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克是如何从神学走向史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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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丨李孝迁、胡昌智

  在浓郁的宗教氛围里步入史学

  1795年利奥波德·兰克出生于德国中部图林根地区的一个小镇维赫(Wiehe)。温斯图特河(Unstrut)河谷两岸高地的树林把维赫附近宽广的谷地护卫成一个小世界。整个河谷是路德三百年前活跃的地区,深受路德教派影响。兰克许多祖辈是这附近路德派新教的神职人员。他的父亲先读神学后转读法律,替大庄园地主主持法律事务,母亲出身骑士家族,个性开朗。兄弟五人中,小他三岁的大弟海恩瑞希早年与他最为亲密;小弟恩斯特小他十八岁,兰克像父亲一样对待他,到了晚年弟妹们相继过世后,只剩两人相互扶持。二弟也学神学,两个妹妹与三弟都不在学界。

  兰克生长在人口众多、路德宗浓厚、父权明确的家庭。父母亲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下,提供孩子们充分的教育,兰克的拉丁文是在父亲伴随下起步的。十三岁前,兰克多病,常徜徉在屋后的树林间及山丘上,养成了终身散步的习惯。维赫是兰克的故乡,年长之后,他也常从柏林回来,即使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他还维持着这个家园。父亲百年冥诞时(1862年),兰克在屋后山丘上可以眺望温斯图特河谷的地方为父亲立碑纪念。

  兰克小时候先在维赫附近的董恩朵夫(Donndorf)修道院寄宿就读。当时学校有150名学生,都在11到14岁之间,分成两班。兰克常像小老师一样带着大弟海恩瑞希一起读刚学到的《荷马史诗》。1809年,兰克14岁时,父亲在三十公里外比较好的普伏尔塔(Pforta)修道院中学替他安排了学籍,于是他又带着大弟远离家乡。在普伏尔塔中学里,兰克专注于希腊、罗马古典文学以及路德的神学。其间兰克写的不少诗流传了下来:有在山水中窥见神意的礼赞诗,也有描写师恩如父的感谢诗。1814年,兰克中学毕业,前往一百公里外的莱比锡读大学。

  在这期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拿破仑的军队在1805年击败了奥地利与俄罗斯两大帝国的联军。军队驻扎在德意志地区,并且将德意志领土及主权重新划分,成立莱因联邦,册封弟兄。持续了千年以上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在法兰兹二世(Franz Ⅱ)卸下皇位后正式瓦解了。1806年拿破仑军队继续北上,打败普鲁士与萨克森联军,进入柏林。担任萨克森枢密的歌德在离维赫四十公里外的魏玛被俘。同时,与兰克同年、后来也交好的普鲁士斐特烈·威廉四世王储也随着家人逃往东普鲁士的柯尼斯贝格(Knigsberg)。1807年普鲁士与法国签订屈辱的合约,兰克出生的萨克森侯国成了拿破仑的附庸国。受屈辱的普鲁士从此展开社会、经济、教育、军事的全面改革,柏林大学在此时创立。1812年拿破仑征俄失利后,普鲁士首次出现高涨的民族舆论,其中包括柏林大学第一任校长斐希特的演讲。全德意志地区的青年尤其是大学生,组成了志愿军,穿上自制的军服,投效在吕策伏(Ludwig Adolf Wilhelm von Lützow)将军麾下,与普鲁士正规军及结盟的英军、俄军、奥地利军等其他国家军队联合对抗法军。历经几次激战后,1813年10月,双方60万人集结在莱比锡近郊展开会战。在莱比锡的民族大会战里拿破仑军队被彻底击溃,德意志从法国的统治中解放了出来。

  1814年秋,兰克进入莱比锡大学学习神学与希腊、罗马古典文学。在他留下的课业笔记里,记载着他读《伊里亚特》的心得,以及他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论艺术与学术、罗马宗教、塔西佗文学等等的摘要。他阅读康德、史列格尔(Friedrich Schlegel)以及1814年刚过世的斐希特的哲学。他也阅读当代浪漫主义的诺瓦里斯(Novalis)与歌德。在文学里他特别强调诗的创作最能直截了当地并客观地赋予生命意义,一如神之创世。他的日记显示他没有受斐希特强烈的民族热情的影响,倒是接受其虔诚主义(Pietismus)宗教精神,尤其是为《学者的本质》的论述所感动。兰克写下他的心得:“神意在一切事件里活跃着,而学者是神意的肩负者,他把对外的影响力与内心的纯净融合在一起。”兰克在激荡的时代中显现着静观的态度。

