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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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小城之夏

  成都的天气总是这样霪娌,我很讨厌。我还是怀恋重庆火暴的夏天,体内的盐份总是能够酣畅淋漓地排出体外,手心后背湿扎扎的感觉持久而愤懑,紧张而真实。我习惯于每天中午顶着炽烈的阳光,蹬着那辆我引以为傲的永久牌红色自行车,翻越和飞疾于重庆陡峭的千山万壑。我经常和汽车拼命(大多数的时候是方脑壳的大客车,当然必须是在像过山车一样恐怖的失重路段,这样的下坡还是将近有个千把米,而且只有上学的路上才能大显身手,回家的时候就只能落得慢腾腾的清闲),车里的乘客不时探出惊讶的头来稀奇地打量我俯冲的过程。我不屑一瞥,自顾威风。重庆是没有自行车道的,公路上车水马龙、你争我夺,和成都的井然有序、闲情逸趣大相径庭,性格迥异。

   坐在前排的那个小妹崽是我暗恋的对象,当然她也知道,毕竟坐在一起快两年了。看真人不见得漂亮,她脸色卡白,眼小无神,架上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才增添了些许若隐若显的灵气,眉毛稀松寡淡,比我那时刚从嘴角冲出来的赖毛还稀。不过她拍出来的照片真就仙姿玉貌了,非五个字“angel”无以形容——含苞欲放的可亲笑脸,光洁动人的灵犀眼神,丰盈娇柔的妩媚身段。坐在后排的几个兄弟伙对此都颇有同感,只是对于现实的无奈抱以惋惜。我也是无心插柳地先被完美无缺的照片所蒙蔽和诱惑,开始肆无忌惮地想入非非,再加上她家里好像还比较殷实,完全符合我劫富济贫的择偶标准,才对现实的残酷寄予厚望。哪晓得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促成了日久生情,我也无力自拔,顺其木已成舟、柳成荫了。

   我平时都喊她“曦妹儿”,或者“小曦”(多喊“曦妹儿”,在比较严肃的座谈时才尊称“小曦”)。其实她好像还比我大一两个月,具体大多少我也没有认真考察核实过。所以像生辰贵庚这些重大庆典都是一概封杀,一个是从来就没有那些布尔乔亚的半贵族半民主的习气,二个也是担心辱没了向来以兄长自居的封建的嚣张气焰和光辉形象。她平时都喊我“童童”,公众场合有时也喊我早被加冕的威名远洋的绰号“小草”或者“小炒”(在重庆的发音都是一样的,没有翘舌音)。至于绰号“小草”或者“小炒”的来历,我就不在此自报家丑了。我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叫我,我也无意申辩。只是有时候兄弟伙要洗刷我,也细声细气地遥呼“童童”,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曦妹儿是典型的小家闺秀,天天挂个线控的随身听,揣点儿洋芋片豆腐干之类的,还经常变花样换口味,其实只要一个星期就看出她的黔驴技穷了,她始终都是万变不离其中,缺乏开拓创新的先进思想观念。我对取悦于她五香嘴的五花八门的零食毫无兴趣,只对她放在抽屉里藏在塑料袋中的一两个水果虎视耽耽,垂涎三尺。只因我平时习武不精,隔三插五才能侥幸偷袭得手,然后等到上课铃响过,才和兄弟伙们鱼贯而入,堂而皇之地专心听课。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在曦妹儿严酷的刑讯逼供下,我屈打成招,对铁证如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彼此营造出教育与再教育、批判与反批判周而复始的思想改造大课堂。

  有一次我触怒龙颜;她火冒三丈,正经威坐,手持二寸折叠水果刀,磨刀霍霍向小草,厉声呵斥:“我给你说,小草!你啷个恁个(怎么这么)贱哦!?我忍了你好久了!今天你偷了我的苹果,拿我的刀削了还不洗,甩到我书上,弄得个湿扎扎的,蚂蚁儿都爬上来了……”

   “是是是!晓得了。地瓜头儿(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人品极差)来了。”我和颜悦色,谆谆劝导。面对这种危急时刻,切忌争锋相对、强词夺理,必须理性地审时度势,尽量避重就轻、迂回斡旋,达到拖延时间、消磨士气的目的,以便后发制人。

   课间,我躬身向前,探出头去,再次向曦妹儿郑重赔礼道歉:“小曦同学教训得是。我有罪,我悔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下次一定先勘察地形,再谨慎下手,最后仔细清理现场,保证不留蛛丝马迹,作到死无对证!保证……”

