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从北京大学获悉,中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许渊冲曾在2010年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8月2日许渊冲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亚洲翻译家。
上观新闻记者曾在2014年采访过这位经年沉醉于中外文学世界里的翻译家。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这一本本翻译作品中,始终坚持更高一点的追求,“别人都在谈对等,我在谈超越”。这其实也是人生的境界。
【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往深里想,往中华文化里想】
在探访许老的半天时间里,电话密集作响。大多来自媒体,热烈询问的是许老刚刚获得翻译大奖的感受。
许老朗声回答,直接干脆:“这是中国文化的胜利。”
上观新闻:2014“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的颁发,让您成为获此殊荣的亚洲第一人,这证明了评委会对您翻译的充分肯定。而在您心目中,什么样的作品才是一个好的翻译作品?
许渊冲:有的人认为翻译是有标准答案的,而在我看来翻译就是一门艺术。我认为,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孔子的一句话,“从心所欲,不逾矩。”用现在的话来说,“从心所欲”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不逾矩”就是不超越客观规律,这个非常重要。朱光潜先生和钱锺书先生都认为这句话也代表了翻译的最高境界。
不过,西方的观点则有所不同,他们认为翻译是做到一加一等于二,而我们往往追求的是一加一大于二。
上观新闻:按照您的说法,是否中国把翻译当作艺术,而西方则更倾向于把翻译当成科学?
许渊冲:就是这样。西方的翻译理论就是对等,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语言大多在同一个语言体系中。英、法、德、俄等语言大部分都可以对等,而中文与英文可以对等的部分连50%还不到。
上世纪40年代的时候,我还在念大学,曾去图书馆借一本中英字典,但管理员拿错了,给了我一本英法字典。我一看,差不多都能懂,因为英语和法语90%是相像的,很容易看懂。
后来我去法国留学时,不到一年就能懂法语了,就因为我之前学过英语。而我从只会中文到精通英语,花了10年的时间,你想想这差距多大。
上观新闻:翻译者在不同的文化间传达意境,难的也正是在这不对等的部分。
许渊冲:是的。不能对等的部分怎么办?有两个可能,一个是翻得比原文好,一个是翻得不如原文。一般说来,都是翻得不如原文。
对我来说,我的译文所追求的就是想要胜过原文。我总是在想,怎么超过它,怎么赶上它,还总爱问自己:译文中能否看得见无声的画,听得见无声的音乐?你没有这个想法是做不好的,我为什么能做得好,就是别人都在谈对等,我在谈超越。
上观新闻:其实,人人都向往“超越”,但“超越”不易得。
许渊冲:我给你举个例子,19世纪20年代初,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在写《尤利西斯》时,造了两个字。英语中原本有Yes(是)和No(不是)两个词,他却调头换尾,把Yes的Y摆到No前面,就变成Yo;把No的头N放到Yes前面,就变成Nes,这怎么翻?
这是他自己造的字,大家就觉得为难了。问到萧乾,萧乾也犯了愁; 问钱锺书,钱锺书就把Nes翻译成“唯唯诺诺”,有点勉强是的意思。我觉得还不够,我怎么翻呢?Yes 和No就是是和非,也可以说有和无。那么,Yo就是“有头无尾,有始无终”;Nes就是“无事生非,无中生有”。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往深里想,往中华文化里想。翻译一定要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味道、灵魂体现出来啊。
【我把《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变为《红与黑》里的,让更多人感受这句话的美,有什么不好】
说到翻译,许老的快活劲儿立马从眼神里奔出来,溢满整个脸庞。脸颊红扑扑的,看不到老年人常有的老年斑;白眉毛自在招展着,茂盛程度甚于稀疏的白发。
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活得透明、过得畅快的人。用他老伴的话说,“我们的房子不大,吃得也很简单,但只要能翻译,他就如鱼得水,美得不得了。”
采访过程中,许老也闲不住,一会儿整理照片,一会儿拿手稿给记者看。指着那一句句的译文,他连连追问:“这美不美?翻得美不美?”
可以回答他追问的是,许多关于他翻译作品的评价。比如,中译英的《西厢记》被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他翻译的《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
上观新闻:您爱美,美从何处寻?