  一位从解放战争回到学校的学长史添策(G. Stenzel),课余教兰克阅读中古文书史料。史添策个性直爽,有强烈的德意志民族意识,立志要写神圣罗马帝国的千年德意志史。他也是兰克除了家人以外极少数不以敬语相称的人。兰克在莱比锡也首度接触尼布尔的考证作品,阅读了他的罗马史。1817年兰克曾有过以原始史料撰写路德行传的想法,似乎已着手撰写,但这方面的手稿已不存在。兰克的毕业论文写修昔底德,原稿也已佚失。这两件佚稿的内容应该融入了他后来所写的宗教改革时期的德意志历史以及晚年的世界史作品中。明显的,这时期的兰克还是以文学、神学的眼光对待学术,没有表现出对历史学的兴趣。

  毕业后兰克在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市获得中学教师职位,教授古典文学,每周授课20小时。课余他跟年纪相近的同事出游骑马、进酒馆。这期间兰克密集地与在耶拿大学就读的大弟海恩瑞希通信。

  耶拿大学在当时德意志各大学中的民族运动中扮演着领头羊的角色。从解放战争中回到耶拿大学的志愿军亚恩(Friedrich Ludwig Jahn,1778-1852),整合了校内以地域、同乡性质的各个学生社团,成立了单一的学生联盟,象征着德意志各区域族群的融合。亚恩改革了学生联盟里的封建旧习,废除了学长制的特权,落实平等与自由的精神。同时,他呼吁德意志所有大学也如此改革,并彼此相互串连,以志愿军军旗的黑红金三色为共同的标志。兰克的大弟海恩瑞希在耶拿大学跟随着亚恩,推动体操强身以及使用德语。他们批判上层社会普遍使用外族语言——法语,坚信本土的语言及健康的体魄能净化德意志民族。1817年,耶拿大学学生社团在邻近的瓦尔特堡聚会,纪念解放战争以及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全国学生社团受邀。在仪式中,仿效路德进行烧书仪式,法文的、犹太裔的、封建精神的书籍都投入城堡广场的营火中。澎湃的学生民族运动露出了欧洲刚平息不久的革命气息。学生运动的精神与1815年之后梅特涅塑造的欧洲王室权力封建秩序完全背道而驰。1819年3月,激进的学生刺杀了犹太裔的俄皇特使科策布(Kotzebue)。梅特涅紧急召开德意志国家会议,通过了卡尔斯巴德(Carlsbad)决议,下令解散一切德意志学生组织、禁止校际串连、管制违禁刊物,并制订名单,追捕煽动者。

  身为虔诚路德教派的兰克,笃信路德的教义,接受俗世里一切权力秩序是神所应允的,必须服从。事实上,兰克终身崇拜普鲁士官厅,也如《兰克行传》所述:在法兰克福,他对往来的公职友人充满出自内心的敬意。然而,他最亲爱的大弟,热情而狂野的海恩瑞希却走在相反的方向,与亚恩在兰克教书的法兰克福策划成立体操社,希望借以推动民族运动。兰克偶尔与他们彻夜长谈,了解体认他们的热血。1819年底亚恩被捕后,兰克还替他给官厅写信解释并求情。1820年在狱中的亚恩把心爱的书桌送给了兰克,这张书桌陪伴兰克一直到晚年。兰克也在这一年的书信里,第一次透露出他写作历史的意图。兰克在心理左右为难的时刻,在价值矛盾的现实生活里,萌发了研究历史的动机。笔者相信兰克的成名作——带他走进史学研究的第一本著作——《1494年以降的日耳曼与罗曼族群史》回应着他面对的问题,同时也释放了他内心的紧张,给了他精神的寄托。

