远及天下,皆受其害。古虽有奸臣,亦何至此哉!商鞅作之而自受,秦行之而反报,先之以赵高杀其子弟,后之项羽入秦,屠杀秦之宗室殆尽,孟子曰:“出乎尔者反乎尔。”秦之为报,何其惨哉!除莽新朱梁,未有过也。
(十)
赵杀李牧而赵亡,距秦甚近,二世不以为诫,听赵高谗言,杀蒙恬兄弟,秦以亡,昏君乱臣之相踵也,胡亥之愚,更甚于六国之君矣,听赵高之言,戕其兄弟姊妹,又杀丞相冯去疾、李斯、冯劫,而二世益孤,赵高之权益重,所以有望夷之弑也。
奸臣之篡弑,恒去忠能之臣。赵高之欲先除蒙恬,忌蒙恬之拥三十万军在外也,二世亦忌之,故子婴谏而不听。则扶苏之死,何其愚也!使听蒙恬,察李斯、赵高之奸谋,以三十万军诛奸臣而继大位,易如反掌,而秦可免于亡矣。陈胜反秦,亦以扶苏之贤,素得秦人之心,而诈称扶苏,而响者云集。
(十一)
二世即位不至一年,乃陈胜以匹夫揭杆反秦,响者云集。陈胜、吴广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秦之亡也,法令之严,迫人于死地。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以警时君之暴也。好生畏死,虽亦人情,以刑威之,人固畏之,用之过,则威亵,等死而无可免,威积而怨恨生,疾易其畏,疾而反之。生不如死,死不可免,尚何死之可惧哉!荀子曰:“狂妄之威底于灭亡。”威不可滥用也。陈胜首倡,天下皆起而反秦,虽有章邯之善战,败陈胜,杀周文、周章,不足以止其狂流。
而陈胜以匹夫反秦,鲁之诸儒多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孔甲为博士,与胜俱死,岂陈胜之能得人哉?秦驱之也。天下苦秦久矣,秦之暴甚于桀纣,故陈胜之区区亦能揭杆而起,非必有汤武之仁也。鲁诸儒以秦焚其故业,而发愤于陈王也。使胜稍有德能,则如汤武之代秦而王矣。
(十二)
陈胜起兵大泽乡,攻陈而据之,父老豪杰劝胜称王,张耳、陈余以为不可,以为反秦,为天下除暴,今独王陈,示天下以私,为之谋曰:“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可谓大略也。合诸侯以反秦,使秦不可胜防,信陵君以此破强秦,彼时秦治也,况当秦之政乱乎!刘备之联孙权破曹操于赤壁,诣京见权,求都督荆州,鲁肃劝权借之,共拒曹公。吕范劝留备,肃曰:"不可。将军虽神武命世,然曹公威力实重,初临荆州,恩信未洽,宜以借备,使抚安之。多操之敌,而自为树党,计之上也。"权即从之。曹公闻权以土地业备,方作书,落笔于地。则借荆州于刘备,实为操之忧也。立六国之后,亦秦之患也。
首反称王,易招忌,未有不亡者也,陈胜称王,不过半年,为章邯攻破身死。袁术称帝不过一月,曹操灭之。明太祖之与陈友谅争天下,朱升劝之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方国珍皆称帝称王,而洪武称公耳,扫灭群雄,乃定尊号,其所以一天下也。张耳、陈余之谋何亚鲁肃、朱升,有如此善谋,而胜不能听,有如此谋士,而胜不能用,故半年而亡,非徒杀故人,使故人远去,任用朱房、胡武主司群臣,以苛察为忠,而将士离心也。天下解,章邯数破义军。项梁以陈胜为鉴,立楚怀王之后,豪杰多归之,反秦之军复振,而不能立六国之后,亦骄矜轻敌,为章邯所破而死,皆为汉高之驱除耳!