许渊冲:我最爱的是中文的美。一百年前,罗素就曾讲过,中国的文字胜过西方,因为西方文字只有二美,意美,音美;中国文字有三美,意美、音美,形美。
杜甫《登高》里有这样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边落木,“木”后是“萧萧”,是草字头,草也算木;不尽长江,“江”后是“滚滚”,也是三点水。这种字形,视觉上的冲击,外国人怎么感受得到,这就是我们的形美。但是这也给翻译制造了难题,对此很多翻译高手束手无策,连余光中都说这诗没法翻。
上观新闻:不仅中文的形美难翻,诗人的情怀更难以诠释。
许渊冲:毛泽东有一首词《念奴娇·昆仑》,“而今我谓昆仑,不要再高,不要再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他把昆仑山分为了三截,一截给欧洲,一截给美洲,一截给中国,这种情怀哪里有?这种情怀怎么翻?当时,找了英国人来翻,就把这三个“一截”,直接翻成了“three parts(三个部分)”,这哪里美嘛!
知道我是怎么翻的吗?我把第一截翻成“山顶”,第二截翻成“山腰”,第三截翻成“山脚”,这在中文中没啥稀奇的,但用英文表达就有了一层美感。英文版里,山顶我翻译成“crest”,山腰我翻译成“breast”,山脚我翻译成“rest”,就是顶部、腰部和底部,还对仗,美不美?
但在当时,因为翻译这些,我还被批斗过。我不在乎!在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英文版《毛泽东诗词选》还是采用了我的译法。
上观新闻:真与美,一直是翻译界争论的焦点。对您来说,真是低标准,美才是高标准。
许渊冲:《红与黑》里有这么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市长夫人去世了”。但看全文就知道,她是抱憾而终,含恨而死。仅仅直译为“去世了”,包含不了含恨而死的意思,所以我翻成“市长夫人,魂归离恨天”。
这就有人说我不对了。因为《红楼梦》里面有“林黛玉魂归离恨天”,有人指出我是偷了《红楼梦》的。我就说,“魂归离恨天”其实《西厢记》里就有了,曹雪芹可能看了《西厢记》写的这句话,那这是《红楼梦》抄《西厢记》吗?《红楼梦》可以用《西厢记》里的,为什么我不能用《红楼梦》里的?这太奇怪了。我把《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变为《红与黑》里的,让更多人感受这句话的美,有什么不好?
上观新闻:高尔基曾说过,照天性来说,人都是艺术家。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希望把“美”带到他的生活中去。而您,正是这样的人。
许渊冲:我就是在不断地创造美,别人美的地方我也学习。翻译就是应该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世界的美。创造美是人类最高的幸福,这也就是我人生的意义。
【钱锺书先生曾评价说,“许渊冲是戴着手铐脚镣在跳舞”,这是多高的评价啊】
许渊冲的生活中,从来不缺少争议。
“有争论才有进步”,他不生气,只是遗憾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了解。
翻译家赵瑞蕻批评说,许渊冲先生的译本加了许多不该加进去的东西;翻译家王佐良则认为他的有些译法类似鸳鸯蝴蝶派,是应该特别避免的。许老反驳道:一切景语皆情语,要的是文学翻译,不是文字翻译。
还有一种非议针对他的性格。他的名片上,赫然印着“我是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完全不按中国式含蓄的套路出牌,“自大”之评,难免接踵而至。
谈及此,他双手一摊,“你自己都不信自己怎么行,人就是要有点狂的精神。”
上观新闻:面对争议,您从没打过退堂鼓,也从没质疑过自己的翻译理念?
许渊冲:没有。我最自信了。批我的人有那么多,说我自负,我说我不是自负,我是自信。居里夫人说过,我们应该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我很信奉这句话。
钱锺书先生曾评价说,“许渊冲是戴着手铐脚镣在跳舞”,这是多高的评价啊。现在,我觉得我是“翻身”了,能够畅快地做翻译了。我始终认为翻译要双向,不能只是单向。你既能中译英,又能英译中,既能中译法,又能法译中,这才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双方的文化都搞清楚,才能真正翻译出具有不同民族文化味道的作品。
上观新闻:您确实很自信,这自信从何而来?