   “滚滚滚!我以后不得理你了!你是个宝器!”她头也不回,背身以对,举出右手,手执二寸钢刀,以示鄙视。

   曦妹儿对我的“永久”坐骑情有独衷,我说她是伯乐相马、慧眼识金。要是我中午不回家,她就威逼利诱加要挟,我也只得忍痛割爱,推出自行车供她把玩。她只在学校操场上胆战心惊地御驾亲征,谨小慎微地自由驰骋,很有一种体验恐惧的开心和兴奋。她不敢驱车上公路,连晚上回家都不敢搭我的稍微有些牵强附会的顺风车(主要是不太顺路。但是如果她要求送她回家,哪怕是开玩笑也好,我肯定乐意之至、责无旁贷地载她回家。很多次我都据理力争,主动邀请,大都无功而返),不肯让我给她开路保驾护航。即便有过那么两三次,她就说我骑车野得很,肯定是心怀不轨,想和她一起壮烈殉情,说我是白日做梦。当时我听了哭笑不得,直想亲她一口,又恐于她的矜持羞涩或者是拳脚相加,只有隐忍作罢。倒是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试驾过三四次那种加长型双排坐要收租金的所谓的情侣观光自行车。我自然是习惯于自行车上的长途跋涉,她又嫌坡陡路险,一不安全,二又费力——她是那种在800米长跑中咬牙坚持到最后一个仍无法完成光荣而艰巨任务的跨世纪知识女青年。

   真正想起来,我们好像连正式的牵手都不曾有过(当然正常的社交调戏不算,要算起来的话,那就不止牵手这么简单了)。这其中的原由曲折复杂,难以言诉。首先,我自认为还没达到那样的思想境界,那只不过是海量泛滥的影视剧作成天耳濡目染的心理效应;同时也因为我的手湿气太重,随时随地都是黏糊糊臭烘烘的,春夏两季还要像蛇一样蜕皮更新,更有不读书不看报的不学无术之徒大胆预言了湿气就像不久以前席卷全国的SARS一样会无孔不入地四处播种传染。不过我自信曦妹儿是相信科学真理的,是科学唯物主义的坚决拥护者。她对明目张胆的牵手好像也不以为然,倒是勾搭上了,事情可能就有口难辨了。

   出于先天清高狂傲、自命不凡的出世精神,我是那种硬着头皮冒充纨绔子弟的小狗屎(a lillte kid),不是表现在衣着装束上,也不是表现在吃喝玩乐上(幸亏不是吃喝嫖赌哦,差点儿就一笔代上了),而是要在气质上显出一副高人一筹的姿态和底蕴。于是习惯成自然,深沉戏噱也就成了我的性格代言。

  进入攻坚阶段的高三后,上课不是做卷子,就是讲卷子。我懒得做,也懒得听。最多就是临时坚强一回,牺牲一点早上赖床的时间,赶到学校,抢一份卷子胡乱抄完交上了事。成绩倒也不好不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时我就喜欢凝神关注曦妹儿低垂的后脑勺。她的头发倒长不短,扎起来颈子薅风,不扎又成了野妹崽,而且头发还有揠苗助长的危险趋势,是典型的营养不良。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喝起了三勒浆,估计是受了黑板左边的高考倒计时的强烈影响(倒计时上印着三乐浆醒目的广告)。当时像什么三勒浆、生命一号之类的“心理安慰剂”在高三的阶级同胞中大行其道、深得民心。

  那时侯,下了夜自习,我双手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夹着曦妹儿的书包,就这样我们彼此陪着,一起走完不太长但能走很久的一段同路的路。我开始给她讲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斯宾诺莎的“肯定即否定”、康德的定言令式;她听了,说我是少年痴呆症晚期。她也给我讲她听齐秦、任贤齐的歌触景生情、热泪盈眶,还不忘教导我要认真复习,考个好大学,好继续我的痴呆狂想;我说她是得了未老先衰教育疲劳综合症。她又噘(骂)我“宝器”。

  我们的感情在月明星稀的苍穹底下又百尺竿头,更上了一层楼。我想,在她心目中,我一定是危难见真情的革命伴侣,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忠实好同志,偶尔搞点儿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我对此更是底气十足,信心百倍。

  据不可靠资料透露:高考是解脱,大学是自由。我百无聊奈地等待它福祉的降临。

  夏天总是眨眼即过,眼看大家就要各奔前程了。秋老虎是重庆的一大特色,熊熊烈日仍高昂着耀眼的头颅,烈炎炙烤大地,丁阿子(知了在重庆的俗称)震天齐鸣。我和兄弟伙们吃完了散伙饭,订下了来年再聚的山盟海誓。我和曦妹儿没吃几回饭,倒是游了几次泳——北温泉,爬了几次山——缙云山,钻了几次地缝——金刀峡(这几处旅游胜地尽人皆知,至少是重庆市的人都晓得),回了几次学校,拍了几卷照片。我基本上没出什么钱,都是她领着我到处逛。她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个星期游水,下个星期爬山,假仁假义的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哪能有什么意见呢。游山玩水,我没有她的兴致高,一律附和赞美就是。我有时也忍不住旁敲侧击,甚至指桑骂槐,她最后一句简明坚决的通牒令“你去不去嘛?!”我还能争锋相对么?