(十三)
张耳、陈余,魏之名士,为陈胜出嘉谋,而陈胜不能用,乃以为校尉,而信任庸人朱房、胡武,其败亡也宜。然张耳、陈余亦反复之人也,劝陈王勿王而弗听,怨其不用,乃怀私心,北徇赵地,立陈胜将军武臣为赵王,自背其策矣。武臣又以韩广略燕,燕人立韩广为燕王,由是称王者纷纷,田儋自立为齐王,魏人欲立周市魏王,不肯,使立魏咎为魏王。李良叛归秦,杀武臣,张耳、陈余复立赵歇为赵王。巨鹿之战,张耳怨陈余之不救己与赵王歇,后乃从韩信破陈余,杀陈余并赵王歇,又何相背之戾也!岂徒陈张相交不终乎?杀其故主之罪,岂可卸哉?张陈功名之士耳,陈余自矜儒者,而不知君子之道,虽为信陵君之门客,而不可与比也。陈余怨项羽王张耳,而不王己,乃说田荣反楚,悉三县兵袭张耳败之。周市之不听魏人立为王,岂不贤乎?与陈余之求王,相去远矣。
(十四)
秦之成也李斯,亡也李斯!李斯始终一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之小人也。其始之智也不正,为秦间六国君臣,其后之愚也且驽,听赵高之邪谋,杀扶苏,立胡亥,惧蒙恬之夺其位也,而为赵高夺权。始皇大兴土木,穷兵黩武,而不谏,至群盗起,逼咸阳,方欲谏诤,不已晚乎?而又不能始终为谏,二世责其使群盗至此,何以在位,斯又惧,乃阿二世之意,上书曰:“夫贤主者,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于上,则权不在臣下,然后能灭仁义之涂,绝谏说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如此,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王船山论曰:“尽古今概贤不肖,无有忍言此者,而昌言之不忌。呜呼!亦何至此哉!斯亦尝学于荀卿氏矣,亦尝与始皇谋天下而天下并矣。岂其飞廉、恶来之所不忍言者而言之不忌,斯之心其固以为然乎?苟非二世之愚,即始皇之骄悖,能受此言而不谴乎?斯抑谓天下后世之不以己为戎首而无所恤乎?无他,畏死患失之心迫而有所不避耳。”可谓丧心病狂矣!如此忍心悖理之言,亦唯法家李斯发之,胡亥之愚悖喜之,行督责,而秦政益暴。岂真丧心哉?心裂而不知所措,自违其心如此之甚也。欲以持禄免死,而终不可免,具五刑而死,夷三族,身名俱毁。劳心怵形,以徇人主之欲,虽得富贵,其终也不如犬马,欲复牵黄犬逐狡兔于上蔡而不得。其生也小,其死也卑,虽遭腰斩之酷,而人不哀之。孔子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李斯之求生,阿二世以督责,以督责益严为忠臣,刑者相半于道,死者成积于市,何害仁之甚也!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李斯为持爵禄,保富贵,不惜与赵高同为奸谋,欲保其生,而昧理阿二世,贪生而害义,而生亦不得,死也愈惨。二世之昏乱也,谏不听,不能去,与右丞相冯去疾、冯劫谏二世,二世拒谏,反责其不尽忠,下吏治之,二冯以将相不辱,皆自杀,而斯不去,囚禁,具五刑,赵高案治之,犹自负其辩,有功,上书自陈,幸二世悟而赦之。胡亥之极愚,赵高之极恶,李斯岂不知,而能免乎?畏死偷生之甚,而终不免于死,至于腰斩,尚不如二冯之自裁以免受辱也!早学于荀卿,前为始皇谋天下,何为至后若此之愚乎?仁者必智,不仁者终愚也。患一己之得失,而不顾社稷天下,社稷危,天下乱,欲求免,得乎?
(十五)
王船山疑问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众怒之不可犯,众怨之不可任,亦易喻矣。申、商之言,何为至今而不绝?志正义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以为申、商者,乍劳长逸之术也。无其心而用其术者,孔明也;用其实而讳其名者,介甫也;乃若其不容掩之藏,则李斯发之矣。李斯曰:“行督责之术,然后绝谏争之路。”申不害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谏争绝,桎梏脱,则虽目劳于刑名文籍之中,而耽酒嗜色、佚游骄乐,可晏享而不辍。苟未忘逸豫之情者,岂能不以此为两得之术哉!
