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小船沿卡尼赫扎河航行,寻找人参。斯特列尔科夫、科利别里、马莫年科。一九六一年
科利别里的速写
孙小宁
1.一切,始于一次见面,2019年,初春的样子。
出身俄罗斯翻译世家的朋友约我在星巴客见面,那时还没有起疫情,所以这样的见面稀松平常。但也不平常,因为它成为我认识一个远方作家的起点。见面的闲谈很快聚焦于一本俄文书稿与自然插画,那是他俄罗斯旅行归来的收获。它们均出于同一位作者,而作家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你是中国第三位见到过他文字与画的人。”朋友语带神秘。
此前,文中的几个小段,他将译文发给过我,以职业编辑的敏感,我意识到它们可以派上用场。我的确刊发过几小段,完全是按着北京的节气点。如今再看刊出的文字,瞬间就能记起2月14日,北京是个雪天。再过一周,北方依旧严寒。因为这两篇都带着雪的寒意,分别是:《雪总是有很多颜色》,《大地仍躲在棉被下越冬》。标题是我从文章中提炼出来的,成书后,我发现它们全隐没在了众多段落文字当中。像一棵白桦树重归于白桦林;一只鸟,再次栖隐于茂密丛林之巢。或许这就是俄罗斯广阔的大自然,谁也无法一笔穷尽,而任何一次记录、描摹,又都是一期一会。
就书中的俄罗斯自然,作家用了三种笔法再现。第一部分“诗意描写”,纯然是触景生情的瞬间思绪。此前,样章出来时,这部分被分行排列,且设计得高低错落,我不太习惯。成书后再体会,揣摩到可能是在再现写作者的视点与思绪翻飞。用视觉做阅读的再创造,设计者难免和我们这些依文字做想象的人有出入,不过,我到底还是惊讶于他造雪的能力。用纸造雪,就在封面上,不是那种洁白、无垠的雪,而是,以隐隐的黑土地衬着,浮出来的雪。封面纸有糯米般的质感,但整本书翻阅起来又带出有力的沙沙声,那是他刻意做的假毛边带来的阻力所致。假毛边呈现均匀的纵向切痕,中间又横着一条灰色的线,是雪世界,但还不是白茫茫一片空。这,又确是我所领略的书中那个雪世界。
我差不多要感激,在这疫情无尽的等待中,还有这样一本书,在带我完成一次特别的俄罗斯之旅。要知道这个国度早在我的旅行清单当中,因疫情而按下暂停键,实在是遗憾无边。期望踏上这个国度,无疑来自以前阅读过的俄罗斯作品的召唤,当然也包括那些与俄罗斯有关的圈内友人。他们赠我译著,又与我分享他们的俄罗斯旅行札记。所有这些,都奇迹般指向大自然——万径归一,在这个国度,一便是自然。
这土壤孕育风景画画家及对风景敏感的诗人作家。当然,我相对更熟悉的日本也是。只是两个国度作家笔下的自然比起来,俄罗斯作家没有那么多幽玄孤寂的生命感伤,它雄浑中带着壮阔,险峻中又蕴含着瑰丽。它是属于北方的童话,森林、河流中隐藏着大自然无尽的秘密与诗意。当年黑泽明远行到苏联执导电影《德尔苏·乌扎拉》,留下的与其是人物形象,莫如说,是被大自然塑造的种种印记。
总之,一接触到这本书,我就有着万千的联想。而在书稿往返、等待成书的过程中,我也像置身于俄罗斯远东,感受着那漫长冬季向春的迁移。无疑,这近乎慢镜头一样的延缓,但惟其如此,微变当中,才能听到草木由枯转绿时,寒冰乍裂的声音。
2.而我又如何从刊发文章片段,转到出版中的书稿阅读了呢?事实上,如果和出版方、译者方同时是好友,好像自然就过渡到这个看稿人角色。对此,我当然也是欣然接受,部分原因还是,我想一次次置身于这位俄罗斯作家所描述的世界当中。说来这里面没有完整而惊心动魄的故事,对大自然的某个瞬间,也常只是素描一般的刷刷几笔,但你一遍遍通读过来,还是会在某些地方流连赞叹。它甚至让你觉得,人如果忠实于比自己高远、恒久的物象,比如日月比如河山,就那样日复一日地面对,总有一天,它们的气息魂魄会移植进你的躯体当中。以至于,见字如面,我多少已在想象,这位作家,当和山川河流一样,深沉、朴素,健朗而有力。
写出这样的大自然的作家,在俄罗斯作家中是何等量级?我没有去细究这些问题。我甚至多少还庆幸,他的作品被引介,我是最先接触的读者之一。我所知的国内的俄罗斯文学出版,已经是文学史意义上的经典作品方阵。森林般浩大,且不同作家的翻译出版工程,差不多还在推进。仅以自然文学这个序列来论,普里什文、艾特玛托夫、屠格涅夫那些名家名篇,还是会自动优先,排在阅读的选择之前。
经典自然不能绕过,但经典也有某种负累。我们在分享阅读信息时,已不太确定是它名头大,你才喜欢;还是你必须喜欢,因为它早已是经典。影响的焦虑在每一个阅读者那里都存在,但有时,我们又执拗地渴望着,建立一种私密之好的精神相联。我记得,诗人蓝蓝曾经也写过一篇追寻俄罗斯作家的文字,也是因为对方的自然随笔。她多年打听才得以和老人通上音讯,中间的艰难皆因为老人并不知名。岂止是在中国不知名,在俄罗斯也是。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它只会让一个写作者更清醒地写下:“这让我对名声这个东西有了清晰的看法。”这是蓝蓝文中最有力的一笔。