  关于照片需要在这里补充一下:都是曦妹儿出的相机和胶卷,外加洗照片的钱。照片有三十分之一是我的独照,十五分之一是我和她的合照,三分之一是她的独照,二分之一是我在乱抓偶然事件(“偶然事件”须在哲学层面上理解)中狂拍的写实、风景照——从慢腾腾的渡轮到街边的垃圾桶,从街心花园的雕像到田间简陋的茅司(厕所),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其中有一张,我映象最为深刻:一个枯瘦的老太婆身套大号的标有“98抗洪勇士”的白色文化衫,斜坐在百货大楼门口的陡峭阶梯上(说是坐,其实躺更符合实际情况),半醒半睡,其姿态活象睡佛转世;后面靠上,三个棒棒儿(重庆人喊挑夫都叫“棒棒儿”,比较有地方特色)围坐成半圈,露出黝黑强健的手臂和小腿,兴致勃勃地斗着地主;再后面就是剔透闪光的地板和富丽堂皇的商场……

  曦妹儿对我的评价是“宝器就是宝器”,不过她看了我的照片也笑得呲牙咧嘴。谁叫她拿来一台她自称是价值七千多块钱的相机给我玩呢。后来,网上有朋友说我的“作品”颇具几分非线性的后现代主义味道,乐得我诚惶诚恐。

  重庆人民万众期待的降雨迟迟不肯润泽火烧火燎的大地。大家稀稀落落地人去楼空,挥汗如雨地依依惜别。很遇缘,我和曦妹儿同一天离开重庆。她坐飞机,目的地是上海;我坐汽车,目的地是成都。

  第二章 沉沦中挣扎

   乍来成都,寒气逼人,凉风乱窜。

   一岁一枯荣,年关将至。平坦无力的成都市井沉迷于阴郁广漠的冷霜之中,沁透了朦胧干涩的暮霭。参差不齐、密密麻麻、昏昏沉沉的石墩一样的房子毫不留情地挤满了整个视野。几根突兀的高烟囱呆滞地矗立,和修了十一年仍未竣工的电视塔(号称是西南第一塔)遥相呼应,彼此默默无语,只是侧耳倾听那孤寂中的深渊之静,那空中漂浮的玄音,谁也不愿且不敢袒露各自的寂寞苍凉,任风沙阴云侵袭、蚕食。

   一股凛冽的冷气灌入鼻腔,窜过气管,压进肺叶,渗透心脏,钻通大脑。我睡眼稀疏,辗转反侧,以求重温迷梦。迷梦是另一个心理世界的完全幻散和沉醉,在这难得的若即若离之际,梦境竟由我恣意妄为,随心驾御。我振翼高飞,纵横驰骋于幻象中。灰白色的蚊帐随风摇曳,迭亘起伏。质朴忠实的被褥和毛毯为我驻守亲昵的体温,我在灰白色蚊帐围成的虚幻中感受自我的真实。空间仅是世界的离散分割,时间才是意志的永恒绵延。

   在父母的陪同下,我经历了险恶拥塞的开学报到,走访了三家成都的亲戚,码干吃尽,捞得一笔可观的高考及第奖励金,却贴补了我们心甘情愿前呼后拥、积极排队上缴的学费(我从小到大的如压岁钱之类,一律被父母理所当然地征用充公,这只是长期的积习,并非家里真就缺衣少粮)。我只忍气吞声。想来,我何曾有过自己的一分钱,又何以申辩?

  随即我挤进新鲜而又压抑的军用大卡车,甘受漫长的颠簸之苦,驱往我自认为是穷乡僻壤的邛崃,欣然接受为期半个月的旷日持久、坚苦卓绝的军训。

  不料,第二天我就在教官规定的十五分钟的洗澡时间内摔倒在险象还生的洗澡堂里,划破脚后跟,缝了三针。我也因祸得福,脱离苦海,还进了不知多少临时“战友”梦寐以求的伙食班帮厨,吃喝在前,吃苦却一笔勾销。不过,确实有不少像我这样贪生怕死之辈在练蹲姿的个把小时里,歪戴个军帽,痛苦的表情耳目昭彰,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在崩溃的边缘岌岌可危。这场面触目惊心,我都来不及暗自庆幸了。临到最后,我终于落得个偷奸耍滑的罪名,只好自任天命。

   回到学校,和煦的秋风让我精神焕发。一帮新世纪第一批五毒俱全的大学生相濡以沫,称兄道弟。我操标准重庆普通话与他们神吹鬼聊,先谈各地风土人情,再叙各人生存命运,其中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从山东的泰山绝顶到海南消魂的红灯区,从贵州的百年茅台到山西的简陋煤窑,从缠绵的感情纠葛到猥亵的黄色笑话,从江西的贪官污吏到四川的茶馆文化。抽烟喝酒,我无师自通,极品云烟芙蓉王的醇厚气质彰显自若,义薄云天的豪情酒量仙风道骨。这足以让我耀武扬威了。

  一开始,寝室深夜的卧谈会如火如荼,反响空前,千奇百怪的谈资来源广泛,深辟入里。后来逐渐惨淡经营,销声觅迹了。在我对面上铺的那个来自云南少数民族的瘪三儿,初来乍到时,没人听得懂他阴阳怪气的普通话,经过正规严格的语言环境的漫长熏陶,熟悉的人几经猜度才听出他说的是普通话。后来又发现他是个一毛不拔之人,香皂牙膏都是金屋藏娇、严密监控;性格又有着严重阴阳失调的缺陷,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独来独往。实事求是的讲,他的学号(2001*****01)潜移默化地培养了他踏实诚恳、谨慎谦虚的优良品质——No.1意味着考试时不可动摇的万年老大的首席地位,是监考老师情非得以的关注焦点。以至他在每次考试前,心情总是最悠然自得的。睡我下铺的那个山东崽儿戴一副用两块玻璃瓶底作成的黑框眼镜,自称是“齐鲁才子”,常常装腔作势地吟诗作赋,大赞山东人杰地灵,集聚中华之泱泱精华,他说话的口气大有统令全寝室室友麾靡北上的不可违抗,却多遭我们的闷棍当头、鄙夷唾弃。据谣传他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童年阴影,才造就了今天惨不忍睹的迂腐相貌。云南瘪三儿的下铺是个老奸巨滑的陕西穷山沟派的保守分子,他高考语文和英语成绩的总分之和近似等于数理化里单科最差一门的三分之二,他从上海交大的梦想中堕入凡尘,终于屈尊于我们这乌合之众。他还是我们辅导员无比器重的重点栽培对象。

