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天的夜里,雨不停地下着。 长安城里,一辆车子在中书令司马迁的府第门口停下 了。原来城南王家,正在办喜事。因为天雨,把火熄灭了, 连火种也弄湿了。王员外就叫人来找司马大人,说这时候,只有他还一定在挑灯读书写字,讨得到火的。门被敲开了,果然,窗户里透出了光,并且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老年人伏案振笔的影子。
开门的少妇是司马迁的独生女儿妹娟。她把火种给了王员外家人,然后回到屋子里,用近乎哀求的声调说:“爸爸,最近这一两年,你苍老得很快。刚才你还答应我今天定早点睡觉,可是直到现在你还在写,你可要爱惜自己啊。”
司马迁之骨司马迁激动地说:“妹娟!我确实早就睡了,但是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这才又起来写的。这一部《史记》,先后写了这许多年,现在只剩下一二篇还要补充一点材料,我想就趁这几天结束它,所以就忘记了疲劳。再说,我已五十多岁,真是来日无多了,也只有赶紧写才是。”
妹娟知道父亲是很固执的,劝告不一定能发生多少作用,但还是规劝道:“这怎么行呢?”
“孩子!不行也得行啊!这些史料如果没有整理就绪,这部书如果没有全部完成,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心灵,有什么东西在室息我的咽喉!”司马迁说。
妹娟一听,心里一怔:是啊,父亲以前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马上接着问:“爸爸!是这样么!?”
司马迁说:“是的。也正因为书快要完成了,我想以后你应该搬回杨家去住了,你丈夫和恽儿也都需要人照料,总不能一直住在我这里啊!”
听到这里,妹娟说话的声音有点喑哑,想要哭,又赶紧抑制着。她深情地望着父亲,说:“爸爸!不要赶我跑吧!”
司马迁激动地立起身来,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我怎么会赶你跑呢?你一直照料我的衣食起居,如今我看是可以告一段落了。这身体对于我,现在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他又指着那一大堆竹简说道:“你来看:我生平的意愿总算马上可以完成了,让那些人诅咒我吧!让那些人去发抖吧!我根据确凿可靠的事实,根据金匮石室的遗书,根据到各地去进行的调查访问,把这一部《史记》写出来了。你知道我这七八年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么?那些侮辱难道是可以忍受的么?我为什么要偷生呢?这样生活着实在比死要痛苦得多,困难得多啊!”
图|司马迁像
妹娟说:“爸爸!这些事你不要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才活着的,你这样忍辱负重,是为了完成你的理想你的事业。你说过,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犯不着为受辱而轻生。”
“妹娟!你说得对,我正是这样想的。好吧!今夜已深,快去睡吧!我也要熄灯了。”司马迁说着,就把妹娟送出房门。妹娟立在门口没有就走,直等到爸爸确实把灯吹了,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雨仿佛已经小了一些,瓦片上的雨点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密了。
七八年来,司马迁好象第一次感到夜是如此寂寞和凄凉。他不禁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曲折的道路,想起死去多年的父亲和母亲,想起饱受凌辱、被折磨而死的夫人,想起自己和汉武帝刘彻的那一场剧烈的论争。
图|司马迁题跋像
这是元封三年的事,司马迁刚满三十七岁那年,在汉武帝刘彻亲自提名下,由郎中调升为太史令。
任命发表的那一天,司马迁感激、兴奋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他对刘彻说:“皇上不以我粗鄙、浅陋,让我担当起太史令这个职务,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我既万分感激,也万分惶恐。我的学识才能都有限,能不能做好,自己也很难说有绝对的把握。不过,请皇上相信,我一定尽力而为。在任何情况之下,忠于职守,决不动摇。为此,我愿意毫不吝惜地牺牲我的一切,甚至牺牲我的卑贱的生命。”
刘彻说:“这太史令虽然不是什么高官厚禄,但关于你的任命,我却是考虑了很久,才慎重地决定的。你父亲在世时,偶而也在我面前谈起过你,不过印象已经很淡薄了。最近这几年,你担任郎中,跟随我北巡鸣泽、桑乾,南巡九嶷、寻阳,我才知道你有真才实学。凡是问起你有关那些名山大泽的史实,你无不对答如流,如数家珍。我几次查对了典籍,居然和你所说完全吻合,真是不简单啊!以前我每次出巡都要让他们给我携带五、六车文献,以备随时查考之用,如今有你在我身边,有问即答,资料就不必多带了。你的学识才能是能够胜任这个职务的。”
图|刘彻像
司马迁说:“皇上最圣明不过了。不要对我鼓励太多,还是对我多告诫教训几句吧”