再退一步,忘却他的作家、画家身份,而将他只看作一位走过岁月的老人,写的就是他人生之日常,这里面依旧有很多可想。字里行间所见,他经历过战争,之后便是在远东,与自然相伴。家有老妻、子女,除此之外,世俗生活,他没有向我们坦露更多。但游走于自然当中,他俨然拥有一个更开阔、永恒的家的世界,飞鸟走兽、河底鱼群,当你都读出熟悉得如同兄弟姐妹的那种亲切感,也就完全相信,自然之物也通过他,在完成某种呼吸吐纳。
这样的转换,其他俄罗斯作家也肯定做过,但方式还是有别。很多的俄罗斯作家,都非常善于将自然、神话、社会、人生因素融为一炉,最后变成一部宏大的虚构作品,有些则提纯升华为抽象的哲思。与他们相比,他笔下的自然,千变万化,但更趋向本真——这分野涉及文学的野心,但显而易见,他选择的是做大自然忠实的记录者。对每一样事物做探求,知其名,识其形,领会其堂奥,进而,雕刻它们的容颜。
3.阿穆尔河,这就说到阿穆尔河。看老人的创作简历,其一系列代表作——《密林:寻找人参的奇迹》《夏日旅行日记:关于阿穆尔河沿岸城市、人们、风光的故事》《森林的花纹:关于阿穆尔河沿岸大自然的随笔、特写和故事》《大自然遐想》《阿穆尔河沿岸日历》等,都几乎围绕着这一条河展开。而这条河,1931年,普里什文也曾以考察的目的去到,并写出著名的小说《人参》。但还是那句话,大自然经过每一个创作主体的创造,会变成不同的风貌。老人的阿穆尔河,更有一种生态日志的意味。
这条河最终的目的地是鄂霍次克海。远方的阿穆尔河我至今无缘得见,终点却嵌在我有段日本的旅程当中。2017年,我和同道友人所乘的车辆,曾行驶于它的左右两岸,地点是北海道的道东知床。此行之前,虽然也做过攻略,但当道路上的标牌上用片假名标示的“鄂霍次克海”被我拼出,我还是震撼莫名。而知床的定义又是:日本最北端能看到流冰的地方。我们去的季节是年末,有些惊心动魄的景象还无法得见。但同行的翻译是见过的,她给我看她有年2月在这里拍下的视频,但见海面涌动着无数流冰,几近于我在南极所看到那般壮阔。转而回到这本书中,我又看到一群人在欣赏相似的景象……
自然如此的广泛相连,老人的心中,当也是有一个自然联起来的世界。尤其当我读到,他在议及异国的新年中,人们为聚在一棵装饰好的树下过年夜而伐倒一棵80米高的枞树时,我同样能体味,阿穆尔河周边,一些树被无缘无故伐倒时的他的心痛。人类各种欠考虑的行为,有可能是出于人类中心主义者的自私,也可能是因为久居都市,与自然隔膜日久的淡漠无感。
只有他这样时时面对自然的人,才保持着这种近乎同一的敏感。他同时还知道,停止捕猎白鲸,对于修复大海内循环的意义。自然本身所存在的训诫,他用“诺亚方舟”篇章名来彰显,这本身就是警醒。而“诺亚方舟”这部分文字,无疑是对阿穆尔河最深入细致的考察记录。仅一把刀在狗鱼肚子完成了它的漂流这段,我就在朋友圈晒过几次,其实是在表达我对自然本身之传奇无以复加的惊叹。
4.出生于1917,逝世于2011年。老人最终活了九十四岁。熟悉二十世纪历史的人,都能从这个时间跨度上,想象出爱伦堡所谓“人、岁月、生活”的三种印记。我想他同样也有。只是,与其他俄罗斯作家不同,他并没有将更多社会、家庭内容放诸文字。一个人真就如此单纯而恬然地度过了一生,我相信这不是人生的实相,但是化复杂为单纯,又像是大自然作用于他的生命奇效。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羡慕的人生。一个人找到了永恒的寄托,并还能把这种热爱表达出来。这就相当于拥抱住了幸福——“幸福”,倒确是这本书中老人反复思索的字眼。“幸福各不相同,可以分成一定的阶段。如同昼夜划分一样。如果,在一定时候,在允许范围内,在不被灾难干扰的情况下,一个人能遵循命中注定的一切,那么可以认为这个人是幸福的。”回味书中这段话,我们不妨说,被限定的幸福,也可以是无限的。
别忘了,他同时还是画家。还能用画画的方式,为自然完成一幅肖像。文字所不能传达的情感意象,可以在此尽做补偿。这种幸福感,纯码字的人虽不能完全尽会,但也能捕捉一二。这就相当于,我们对自己最亲的人所怀的心愿一般——无论怎样,都想为它在时间长河中留下印记。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利别里,这里留下这位作家完整的名字。
但愿有一天,我能站到阿穆尔河岸边,在它真实的流动中,再次回想阅读当中它带给我的刹那感动。
本文配图均选自《大地仍躲在棉被下越冬》([俄]弗·伊·科利别里著 陈淑贤译 中国青年出版社2021年9月版)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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