  而班上的绝大多数女生被我们恰如其分地比喻为在白垩纪突然灭迹绝种的陆地巨型四肢爬行动物,其化石常在博物馆里展出,成为该馆镇馆之宝。这对她们来讲当之无愧。我们对当初急不可耐地要和女生公寓联谊的义举后悔不已。这都是因为我们学校男女比例(6︰1)严重失调造成的严重后果,正犹如“人多力量大”这句响遍全国的口号造就了无数被誉为“英雄妈妈”的宣传对象一样后果严重——我始终认为男女比例失调和人口严重过剩一样贻害无穷。

   对门寝室的辽宁大汉儿耿直忠厚,由于体形宽广,人称“老肥”,喝酒打牌向来意气用事而又豪爽干练。他有求必应又不计回报的性格,是我与他交情独深的感情契机。要找帮手,无论是打架还是扛电脑,他始终是第一人选;要是三缺一,更是非他莫属。在一次热火朝天的班级聚会上,我是见势不妙,装病呻吟;他却经不住络绎不绝的敬酒的狂轰滥炸,一口一瓶地痛饮免费的小瓶装红星二锅头。在他终于瘫睡在厕所的狭窄隔间里人事不省、口含垢沫、喷涌不绝时,我紧张慌乱地拨通了120。经过洗胃的折磨,他在大半年里滴酒未沾。当他意识到再这样无所顾忌地荒废下去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时,对我说他要重新做人。我说首先他的名字就得洗心革面,干脆叫做“瘦B”,彻底根绝前嫌。他一副荒诞不经的表情无言以对。

   隔壁寝室的江油青年,我亲切的喊他“老表”。他的家庭背景颇为神秘,几经打探,才知道他父母都是造原子弹的(其实是在造原子弹的单位里工作,而工作就不分高低贵贱、孰尊孰卑了)。他父母所在的国防科研单位(其单位名称在此不予透露)的第一任领导即是“两弹元勋”邓嫁先。他说他们那里清华北大的博士比比皆是,不乏两院院士就是他们的左邻右舍。他还拿出他们那里人手一册的《保密手册》给我拜读,搞得我现在还心有余悸——我是冒着跟他绝交的危险在此大胆披露内幕。老表是正统的知识青年,视物理学为奋斗终生的事业。他常和我半夜摸黑爬上宿舍楼顶,谈论理想,展望未来。他说他的理想是在大洋彼岸的普林斯顿大学,我说我的未来是在高贵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或是严谨的得意志哥廷根大学。老表成了我哲学之梦的唯一倾述对象,我从尼采的《权力意志》讲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从拜伦的《曼弗里德》谈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他说他早以对重庆两江上的过江索道心驰想往,要我以后一定带他去领略那高悬江面的险风袭面。我说过江索道已日渐没落,无数的长江大桥、嘉陵江大桥横跨牵引“南岸江北”。我发烟给他抽,他吹口琴给我听,彼此畅言释怀。黑夜里的天台上,远处的灯光零星散落,近处的街景昏暗模糊,很难想象这是繁华都市反衬下的夜空,如此混乱低沉。

   隔壁寝室还有个神出鬼没的人物,我喊他“边边”,本名“边远”,成都本地人。正因为他,我也踏上了昼伏夜出的隐没之路。传说中他是玩遍了“17173.com”上所有的网络游戏,平均等级在50级以上的边缘人才。最初,我只是本着体验生活的单纯想法,间歇性地和他畅游网络人生,后来却形影不离,成为肝胆相照的无敌通友(通宵挚友)组合。我终于知道传说只是杜撰的谣言——边边对Q版游戏抱有偏见,其平均等级也就在20级上下;而非Q版游戏,据我保守估计,平均等级也在55级以上。他在虚拟的网络冒险中,其一呼百应的统驭权和成就感又有几人亲身体验过呢?我和边边曾创下连续93天没在寝室过夜的空前绝后的纪录(仅是对于我们两人通宵史的纵向比较),在我们的光艳照人的通宵史背后,却是鲜为人知的困顿迷离,饥渴交迫,泪雨辛酸。

   在边边的通宵史到达最顶峰的时候,他遭受到感情的重大打击。他和他相处了五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边边消失了大半个月,其间我很犹豫地给他寄过两次钱(那时,他已严重财政赤字,找我挪用的款项更是我的救命稻草),知道他在北京,欲作最后的挣扎,期待力挽狂澜的奇迹出现。他一句“回来再说”让我疑心重重、寝食难安,不知道这笔巨款何年何月才能弥补亏空的黑洞。