知之矣,申韩之书,其专利人主,徇人主之欲,为人主之虑也甚,阴密而神,独断而威,驭臣如犬,治民如牛,苟非仁义之主,未有不喜者也。韩非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浮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又曰:“设法度以齐民,信赏罚以尽民能,明诽誉以劝沮,大臣有行则尊君,百姓有功则利上。”始皇所以叹不能韩非游,曹操、杨坚、武曌、明太祖、清雍正等主皆用其术,申不害之绝谏诤而恣雎,韩非之无为而尊威,甚合帝王之私心,而申韩之毒,万世不绝。为儒者,当峻拒而清算之。
(十七)
章邯非脆敌也,驱狱卒败周章数十万大军,章自杀,破陈胜于城父,使其御者杀以降,击魏王咎于临济,咎遣周市求救于齐。齐王儋救魏,章邯夜衔枚击,大破齐、楚军于临济下,杀齐王及周市。魏王咎为其民约降,约定,自烧杀。项梁,楚名将之后,立楚怀王之后为王,附者甚众,兵强,亦为章邯破于定陶,死之。乃攻北击赵,大破之,因围赵,诸侯莫敢救,唯项羽救之。惜乎,所事昏君二世,扶垂亡之秦,不然,足为名将。后为项羽破于巨鹿,降羽,秦亡,羽封为雍王。而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以韩信为大将,伐三秦,破章邯,虏其弟平,汉又引水灌废丘,废丘降,邯自杀。其始也,数破诸侯军,赫赫而震天下,其终也,数败于人,碌碌以死,犹严尤之于王莽乎?所事之君不明也,而为势则异,虽有雄才,无所复施。诸侯之起,三年而亡秦,如此之速,固秦之失道而招怨天下,亦秦之略失也,天下皆反秦,为秦之计者,唯有固守。以秦昭王之盛,齐与韩魏合攻秦,亦唯固守,且割地矣。况二世之衰,天下皆起而反秦耶?诸侯事秦相攻,秦利在攻,诸侯合纵攻秦,秦宜于守。若能固守,虽不能息天下之群寇,亦能保有秦国。秦不知虑此,乃空国之师以属章邯、李由之徒,越关千里以搏寇,岂不悖哉!虽数破敌,而秦地益失,所破不救所失也。章邯之徒又不知固守以老其师,乃提孤军、弃大险,渡漳逾洛、左驰右鹜,以逆其四合之锋。围赵,项羽救之,终败于项羽,非邯之力不如项羽也,久战则疲,暴师于外久,兵之大忌也,孙子有言,况当天下之众乎?兵屡胜而骄,轻楚,楚军愤秦之亡其国,项羽怨秦之杀其叔,哀兵也,以哀兵击骄兵,必胜,邯之所以终不免于败也。以白起之善战,大破赵军于长平,后赵固守,秦屡攻邯郸不下,使白起攻邯郸,白起不听,以赵之固守,必不可拔,惧诸侯救之,而秦多伤亡,后信陵君救之,秦大败。邯之败,亦犹此也。而更甚矣,楚军之强也,项羽之勇也,秦之惫也。章邯以攻不足,以守则有足,周文尝率数十万之师傅于城下矣,章邯三击而三走之,卒杀周文。又破田臧、李归。使邯固守而不与敌急战,关东之地虽裂,秦地尚可全也。然邯所事者二世,极愚之主,赵高,至奸之相,使邯不战,不免其疑。白起不听秦昭王攻邯郸,而赐死于杜邮也。秦之亡也,虽有白起、王翦之将不能保,君为胡亥也,相为赵高也,怨满天下也。至于章邯为羽守秦,又不免为汉所破,巨鹿之败,志气已失,所率二十万军降羽,皆为羽坑,韩信谓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也。秦人不为之固守,使汉得以破之。章邯之不幸也,既事暴秦不终,又事项羽自用之主,若早归汉,可与韩彭并列矣!