“你别急!有些话我是要提醒你一下。由于你的学识出众,由于我对你的信任重用,会有人妒忌你、中伤你,这在所难免,防不胜防。特别要注意的是你为人过于坦率、固执,我担心你和公卿百官是否能安然相处?你身为太史令,笔底下更要注意这些问题,处理好这些问题。”刘彻说完,没有让司马迁再作说明,就一挥手让他出去了。
刘彻的话说得很明确,也很诚恳。司马迁听了是相当震动的。但是工作没有开始,没有碰上实际问题,也就不可能有深切的体会。而且司马迁觉得反正自己下了决心,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所以就没有再多思索刘彻这番话的全部含义。
司马迁兴奋地回到家里。他望着司马谈的画像,多么希望父亲还能听见他被任命为太史令的喜讯。他轻声地说道:“爸爸!你以前曾寄厚望在我身上。我一定继续完成你刚开了一个头的伟大的事业。孔子逝世以后,这五百年来,头绪纷繁,记载的历史杂乱,我总想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来。的确,工作量是很大,也存在着许多困难的。但是这工作现在不做好,将来别人再来做就更麻烦了。如不做好,我不仅对不起皇上,也对不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更对不起后世的子孙万代。”
司马迁愈说愈不能控制自己,不知是欢欣还是悲哀,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像珠子般直滚下来。夫人和妹娟起先以为他在外面闯了什么弥天大祸,急得面色都变了,等到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才把心安定下来。
图|祭祀司马迁的建筑
就任太史令以后,司马迁不禁又把刘彻说的那一番话仔细思索了一番。和公卿百官的关系看来确是一个很主要的问题,否则刘彻决不会如此强调。司马迁自己也想到过,但并没有重视到这般地步。
司马迁回顾着自己这些年来和公卿百官的关系,总觉得和别人的利害冲突极少,谈不上有什么恩怨。他也想到无论是父亲司马谈,还是自己,向来对人不卑不亢,至多是有点孤芳自赏,但从来也没有存心去得罪哪一位权贵。
也许,那是因为过去自己身为郎中,仅仅是伺候皇上而已,自然得罪的人不多。如今把太史令的职务认真担当起来,要记载某起历史事件的真相,甚至对当代的人物也免不了有所褒贬,那处境可能会比以前有所不同。
确实,总的来说,司马迁虽然读了不少金匮石室收藏的和散落在民间的书籍,虽然游历了山南海北许多密林大泽、雄关险峡,虽然在宫廷里已经出入了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他的想法还是比较淳朴、天真。而事实证明世上一切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单纯。
图|司马迁像
在当时,朝中最显赫的人物实际上就是二位姓李的大将军。
一位是贰师将军李广利,刘彻最宠爱的宠姬李夫人的亲哥哥。李广利曾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在天山之战和大宛之战中得不偿失地弄来一些战利品,自以为功高百世,气焰嚣张,只喜欢听阿谀奉承的话。
另一位是名将李广的孙子李陵,他精通孙子兵法,刀枪剑戟无不娴熟。百步穿杨,对他来说就像妇女穿针引线那样毫不费劲,似乎瞄准也是多余的事。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和士兵同甘共苦的精神。在大沙漠中,要是粮和水供应不上了,他总是让士兵先吃先喝;士兵受伤了,他不考虑自己的疲劳,总是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亲切地去慰问。因此,他部下的士兵在战斗中无不以一当百,奋勇争先。但刘彻对他却很不放心,一直让他当李广利的副师,不让他独当一面。
大家知道李陵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李广利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和他相比。但是许多人都不敢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图|李陵像
司马迁和李陵同时做过郎中,对李陵的性格和作风有较深的了解。他觉得在李陵身上仍旧保存着他祖父李广的许多优点和才能,心里很钦佩,不过,对此他从未向李陵本人有所流露。平日,他两人,除了公务,个人之间也没有其他任何接触和联系。
对于李广利,司马迁知道此人并无能耐,完全是靠了李夫人这个亲妹妹作为后台,才坐上大将军的宝座的,所以从心底里瞧不起他。不过,在行动上,也从没有对李广利有任何不尊重。只是采取“敬鬼神而远之”的策略,尽可能和他少谈少见面而已。日子一久,李广利也发觉了这一点,当然很不愉快。
假使说作为大将军的李广利是既不能运筹帷幄,也不敢身先士卒的酒囊饭袋的话,那末他对于纵横阖的政治阴谋活动却是比较能干的。他心里想,太史令司马虽然长着傲骨,不肯对我贰师将军低头,但也不忙去打击报复。因为他官职虽小,但臧否人物的权却在他手里,他不想和笔杆子结下冤仇,而是想拉过来,为己所用。
有一次,宴请文武大臣,李广利对职位较低的司马迁也发了请帖,表示对司马迁严格相待。司马迁却巧妙地借故推托了,说刘彻要他查对关于汉初萧何拟订律令的记载,催得很急,所以不能赴宴,请予恕罪。
图|李广利雕像
李广利又派一个能说会道的门客,把一对远征大宛时带回来的白璧送到司马迁府上。
妹娟轻脚轻手地打开了这精致的盒子,不禁惊呼起来:“太好了!真是稀世之宝啊!”