  边边终于“回来再说”了,我和边边痛醉于寒风萧瑟的操场边上。当他埋头枕于我的臂膀上,拂面洒泪,抽搐颤抖地哽咽:“我真的好喜欢她!……我真的想重头再来……”我的心里涌上莫名的酸楚,无以慰籍。我隐隐畏惧和痛恨于我的软弱和猜忌,却无所适从。哭是感情的宣泄,神经的放松。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今天的伤心欲绝是否就是我明天的痛不欲生?我连夜赶制了一封高唱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之赞歌的情书,捎给我那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曦妹儿,以期明镜高悬、警钟长鸣。我无暇有难同当于边边的悲恸伤感,只留他孤枕难眠,以泪洗面。

   感情的创伤何以平复,心灵的家园又在何方?

   假期,我回到重庆,一切都还是那样单纯平静。我很少抽烟,很少喝酒。这里似乎是自由的和平之地,我的兄弟伙们还是那样精神矍铄,鬼笑如故。我又见到了久违的曦妹儿,她雅致漂亮了;我凝重释然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重回故里的亲切与放松。

  在一次人员昌盛的班级聚会上,我和曦妹儿无故地成为了被幽默的众矢之的。曦妹儿极力反击,却招来更大众性更开放性的自由言论。而我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大口承认,倒是乐得他们来不及想出下面击鼓传花般的闲言碎语。只有曦妹儿对我恨之入骨,她对我不负责任的言词既不好横加指责,也不好假装接受,她明白这样作的后果只能欲盖弥彰。她只有横眉瞪眼,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我不要得寸进尺,胡作非为;实在忍不下去了,她也顾不得娇贵的颜面,狠狠地敲我脑壳扇我肩膀,引得旁人百般羡慕。

  晚上,我和曦妹儿差点儿就有了交代。但是面对我沉沦的大学,自觉有愧于这段纯真的感情,我忽视了自己对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又有什么资格和力量来承担我所中意的人的真挚情谊。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夜深人静里,路灯间隔鲜明,我忽明忽暗,清冽的冷空气灌入静默的清醒。

  生命的支流将把我们带向哪里?有时候流经沙砾堆积的浅滩,露出阴暗晦涩的污泥;有时候洪流满潮,泛滥成灾,破坏一切。

  我们生存于偶然,就要随之被洗涤放逐。

  第三章 彼岸之光

   E.B.怀特说“真实的生活只是生活的一种。”这句话的正确性在于,它的确描述了千万人的生存境地。我们目前所过的真实的生活,并非就是我们本该过的生活。我们本该过的生活,是真正的“此岸”;而我们被偶然卷入的生活——那我们不该过的生活,作为种种生存境地,对此,我称之为“彼岸”。

   我在静默安逸的家里安心熟睡,远离浮华的宣泄,困倦于慵懒和迷乱的矛盾抗挣,细细品味枯涩的伤痕累累——这是我难以逾越的一道心理屏障。我敬而远之地静静凝视我这平淡安稳、默默无闻的20年。一些熟识亲切的片段一闪而过,一些张狂放荡的断章扎根心底。

  潺潺的嘉陵江无怨无悔地融入宽广恢弘的长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葱茏茂密的缙云山绵延横亘,接天伏地,泰然自若。淅沥清雅的小城街道恬适宜人,街道两旁低矮粗壮的梧桐树喃喃低语,会心交谈。我翻滚浮躁的心在从容的青山静水间洗涤沉淀。

    曦妹儿打来的电话让我如释重负、心境安然了许多。我送她到机场,她不经意地在我脸颊上留下了清淡的唇印,永不泯灭。

   我坐在开往成都的轰隆隆的火车上,独享缄默。列车穿越在临江山崖上,给漫长冷寂的黑夜增添了一分生气。

   钱是一天比一天花得快,课是一天比一天上得少,头发是一天比一天畜得长,竟而扎起了小揪揪儿(即小辫子)。我在班里印上了一个孤傲沉郁的形象,不时有“哲学家”、“文学家”的名号倒扣在我的脑门上,我艰难地一笑而过。

    老肥终日浑浑噩噩,饱尝无聊清贫之苦,在网吧和麻将桌上自我麻醉;老表立下考研的雄心壮志,誓要重拾儿时的伟大理想,唾手可得的奖学金一拿再拿;边边对纷繁虚幻的网络生活失去信心,却仍深陷其中,得过且过,他是经历了感情挫折,伤逝了理想和勇气,无力重震江山。