(十八)
怀王之立,非项氏之意,听范增之计,立楚怀王,名尊之,以从民妄,召诸豪杰,而权在项氏,怀王徒傀儡耳,盖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焉。而怀王不甘为傀儡,项梁死,项羽孤,怀王亟夺项氏兵以属宋义,义为上将军,羽次之。不许项羽入关,而独遣沛公入关,皆制羽也。宋义军于安阳,不救赵,项羽劝之进兵不听,而下令军中曰:“有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意指项羽也,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亦在制项羽也。羽之愤也,斩宋义而夺权,怀王之谋不得成,而怀王之弑亦兆于此矣。当此之时,使秦乘其隙而敝楚,楚其殆矣!而秦不能乘,何其与西昔之间六国君臣异也?而为君者胡亥也,为相者赵高也,无可为也。秦之君臣且为隙,安能乘楚之隙,为之将者皆危,战胜有功则忌之,战败有罪则杀之,杨熊败而斩之矣,章邯为项羽败于巨鹿,恐惧被诛,而降羽也。章邯降,诸侯兵益盛,高惧二世责己,乃弑二世。
(十九)
陈胜以秦政乱,轻秦,遣周文以数十万军攻秦,不复设备,孔鲥谏而不听,而为章邯破于城父,死之。项梁已破章邯于东阿,引兵西,北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沛公又与秦军战于雍丘,大破之,斩李由。项梁骄,轻秦,宋义谏而不听,复为章邯破于定陶。章邯破项梁,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围赵王歇与张耳,项羽救之,复为羽败于巨鹿。骄兵必危,有如此夫!而项梁之善于聚众,陈婴、英布、刘邦皆归梁,听范增之计,立楚怀王孙心为楚王,以为诸侯共主,又听张良立韩王成为韩王,合诸侯以攻秦,数破秦之锐卒,胜于陈胜。使慎始慎终,而不早死,以范增为相,项羽为将,韩信、彭越能用之,刘邦、田荣能驭之,楚祚或可长也。项羽将才也,一将之勇有余,万乘之才不足,不能用人,逊于项梁,其所以为霸王不终也。天死项梁以为汉高之驱除乎!
(二十)
灭秦,项羽之功为大矣。章邯之锋至锐也,破周文、灭陈胜,田臧、李归、宋留皆死,攻齐魏,齐王儋、魏王咎与魏相周市皆死,遂围齐,项梁救之,破章邯而骄,复为邯破于定陶而死。死三王,五大将,一相,赫赫震动天下,诸侯莫不惧之,秦军气盛而义军气衰,使邯复尽其力以攻楚,楚其殆矣!而邯以项梁死,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使楚有喘息之机。击赵大破之,因围赵,亦如秦昭王之时围赵邯郸之势也。章邯急攻巨鹿,陈余为赵将,拥兵数万而不敢救,有愧信陵君之风矣。张耳责余,余仅使黡、泽将五千人先尝秦军,至,皆没。当此之时,齐师、燕师皆来救赵,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余人,来,而皆壁余旁,莫敢击秦。独项羽遣英布以两万救巨鹿,兵少利,绝章邯甬道,使王离军乏食。复悉兵渡河,以破釜沉舟之势,示必死无还之心,与秦军九战,大破之,章邯退,楚之于秦,未尝有此大胜,亦义军反秦以来未有之大胜,使义军复振,秦人气夺,遂敢进击秦军,杀苏角,虏王离,遂救赵。巨鹿之战,项羽威震天下,诸侯畏服,救赵之义,破秦之勇闻于天下,其所以为霸王也。巨鹿之战,实决秦与义军之胜负,秦军势挫,使汉高得以顺利入关,遂亡秦也。项羽与章邯力战,使汉高得以入关,李密与宇文化及力争,使唐高得以入关,皆据关中而兴。项羽之勇,李密之智,亦只为帝王之驱除耳!亡秦隋者,项羽、李密也,定天下者汉祖、唐高也。
(二十一)
章邯虽为项羽败于巨鹿,而犹有二十余万大军,与项羽相持,项羽不能灭也。二世责让之,赵高疑之,司马欣谓章邯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不能胜,不免于死。”杨熊为沛公大破于曲遇东,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之矣。邯不能不惧也。陈余亦遗书劝降,以白起、蒙恬为诫,有功亦诛,无功亦诛,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必诛将军以塞责。时秦军数为项羽所破,邯乃降羽,邯一降,而秦之亡成定局矣。呜呼!为君者若胡亥之愚也,为相者若赵高之奸也,功成则忌之,战败则诛之,虽有擎天之力,亦安能挽秦于垂亡哉!非然,虽不能平六国之叛,亦能守有秦地,何至拱关中以降,卒使宗庙为墟哉!不久,赵高惧二世诛己,而弑二世,二世求为黔首不得,不如六国之君也!秦之亡,赵高杀其大臣名将以敝其内,项羽、刘邦败章邯、杨熊破其外,亡秦,赵高之力亦多矣。木之腐,必虫先蚀之;国之亡,必奸臣先乱之,政不乱,则诸侯之反不能起,国无奸,则兵尚可以守。章邯与项羽尚可久持,羽粮亦欲尽矣,乃受邯之降。章邯之降,外患于项羽,内迫于赵高,进不能,退亦不可也。使可退,秦遣军益之,赵陀不独立于南越。天下之局,尚未可知也。不能破诸侯之军,尚可守三秦之地。秦始皇之防六国亦至矣,至于赵高则信之,不知赵高尤为秦患也。赵高居中用事,亡无可免也。政者,军之本,政乱,军虽强,亦殆,可不慎哉!