对象牙、犀角、珍珠、玉石从来不屑一顾的司马迁这时也忍不住把白璧抚摩了一下,赞叹道:“这样圆润,这样光洁,真是白璧无瑕啊!”
司马夫人望着丈夫,悄悄地问道:“难道你准备收下来么?”
仿佛没有听见夫人的问话,司马迁很沉着地看了妹娟一眼,说道:“白璧最可贵之处是没有斑瘢污点,所以人们才说白璧无瑕。白璧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是一个平庸而品位低下的小官员,从来没有敢以白璧自况。但如收下这样珍贵的白璧,那我身上的斑瘢污点也就多了。”说到这里,他把头侧向司马夫人那一边,问道:“不知夫人以为然否?”
司马夫人这才感到刚才担心丈夫会收这种礼物是多么可笑,自己对丈夫显然还不够了解,同时又觉得丈夫拿人来比白璧不仅很恰当,而且联系得很自然,毫不勉强,更佩服丈夫的态度既得体又坚决,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司马迁随手写了谢帖,说是多谢大将军的关爱,铭感在心,终身不忘。惟无功受赏,难免为天下人所耻笑。因此领盛情而还白璧,请大将军原宥。
图|司马夫人画像
司马夫人也吩咐妹娟将礼物盒包好,交来人带回。这一个门客本来很能打交道,有时前倨后恭,有时先礼后兵,每次为李广利办交涉,都靠三寸不烂之舌,人到事成。这次他听司马迁一开口,知道对方比自己棋高两着,就没有敢再劝司马迁一句,碰了一鼻子灰,自觉没趣,回身就走。
来人刚出门,司马夫人就蹙起双眉问司马迁道:“你看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你这样一口回绝了贰师将军,爽快是爽快,我担心从此就结下冤仇来了”
司马迁说:“贰师将军要拉拢我,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再含糊敷衍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退还白璧,让他死了这条心。他肯定会对我打击报复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司马夫人本来个性脆弱,而且多病,遇到事情免不了心惊肉跳,听司马迁这样一说,人就不大支持得住,司马迁和妹娟连忙过去把她扶住,让她慢慢地坐下来。
司马迁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走过去把窗子全都打开了,似乎这样心里能稍微舒畅些。
他回转身来,对司马夫人和妹娟说:“我本来想专心从事《史记》的著述,不卷进外戚、宦官的宗派集团,不卷进争名夺利的旋涡。谁知身不由己,旋涡到处都是,你避不胜避,逃无可逃,现在这个旋涡就一下把我卷了进去,看来吉少凶多,害怕、担心也都无济于事,看情况的变化再说吧”。
图|司马迁著书
却说奉命到司马迁府上送白璧的门客因为没有能完成使命,为了替自己辩护,为了替自己推卸责任,门客就把在司马迁府上所见所闻都加油加醋地禀报了李广利。李广利虽然咬牙切齿,却又按捺下脾气,要门客一字一句地重新复述了一遍,并且叫人详详细细地记了下来。
第二天,李广利就进宫向李夫人作了长时间的哭诉,把门客已经加油加醋的那些话再次作了夸张和引申。最后,李广利说:“一个小小的太史令,竟敢不识抬举,对当朝的大将军如此无礼,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这也是对你的大不敬,更是对皇上的大不敬。”李夫人对李广利说了不少安慰的话,叫哥哥别气,她一定奏明皇上,让皇上给司马迁一点颜色看。李广利这才离开了宫。
图|李广利画像
这时,刚巧发生了另一位大将军李陵投降匈奴的事情,在宫廷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本来李陵在文武百官中还算是有威信的,赞扬的人也不少。但李陵投降了匈奴的消息传来,那些擅长于把自己说成一贯正确的人也都改变了口气,甚至把李陵投降匈奴之前的一切也都说得一无是处。有人还说,早就看出李陵这个人靠不住,迟早要投降匈奴,如今果然。