    记不得是哪一天晚上,我和边边酒后摇摆于离后校门不远的肮脏阴暗的所谓的商业街上。一个小叫花子(我想在这个学校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对这个衣衫褴褛的八九岁的小叫花子印象深刻,更是深恶痛绝,世人都有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浩然正气)在狭窄凌乱的大道上窜来蹦去,无耻地到处讨钱。我和边边摇头相觑苦笑。我凑上前给边边点上烟,转过背,看见一个臃肿的矮胖子右手擎住小叫花子的领口,左手揣在裤袋里,俯身破口大呵:“再噘一句耶!……唉……”,随即一季清脆的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了下去。小叫花子惊恐地仰头怒视。我恶鬼上身,不知道为什么顿升邪念,怒气斜冲,乘着醉意将手臂一仰,挣脱边边的纠缠,疾步冲向那个胖子。我无意识的猛地一脚揣在胖子的小腿肚子上,他顿时瘫倒在泥泞的大道边上,艰难地憋出一声怆痛的哀号。我立马扑倒在他身上,左胳膊死死地抵住他那粗短的颈子,右手紧攥锭子(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空横扫抡下,“咚”的沉闷一声砸在他的脑门心上,他当即不省人事,咕咕呻吟。我怒目圆睁,狂斥道:“我日你屋先人!你了不起得很嗦?……唉……唉……”边边面对此情此境,落得酒醒后空洞的清醒。他弹掉刚点燃的香烟,坚决果敢地跨上来,在死胖子的胸口上狠踢暴踹,愤怒难遏:“你了不起嗦?!你了不起嗦!?……”我连忙爬起来,奋力拉开边边,急拙激动地劝道:“好了,边边!好了,行了!”

  周围已经稀稀拉拉的聚拢来一群看热闹的三教九流。边边终于被我费尽浑身解数拉了出来,我搂住他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出了重围。那个小叫花子追了出来,连呼“师兄,师兄!等哈儿(一会儿)……”。我回头再次怒目相视,吼道:“滚!给老子滚!”

  我和边边跌跌撞撞地消逝在迷离的黑影中,成为那些三教九流们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这也成为我们难以磨灭的试欲玉石俱焚的冲动封印。

    后来,我和边边暗自庆幸这件事一直无人过问(我很担心我的小揪揪儿过于张扬,成为复仇的众矢之的),斗殴原凶最终逍遥法外。我们有时也麻木不仁地同情那个无缘无故惨遭毒打的矮胖子,却从不怜悯那个龌龊的小叫花子。我们始终把此事深埋心底,想要毁尸灭迹。直到此刻,我才把它公之于众,让它重见天日。

    风波平息,大浪淘过。我的大学生活又横越在图书馆和网吧的两点一线上。白天,我总是在图书馆用厚实的大部头给老表占座;晚上,我经常在网吧慷慨地请边边吃方便面,然后厚颜无耻地要他再去买两包烟。图书馆的兼职管理员为我保管厚厚的一摞书籍,网吧的老板欣然允我长期赊帐。

    我自告奋勇地参加了学院里每年一次的迎新晚会,导演了一出舞台音乐剧——《彼岸》。我对七个演员(他们是我千心万苦地从影视学院借来的,自称是专业级的演员)在舞台上的拙劣的所谓的表演无地自容,只醉心于钢琴琴键上的音符飞梭跳转、芊芊阕歌——我甚为自豪,请对了一位仰慕李云迪以久的钢琴手。短暂的十五分钟里钢琴声跌宕起伏,婉转曲折,我忘却了演员表演的毫不相称,意象中不知明日的漂泊与孤独之感油然而生,血液里的艺术白血球得到熏陶升华。最后换来的是泛滥持久的滔滔掌声,我身陷掌声之中,手足所措。后来有人说我的音乐剧带有浓厚的王家卫不知所云的电影风格,我含讥带讽地回答:王家卫的电影临摹抄袭了我的故事情节。

  在考试逼近之前,我确实自得春风。而考试的浪潮一旦蜂拥而至,那就是一片风声鹤唳,四面楚歌。最后,我在劫难逃。在考试中,我左顾右盼,寻觅能拔刀襄助的梁山好汉,其间虽有不少见义勇为的英勇事迹,结果却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甚至还有两科我直接投了在联合国里随时能够做到处变不惊的弃权票,被辅导员树为藐视公堂、目无法纪的“楷模”。劫后余生,我还得为梁山好汉们的爱莫能助宴请八方,给囊中羞涩的我更增添了一份凄凉和沉痛。老表为我惋惜,劝我学好英语,好读原著。我笑说,那我不仅要学好英语,更要精通法语、德语、古希腊语、希伯莱语等等等等等等。现在而今眼目下,我只能望尘莫及了。

    记得五一长假,曦妹儿专程从上海千里迢迢地飞来看我,清新丽人的盈盈笑脸让我如痴如醉;我蓬乱颓废的长发让她大吃一惊。我快活得情不自禁。

    清晨五六点种,我和曦妹儿身披军大衣,危坐在舍身崖上,远眺东方。天边一脉镶金边的浮云灼灼闪光,橙黄的光芒呼之欲出。霎时,通红的旭日冉冉东升,破晓出云,在湛蓝的苍穹下映射出暖暖的醉意,我们兴奋的脸上染上一层酒后的红晕。我们身后的游客鼓舞鸣掌,欢呼雀跃,象是在为我和曦妹儿衷心赐福。金顶也由此披上一件金色长袍,“金顶”——实至名归。