许渊冲:我大四的时候,美国空军来中国,支援我们抗击日寇。在欢迎飞虎队队长陈纳德的招待会上,有人提到了“三民主义”。当时没人会翻,有人试着按对等的方法翻出来,大家也看不懂。我就举手,说应该这样翻——Of the people(民生)、By the people(民权)、For the people(民主),一下子就说明白了。
当时,我突然发现,中西方文化一定有些东西是能沟通的,而我可以努力做得到。此后,我一直在努力做的就是沟通,而且是用最好的方式沟通。我觉得我得奖的原因就是这点,我胜过其他人,不但胜过中国的翻译者,还胜过欧美的翻译者。
上观新闻:沟通,是双向的。但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很多中国人热衷于了解外国的文化,却对自己所在的中华文化有所忽视、缺乏自信。
许渊冲:不自信可能是因为不了解。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也有很多不了解的。但我懂得一点,中华文化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中国人一定要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价值,不能妄自菲薄。中国人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杨振宁先生曾说,他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帮助中国人克服了觉得不如人的心理。
文化交流目的是互相提高,中文跟英文怎么互相提高?中文好的地方用中文,英文好的地方用英文,这才叫统一,这才叫提高,并不是他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就叫统一了。我的这些翻译理念,就来自于我们中华文化的传统理念。
【我送杨振宁一首诗,叫做《振宁不老松》。对他适合,对我也适合,我们都是没有年龄的人】
立秋后的北京,凉意渐起。许老依旧盛夏穿着,采访间隙,他还从冰箱里取出饮料,大口喝起来。
他性格开朗。他是老友中的“活跃分子”。他的随笔《追忆逝水年华》出版后,他马上给健在的师友和故去师友的子女们每人寄去一本,不同的人还要题上不同的词。
人们都说翻译家是孤独的,他这样的性格适合做翻译吗?对此许老自有论断,“你不跟人交流,你怎么翻译得出来?我的翻译都是跟别人打交道打出来的,你要看别人怎么翻,找到和别人的不同,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上观新闻:您现在的生活状态如何?
许渊冲:就是琢磨。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琢磨,就连睡觉做梦有时都在琢磨。我觉得这能解决一些文化问题,是个乐趣。
当然,还要奋笔疾书做翻译的事。为什么我每天都晚上翻译?因为晚上没人打扰我,白天有人找我,我的思路就被打乱了。晚上我就专心致志地、静心地翻译,我自己爱怎么想怎么想,把过去的经历和现在联系起来,我可以回忆好多事情。
上观新闻:如切如磋、精雕细琢本是件“苦”差事,对您来说,却是无法替代的乐事一桩。
许渊冲:不苦,我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水平不够,可能才觉得苦。翻译的时候我很愉快,如果不愉快我翻译它干嘛?我就是愉快的。
你不觉得琢磨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吗?我给你举个例子。1998年5月,德国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奏了马勒的名作《大地之歌》,其中第二乐章《寒秋孤影》和第三乐章《青春》,说是“根据中国唐诗创作的”,但谁也弄不清是哪两首唐诗。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听了演奏,说一定要尽快把这两首唐诗弄清楚。找了多人,都弄不明白。因为这里面的唐诗,先是被译成法语,再转译成德语,如今又译回中文,文字全变了。我一点点地往前推,最后找到了法语的译本,才终于对上了原型。一首是张继的《枫桥夜泊》,一首是李白的《客中行》。你看,这多有意思啊!
上观新闻:原来,您一直退而不休,一直学习不辍,为的是这许多的“意思”。
许渊冲:是的。和翻译一样,学习是让我快乐的,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幸福,“知知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这就是我人生的一大乐事。要快乐,自觉地快乐,还要能使别人快乐,我尽量追求让自己葆有这种快乐。有了这种快乐,就忘记什么老不老的了。
上观新闻:这就是为什么您说,您和杨振宁先生都是没有年龄的人?
许渊冲:我一直是这样,我不老的。我送杨振宁一首诗,叫做《振宁不老松》。对他适合,对我也适合,我们都是没有年龄的人。我一天到晚就这样子,做着我喜欢的事儿,所以不老。
其实,我从未想到我能活这么大岁数,七年前,我做过直肠癌手术,医生说我最多活七年。那么,到今年,我该走了。但是,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所以我也不信。要走就走,不走更好,得了这个大奖,中国文化得到了认可,我要走也没什么遗憾了。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王一
来源:作者:王一
标签: 中外历史人物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