(二十二)
章邯一人而系秦之安危存亡,后虽败降,而其才能不可掩,白起之流亚也。白起能横扫六国,秦方盛也,昭王为之主,而攻邯郸,起且不能保其克,魏公子救之,秦军败,况章邯乎?章邯为将,秦已为强驽之末,秦之敌更多,诸侯之攻秦锐于昔之六国,而兵合势众,非六国之分散不一也,而秦将能战者,不过章邯、王离二人而已,王离战胜诸侯不多,唯章邯为骁将,屡破义军,死于章邯之豪杰甚多。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况昏君乱相之不可事乎?未可以成败论英雄也。而邯之降也,亦未必得,所领二十余万秦军尽为项羽坑杀,邯无爪牙矣,虽生若亡,后为汉所破,乃自杀,其死也晚矣!邯之能力,最为义军之患,唯项羽奋力死战,方能折其锐,秦末之少见,与刘项为敌手。既赫赫而起,乃碌碌以死,不如项羽之得立本纪,亦不如陈胜之得列世家,且不如张耳、陈余之能为列传,亦可悲矣!使立大功,为赵高忌而杀之,则可与蒙恬并为列传,称秦之忠臣矣,独立于秦,据雍为王,或与刘项逐鹿天下,为一方之雄矣,而皆不能,生不可尽,死亦无名,勇力有余,智变节义不足也。
(二十三)
秦之人,至于赵高,邪恶极矣,杀秦之能臣殆尽,矫诏杀始皇长子扶苏,始皇二十余子,掇二世杀之,至于义军逼咸阳,恐二世怒而诛己,并弑二世,始皇绝后矣!立始皇弟子婴为王,又与楚约,灭秦宗室而王关中,绝天理矣!如赵高邪恶之臣,历代罕见。何赵高之忍于灭赢氏之宗,不恤秦之社稷如此耶?以世代卑贱,生于隐宫,报复之心强乎?
王船山论曰:“秦之所殄灭而降辱者,六王之后也;戍之徒之而寡其妻孤其子者,郡县之民也;而剸二世之首,欲灭宗室,约楚降而分王关中者,赵高也。故怨在敌国,而敌国或有所不能;怨在百姓,而百姓或有所不忍;狎及小人,而祸必发于小人。故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圣人且难之,况中主以降乎!小人之心,智者弗能测也,刚者弗能制也。料其必不能,而或能之矣;料其必不欲,而或欲之矣。项羽之暴也,沛公之明也,章邯之怨方新也,尽天下欲食高之肉而寝处其皮也,使高灭嬴氏之宗,开关以讲于诸侯,岂能免于刀俎,而况受纳地之封乎?则以智者料高,而固知其与秦相终始;以愚者料高,而亦决其与秦同齏粉也。然而必弑胡亥以徼幸于一得,岂徒胡亥之愚,矢入幄而不觉哉?明而熟于计者,未有谓为且然者矣。祸福之外,有无藉之欲焉;死生之外,有无方之谲焉;俄顷之间,有忽变之情焉。利亦有所不喻,而无所不逞,而后君子莫能为之防。故圣人且犹难之,诚哉其难之也!”