    峨眉的秀甲天下贯穿于寒澈的青天一线,圣洁的象池夜月,幽深的双桥清音,深邃的九老仙府……四天里,我们畅游其间,乐此不疲。

    随后的事情毋须多言。归根结底,心理和生理的快慰都是心灵的愉悦体验。我环抱伊人,心潮澎湃。曦妹儿的耳朵柔嫩冰凉,发丝顺敞辐散。我轻缓的呼吸从容舔过耳垂、耳根、耳廓,清凉的感觉让我无以抗拒这在我看来最敏感的器官;我的唇轻轻拂过,吮吸着这玉色瑗姿……两情相悦的和谐共振、水乳交融,让我们体验到天堂的迷幻激情。

    幸福和困惑来得太快,给我渺茫的未来悄悄地套上无形的羁绊。我载着挂科的累累硕果回到崇山峻岭的重庆,曦妹儿却留在繁华的上海空守校园。

    来年,我和曦妹儿坐在暖烘烘的半岛咖啡馆里,她为我点的卡布其诺浓郁香沉却不苦涩。她平静柔和的说,她准备出国了,雅思已顺利通过,就等漫长的签证了;我说我准备不读书了,心甘情愿地放弃代价高昂的毕业证,弃学待业。我们彼此紧握双手,倾吐衷肠。我对她说出国自然是千载难逢,但是外面的世界荆棘载途,漂泊异乡的孤独无以倾述,我不愿看见一张停莘驻苦、饱经沧桑的脸。她蹙然相视,说面对未知的艰险,她会勇往直前……

   我意识到我说的全是屁话,我怎能无耻地玷污她心目中贞洁的梦想?——只是因为理想于她近在咫尺,理想于我远在天边。我挣扎于自己的自私和嫉妒中,甘心死灰覆灭。  

    夜里,我的枕头染湿了一片。是什么东西使人潸然泪下?它们一定是感动人的和高尚的东西。众所周知,泪水是从眼眶里溢出来的。其实不然,泪水只不过是从泪腺里挤出来的。那它平时又身藏何处?在眼睛里?在鼻腔里?或者在脑壳的某一处狭缝里?都不是。泪水的真正积聚地是心脏。它在心脏里被冻成了冰块,只有当这个冰块融化的时候,它才会变成水被泵压到脸部的泪腺中,夺眶而出。泪水为什么单单从娇嫩的眼角渗出,像从山涧的岩石缝里渗出一股股清冽的山泉一样,却不是从耳朵里,或者从嘴角里淌出,像从山洞里流出来一样?说“热泪盈眶”是不对的。因为泪水从来都不会是“热”的。它刚刚从冰块融化成水,清凉而又微咸。

   我在湿枕上神伤入眠,梦魇重重。在梦里,死亡是如此临近、清晰、安适。我从噩梦中惊醒,泪痕已干,惟有黑夜笼罩。一滩暗红的鲜血在冰冷潮湿的方格地砖上慢慢凝固,一只黑色大头皮鞋撂在五米开外,一俱红色外衣紧裹的尸体斜扣在那里,他的脸深深埋藏在外衣上的帽子里——那个飞天青年从宿舍五楼纵身跳下的情景历历在目。王小波——他的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说跳楼自杀的人在半空中情欲高涨,血液汇集于下半身,以至异常突兀耸立(主语省略),摔在地上后屁股上翘,全身紧缩。此人和王小波所说的情形如出一辙。一个人就这样扑通一声魂飞魄散。是什么竟使一个人的生命一钱不值?我惊出的冷汗浸染干涩的头发,丝丝伏脸。我突然意识到死神的亲临光顾……

    死神的智慧教给我们一个生活公式:在早晨自问一声,假如我明天就要死去,今天我该干什么,什么才是最值得干的、最重要的事情?

    然后,你就去干吧,那一定就是值得干的。

  第四章 消逝的殿堂

   “喂!童童呀?”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明朗。

   “嘿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声音越来越甜了耶。”我装出一副老不正经的腔调。

   “你最近在干啥子哦?我给你打电话老是打不通,是啷个回事哟?”声音里透出几分焦虑。

   “哦,哦。没干啥子耶!恩——我现在在加油站上班,这点儿不好打电话的。”我有些羞于启齿。

   “啊!你真的不读了嗦!哎——我都不晓得该说啥子才好了。”气氛急转直下。

   “呵呵,没得啥子的。你不要担心我了。我现在清醒得很,我晓得我在干啥子。好多事情,用世俗的眼光看起来都是要不得的,但是又何必在乎恁个多耶!”我又一次自我安慰。

   “恩,我晓得。既然事情已经恁个样儿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只要你看得开就行了噻。恩——我可能后天就要去加拿大了,啥子都安排好了。想到你,我还是有点儿舍不得哦!”声音还是那样含蓄空灵。

   “哎呀。我说你才是不要想恁个多。你不晓得我好羡慕你哦!你出去了不要得意忘形。你那些板眼儿我清楚得很,你个人注意到就是。……记到给我带点儿扎包儿(礼物)回来哈!”