  兰克开始写书的事,没有跟任何人透露。1823年12月,大作即将完成的前几个月,他才在给海恩瑞希的信上说要告诉他一个消息:“我要透露一个那本书的秘密……还真的没有人晓得它。在还没有完成一件事之前讲它,希望神不会因此责怪我,它的书名叫《1494年以降的日耳曼与罗曼族群史》。”在长达六页的信里,兰克只用两句话透露他已经写了好几年书的消息,而且是对最亲近的人才讲的。

  从兰克的《书信集》里,我们看到他在1820年开始构思写作。这一年他写信给普鲁士部长,请求允许他使用法兰克福市的王家图书馆,他希望看十六、十七世纪政治与宗教相关的历史。同时,我们也看到此时他给大弟的信,里面透露出对历史前所未有的着迷。他当时偶尔在报刊里读到西班牙纳瓦拉王国(Navarra,824-1620)的故事,在信上说:“享受地沉浸在所有世纪里,那真是甜蜜,与所有英雄人物一个个紧挨着,跟他们再度一起经历一次他们所作所为。那真是甜蜜,真是诱人。”事实上纳瓦拉王国被征服的历史就成了后来他第一部著作《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里的一个故事(第2册第4章第4节)。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迹象表明他开始撰写历史著作的秘密:他在给大弟的信里显露出“跳槽”的情结。他在同一封信里强调自己将来不论从事什么工作,对神意的追寻永远不会改变。他说:

  在所有历史中寄寓着、活生生的神是可以察觉到的,每件事都由他所造就,时时刻刻他都宣扬着他的名,尤其是在伟大历史过程里。不论我们做得到与否,坚持着尽一己之责,把这圣书揭露开……是神职也好是教师也好,我们这样侍奉神。

  也许他是借着给弟弟写信说服自己:神意显示在历史的过程中,揭露历史过程就是彰显圣书、就是服侍神。不论如何,兰克替自己默默地转入历史研究做了解释。这封信让我们能够追溯兰克从神学与文学走入史学的情境。

  


  ▲兰克

  撰写欧洲六个族群的争斗与融合来呈现基督教文明

  法兰克福王室图书馆正式向兰克开放使用是1821年8月,三年后,《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正式出版。这本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导论》,共25页。兰克铺陈西班牙、法兰西、意大利、英格兰、德意志与斯堪的纳维亚六个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共同的三段历史:民族大迁徙、十字军东征以及海外殖民。这三段历史涵盖千年,它是这部书二十年间战争故事的背景及框架。兰克用《导论》为全书定调:这六个欧洲族群是一个整体,它们的一体性来自千年中共同经历的历史。第二部分是正文,又分上、下两部,共321页。在这里,兰克把镜头拉近,聚焦在意大利。他用1494年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应教皇之邀攻打那不勒斯共和国揭开故事的序幕。故事里英国、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瑞士次第加入,最后故事在奥地利与西班牙王室联姻结盟,以及与敌对的法国缔结合约,达成了欧洲新的均势作为终结。第三部分《近代史家批判》,共174页。兰克把撰写这本书使用过的编年、回忆录、传记、日记、书信依作者国别排列,讨论它们的可信度与真实性。此外,兰克替这本书所作的“前言”,将上述的三个部分统摄在一起,宣示他写作的目的。“前言”是读者了解全书的关键所在。

  在学术史上,这部著作融合了启蒙运动以来的历史考证以及浪漫主义的叙事传统;它落实了洪堡的唯心史学思想,实践了赫德以来揭橥的个体性原则,明显将个体性作为撰写历史的标的;它开启了以政治军事人物为主的历史研究。暂且放下这些学术史的观点,若从兰克生命史的角度看这本书,它也别具意义。