船山之论小人之可畏,可谓深矣!赵高之狡也,以邪谋干丞相李斯,操秦君之废立,既而治蒙氏兄弟于死,戮秦之公主公子,陷李斯于狱,而复弑二世,欲登天位,百官莫从,乃与楚分王关中,狂哉,无所不逞也!然当其恶盈智穷,子婴以一夫制之而有余,小人又何足畏哉!小人之狡也,智者弗测,刚者弗制,而其愚也,杀之也甚易。小人恃其诈以制人,刑人,杀人,自以为无所不中,我欲害人则能害之,人岂能害我哉?而恶无不为矣。恃于诈术者必死于诈,小人之狡也,终之以愚也。李斯之愚, 听高邪说,废长立少,惧蒙氏之夺其位,赵高之愚尤极,乃与楚约,分王关中,愚者皆知其不可,恶必愚,不仁者终愚,岂不然哉!
赵高之奸也,至矣!虽以始皇之雄而不能察,以李斯之谲而受其惑,蒙恬手握三十万之众,有攘夷之功,亦不免于死,况胡亥之愚,能不入其幄而不觉哉?而赵高之所以能欺秦廷文武而无能抗者,岂其狡诈绝伦而不可制哉!秦之政,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李斯、赵高主之,严刑峻法以威天下,焚书坑儒而灭仁义,钳士子之口,督臣民之行,法细如牛毛,刑杀者积市。人人自危,盈廷而无一君子,皆持保位之心,不与高争,故高得以肆意行其杀戮,指鹿为马而人莫敢非。甚矣!秦之强也,其亡也甚促,无君子故也。若有一君子,乘高之智穷,早以刑法诛之,何待秦之垂亡,方使韩谈刺于斋宫哉?小人可畏也,惟其无所不逞,然小人之智必有所穷,君子御之以道,道无不周,彼之诈百,我之应一,昭昭揭日月而行,又何患不可制哉?
而秦未亡,义军未入咸阳,而皇子尽死,大臣多戮,君先弑矣。秦以诈力灭六国,以刑法毒天下,至于其末,赵高杀其宗室皇子公主而不忌,继之以项羽火烧咸阳,子婴虽降不免,亦被杀,杀戮赢宗殆尽,后无有以赢姓者,自古亡国之惨,希有如秦者也。
岂但秦之惨哉!为秦佐命功臣,将相,非早死于前,几无幸免者。李斯为秦造作阴谋,遣人赍持金玉游说诸侯,可下者厚遗之,不则利剑刺之,离其君臣,后为赵髙所构,卒具五刑,夷三族,长子李由先为反秦之军所杀。为秦攻灭六国之将,如蒙骜、蒙武父子,王翦、王贲父子死于始皇时,幸全首领于下。至于三世,蒙恬、蒙毅为赵高所谗,相继并戮,王离虏于项羽,后不闻其事,必杀之矣。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谏二世,被治,自杀。为秦镇压义军之将苏角为楚军所杀,涉间自烧杀。杨熊败于刘邦,逃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之。章邯降项羽,后为雍王,汉破之,自杀,弟平为汉所虏。为秦破燕,得燕太子丹者,后伐楚而败之李信,虽幸免,其后李广为汉将,而李广、李敢、李陵三代皆不终,李广因伐匈奴,失道自杀,李敢为霍去病所杀,李陵降匈奴,汉武帝灭其家门。唯萧何、曹参为秦之小吏,叔孙通为秦之博士,后为汉之功臣,非为秦之大臣也。岂天厌秦德,而亦恶其助虐者,令其皆不善终,虽幸早死,而报于子孙乎?隋之暴,而杨广犹有后代为唐臣,女配唐太宗,苏威善终、宇文士及、封德彝、萧瑀、裴矩后为唐臣,未有如秦之大臣几无幸免者也!前之商鞅变法强秦,侵夺魏之河西,其终车裂,白起为秦攻六国,杀百万,被昭王赐死,吕不韦为秦灭东周,被秦始皇赐死。范雎亦几为昭王诛矣,荐蔡泽代己为相,免死。蔡泽为相不久,或谗之,早辞位而免。罪恶之深渊,无最后之胜利者,李斯杀韩非,与赵高合谋杀扶苏,赵高杀蒙恬、李斯、又弑二世,似一手遮天,无人奈何矣,而为子婴所杀,子婴与诸子又为项羽所杀。项羽杀秦之降王,屠咸阳,坑杀二十余万秦军,与秦同暴,为汉所败,于垓下自刎,尸分为五。汉高祖去秦之罪恶,宽大不嗜杀人,而得天下长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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