朝中官员受震动最大的是司马迁。他很难设想李陵会和“投降”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像李陵这样用兵如神的人会遭到包围?这样一支由以一当百的士兵组成的军队会无突围?像李陵这样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人肯束手就擒?不可能。司马迁认为是谣传,是有人要故意破坏李陵的名誉。等到终于从各方面完全证实了这消息之后,司马迁又气愤,又惋惜。
由于李广利成年累月的挑唆,刘彻一直对李陵就没有多少好感。但是他知道这个人在文官武将中有着较高的威 信,在士兵和老百姓中间,威信就更高。所以,刘彻平时对李陵还留一点面子。如今李陵投降了匈奴,他觉得如再 不采取严厉措施,将来和匈奴就没法打仗,军纪就很难整饬。
有些人认为李陵人已到了匈奴的龙廷,要杀他剐他,都是白说。但他的家属还在长安,妻子和儿女都在,把这几 个人都绞死,就能收到杀一做百的功效。刘彻听了,认为有道理,又似乎觉得过火了一点。就这样,他拿不定主意。
图|李陵在匈奴的位置
李夫人是刘彻的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刘彻心中烦闷之时,就想到了李夫人。只要看到李夫人翩若惊鸿的身影,刘彻的烦闷就立刻化为轻烟而飘散了。刘彻为李陵的投降匈奴而胸胀气塞,身子想要爆裂开来,也就很自然而然地想到李夫人的寝宫中去。当他走过一条花径,忽然想到李夫人 已抱病多日,就是去了也不可能在一起谈笑玩乐,于是又折回来。刚回转身,又想到她既身卧病榻,去探望一下,安慰几句也是应该的,于是再折回去。几个太监被弄得晕头转向,又不敢问什么,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打转就是。
这李夫人原本出身娼门,只因生得体态轻盈,风度极好,谁看到了她都有好感。进宫后没有多久,就在众妃中露出头角,一跃而成为刘彻最宠爱的人。她有拿手的本领,就是撒娇。她的要求,刘彻非照办不可,即使一开始刘彻有些犹豫,或另有想法,只要李夫人施展出那一整套装疯卖傻或颦或笑的撒娇功夫,最后刘彻还是得完全照她的话去办。
图|李夫人像
李夫人平时好生生的,刘彻还担心她受寒着风,如今真的病了,刘彻对她的怜爱之心更油然而生了。在房门口,听到那节奏徐缓,丝丝不绝的呻吟之声,竟也觉得有着优美而伤感的旋律,不同凡响。
刘彻叮嘱免了迎接皇上的那些礼仪,侧着身子在病榻边上坐下,亲切地问道:“多时没来看你,身子好些否?”
李夫人声音很低,但吐字倒还清楚,回答道:“臣妾一天不如一天了,勉强喝几口粥汤还可以,别的都进不了嘴。长此以往,不到荷花盛开之季,便是臣妾告别皇上之时了。刘彻紧握着李夫人一双纤巧而苍白的手,不禁掉下滴眼泪。这滴泪珠落在李夫人手掌心里,恰如深秋的露水,冰冷冰冷。病人是敏感的,马上说道:“皇上千万不要为臣妾而悲伤过度,否则臣妾就死有余辜了。只是希望皇上永远记住我青年时的美好的容颜,记住我侍奉皇上的欢娱的日子。请皇上把对我的钟爱之心移作对我哥哥、弟弟的关怀,则我虽死犹生,在九泉之下也一定笑逐颜开。”
图|李夫人像
刘彻一听,忙问“贰师将军显贵无比,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还有什么不称心呢?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在你皇上跟前,他是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出了宫门,情况就难说了,有人根本就当他什么都不如,连理都不大肯理睬哩!”
刘彻大吃一惊,急着问道,“居然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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