  《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是兰克踏入历史写作的第一本书。兰克在即将30岁时,透过这本书将之前的心灵历程做了告白。出生后,他经历了法国大革命带给全欧洲恐惧的余波,国王被人民送上断头台,千年之久的封建秩序动摇了。随之而来的拿破仑征战,又将欧洲所有王室席卷进入漩涡,战役打到兰克的家门外、校门外。然而,兰克在中学、大学甚至在当教师时期没有激情地评论,没有热血参与,没有加入志愿军,没有追随亚恩。梅特涅重整欧洲封建秩序,各王室追捕煽动的自由民族运动分子,兰克亲密的大弟也在被迫害之列。他的感受是什么?他内心的判断以及赖以心安的自持之道何在?笔者认为,他这时候投入全力撰写的这部著作,透露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第二部分是全书的主体,它叙述1494年到1514年的二十年间,欧洲各民族相继争夺意大利几个城市共和国的控制权。对兰克而言,欧洲族群王室之间的争战都只是彼此融合的过程。个别的风俗、语言、生活方式、宗教都在冲突中变得更为一致。他说“越是亲密,争执得越激烈”,而且“党群分彼此,但是党群也相结合”。六个族群的这二十年只是千年大脉络的缩影。它属于这大脉络的一部分,也塑造这个大脉络。兰克在正文之前的《导论》里替争战的六个族群描绘它们源自千年历史经历的一体性,说明二十年的故事是在这个大传统、大脉络之下进行的,它们是这个大脉络的一部分。

  在《导论》里,兰克提出欧洲六个罗曼与日耳曼族群的一体性来自共同的经历,即民族大迁徙、十字军东征、海外殖民。在漫长的中世纪里,日耳曼民族的迁徙与罗曼民族的融合,对兰克而言,它是这些民族先后接受基督教的过程:他们彼此传教,融入同一个信仰中。而十字军东征更是彼此一致为收复圣地、抵抗异教的军事行动。海外殖民将基督教传播到美洲、亚洲,兰克认为殖民是进一步的民族迁徙,而且更是十字军宗教行动的延续。兰克把塑造欧洲六个民族成一体的千年历史,视为一部有神意参与其中的圣书。它是正文描写二十年里的事件人物的大框架。兰克要借着故事的细节呈现这个欧洲民族的一体性是在多元、不断冲突、不断融合、不断产生新的均势平衡状况中产生的。

  《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是一部以宗教为主轴的书。兰克原本的计划是把故事写到1535年。1535年不仅是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时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北非击败如日中天的奥斯曼帝国的那一年,基督教世界的领头羊遏止了扩张到地中海的奥斯曼土耳其的势力。同时,1535年也是法国国王法兰兹一世,为了对抗强大的西班牙的查理五世,与宗教上敌对的奥斯曼结盟的一年。总之,1535年是基督教世界面对异教的一个重要年份。

  事实上,从1453年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灭亡东罗马帝国,欧洲基督教世界就有末日降临的感觉。此后,奥斯曼帝国在苏里曼大帝领导下,击败威尼斯,占领他在希腊的殖民地。1479年之后,更让威尼斯割地上贡,并进入地中海直接威胁威尼斯共和国本土。陆路方面,在这期间,奥斯曼军队击败匈牙利、波兰联军,进入中欧。

  兰克描写的罗曼与日耳曼民族史是要呈现这六个民族如何在争战中走向王室间的均势平衡,缔结合约,而有余力对抗来自亚洲的异教势力。如果我们参考兰克接下来的第二部著作——《十六十七世纪的奥斯曼人与西班牙王国》,兰克作品的宗教主轴就更为清晰。他在1827年出版的这部书中写道:“从被惧怕,变成它自己开始要惧怕的过程。”参照这本书,我们知道兰克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里描写的是:基督教世界在寻找内部权力平衡,当它还在惧怕“末日来临”时,即已蓄势待发。兰克描写基督教文明即将走上世界史舞台前的一个阶段。

  “它只想呈现,过去原本是如何”:过去原本指基督教族群共同成长的过程

  藉着这样的背景,我们才能够了解《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这部书“前言”里兰克的名言“它只想呈现,过去原本是如何”(er will blos zeigen, 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所指为何?名言的整个句子是:“人们赋予史学尊职,整理既往,助益现世,教导未来的岁月。如此崇高的尊职,目下的尝试不敢承担,它只想呈现,过去原本是如何。”这段话不是在讨论研究方法以及处理史料的地方出现,它是在说明历史发展主轴的论述脉络所说。我们检视“前言”,知道在简短的四页“前言”中,前面的二页半兰克讲写作的目的与观点;之后,以半页说明他使用的材料;最后再以一页讲解他叙述的方式。就方法学理论而言,“前言”呈现出兰克清晰的思路:先谈提问(Heuristik),其次研究法(Methodik),最后说明撰述(Darstellung)的方式。在提问的部分,他开宗明义地说,这本书写作的目的出自他的看法(“Die Absicht kommt aus Ansicht”)。接着他述说欧洲六个族群的发展史是近世史的核心,它们的发展过程塑造了它们的一体性。这是他这部书的基本观点。在这里,他以这句很普通的话结束。从论述脉络上看,兰克所说“过去原本是如何”,这个“原本”是指他自己的基本看法(Ansicht),就是他之后在《导论》细述的欧洲六个族群,以基督教信仰为内容长期发展建立的一体性。兰克讲的“原本”,指的是他所见的欧洲近世史的脉络,是基督教世界在世界史里的兴起。

  一般史家强调兰克根据史料写历史。他确实在方法学、研究法上作如此的坚持,这些坚持,中文常称之为根据史料如实直书。这种对史料坚持的精神,呈现在兰克许多的论述中。譬如,在《英国史》的“前言”中,他表达:愿我的自身倏尔消融,让历史事实讲话。又如,在刷掉德罗伊森一件申请案时,他的评语是:德罗伊森作品里他自己讲得太多,让史料讲得太少。再如,兰克给巴伐利亚国王讲历史的客观性时,强调史家应当作为史料发声的器官。然而,“它只想呈现,过去原本是如何”,它讲的不是方法学里对待史料的考证技术,它与“据实直书”无关,它是研究法领域之前的、属于提问层面的关怀。它指的是兰克自己对世界史的看法,是深植于他心中的宗教情怀。这句名言不是历史方法学的口号,它是兰克对欧洲基督教历史意识形态的誓言,他深信过去原本是欧洲族群主宰世界史的起步,是神意的显现。

  从兰克这句名言里,我们也能对他的个性有些了解。兰克在宗教情操中充满自信,也有他的傲气。他要呈现基督教文化在欧洲六个民族发展过程中不断茁壮成长并愈来愈强大,终于成为世界史的现象。他相信他的写作是在揭露圣书,他肩负着一个神圣高贵的任务,但是,他却说前人的尊职他不敢企望。他贬斥了别人以历史为训诫的做法,却称他们被赋予尊职,而自己谦卑地只想“呈现原本是如何”。兰克委婉中常带讥讽、高傲的个性,在书信、审查评论中不时露其端倪。

  兰克的作品也蕴藏了他青年时期面对变局的态度。拿破仑独霸欧洲的企图在《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故事的对照下,成为一个不合乎欧洲一体性精神的历史现象。欧洲的一体性出自它内部的各种对立:新旧教的对立,教皇与皇帝的对立,各王室间的对立;一体性出自多元、争执、动力、平衡与融合。拿破仑想要建立全欧洲一统帝国的企图,正如同书中提及的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以及哈布斯堡西班牙的查理五世的企图一样,这些帝国梦都没有成功。拿破仑的失败带给兰克对欧洲历史特质的体认。他撰写历史正是希望将自己从现实的各种激情提升到宗教性静观的层面。他没有投入身边青年澎湃的日耳曼民族运动,相反地,他是以提出历史问题,尝试从基督教信仰的高度,来面对现实中各种力量的激荡。1820年兰克写作念头萌芽的时刻,他向弟弟海恩瑞希抱怨自己深度的寂寞。我们可以了解,兰克这时候正孤独地酝酿着以历史问题来回答他所经历的一切动乱。出书的第二年(1825年)兰克被聘为柏林大学哲学院编制外教授。他跟弟弟说自己欣喜有了可以专心研究的职位,同时也感性地诉说了研究历史的宗教情怀:

  以全力寻找真理,我确信神无所不在,也认为他伸手可及。我目前的心境是,我立下千万誓言,要在对神的敬畏中,以及在史学中过此一生……我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前去认识这活生生的神,我们所有民族、全世界的神。

  当然他这里所指的“所有民族”就是指罗曼与日耳曼六个族群,“全世界”也是指它们。正是这个面对历史的宗教情怀,让年轻时期的兰克从现世的纷扰中找到立足之所。

  


  (本文摘自李孝迁、胡昌智著《史学旅行:兰克遗产与中国近代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为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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