  我真象若无其事似的地打断了她,竭力遏止住内心隐隐的离别之恨。

   “你说得撇脱,你反正就是狼心狗肺的咯。你一天过得稀里糊涂的,不晓得在想些啥子。我反正是拿你没得办法了。你个人好生点儿就是了。”曦妹儿大有鹤唳华亭之势。

   “晓得晓得。其实有你在我心头挂到起,我好过多了。你安心走你的就是了。”我甘忍爱别离苦,终于坦然释怀了。

   对于中途退学,我还是顾忌重重。我对在半岛咖啡馆里的信誓旦旦仍心有余悸,这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隐痛心病,以至我欺上瞒下,迟迟没有将这一年的对于我来说可称是巨款的学费如数上缴。

   我跟老表在清冷的宿舍楼顶探讨理想与现实、虚无与存在、叛逆与秩序、疯狂与文明的冲突矛盾,各自带着各自的激动情绪在墨黑俯压的阴空底下争论不休。说实话,我和他的争辩毫无意义。他总是说,第二天早晨起来,你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我们说的这么多,只适于喝酒吃饭的时候谴闷发泄。

  我和边边苦中作乐,更有一份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患难苦楚。“我有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到你”的衷言使我们金尊洒地,仰天笑望。此刻经典的一阕Guns N’Roses的《Don’t cry》遥遥传来,痛彻心扉,同声共鸣。

  世事无常,我高中一个最要好的兄弟伙竟患上了脑膜炎。一个在北师大刚如坐春风的虔敬青年,已经躺在手术台上被抽了两次脊髓。他静卧在病床上,不能走动,不能读书看报,不能过度昏睡,凡是要用脑的事情都必须谨言慎行。

  他叫亓阗,我高中的绰号“小草”或者“小炒”跟他休戚相关。我跟他在学校食堂几乎天天晚上漫天遍点奢侈的单锅小炒,被经过文化大革命严酷洗礼的为我们俗称“地中海”的英语老师文老头儿(他光亮的秃顶颇具弥勒佛的憨态可鞠、超然于世)调侃地在年级上四处宣扬。我难以领悟为何我被冠以“小草”或者“小炒”的美名,而亓阗却默默无闻。他们说是与相貌是否长得谦虚密不可分。但我和亓阗的相貌孰优孰劣,我难分伯仲,最多也是我略胜一筹。这也一直困绕着我们彼此对于相貌的强烈自尊心。

  亓阗的大学生涯曲折不堪,他展转于重庆的重点中学,执著憨憨地连续读了三个高三,终于没能续写名落孙山的耻辱历史,终于状元及第,终于跨进他朝思慕想的北师大中文系。怎料造化弄人,刚进校不久,就迁居医院,尽享无人眼羡的高枕无忧。

  我心急火燎,也步边边的后尘,飞往我向往以久的祖国的文化中心,却是去探望我在苦难中煎熬的兄弟。

  亓阗的父亲陪在他儿子的枕边,见我风尘仆仆地赶来,颇为震惊,追问我的父母是否知道我兼程远赴首都。我连连寒暄,不置可否。亓阗安静地偎在被窝里,惊异的眼神微闪灵光,泯嘴轻笑:“你真的来了呀!”

  “呵呵,是噻!说的要来噻。”我也欣慰地笑了。

  我在北京逗留了两天。亓阗说这是他在医院里最轻松快活的两天。我说我在重庆等他,一起回学校请文老头儿吃“小炒”。

  走的时候,亓阗的父亲非要给我买火车票,我难以回绝。后来亓阗说,他父亲含沙射影地责备他不该要我来看他。我笑说多亏了他身患重病,还及时通知了我,我才有机会第一次享受了坐飞机的快感。

  亓阗这一年算是彻底清闲了。他出院后,休学回家,终日沉浸在保肝保肾保大脑的价格不菲的药香弥漫中,小心翼翼地生活度日。

  当我最后一次走进图书馆时,我记忆犹新。

  薄雾弥漫,我徐步迈进,馆外的层层阶梯惟嫌太浅。厚重浑实的圆柱,宽广的浪形宏门,安静稳重地接纳每一个到访者。整齐明亮的聚光灯高悬耀眼,白炙的灯光映射在平整光滑的方形地砖上,明净照人。中间是六根白色方柱,左边是贴褐红色瓷砖的弧形石壁,石壁上内嵌一副气势恢弘的大理石屏风,屏风表面光滑细腻,纹理清晰,色调鲜明,井然有序中带狂野奔放。又有薄雾朦胧,大堂整个空间浑然一体,充满明晰之光,规则中带非对称,完满中带突入,尊贵中带活泼,热情中带冷峻。我仿佛是步入了自己的人生殿堂。我禁不住凝神定气,回望身后,黑影黯淡;重又前瞻,只有螺旋的阶梯默然向上更迭。

  我坐在老表的对面,他不晓得我在心无旁骛地写什么。两封冗长的信稿接近尾声,一封给父母,一封给我心爱的曦妹儿。我点燃一支烟,蓦然发现正身坐在沉静肃然的图书馆里,又赶紧掐灭。

  这两封信,我酝酿以久,其主旨异曲同工:我们生活在宇宙中,但我们自己的真正家园却在我们自己的思想或精神之中。因此获取美好幸福生活的最佳途径就是要建造自己的精神的或思想的家园,去创造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本性。不能使人成为一个人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它们无权自称为属于人的东西:人的本性与它们无涉,它们不是那种本性的完成。因此,置身于这些东西之中,既不是人生活的目的,也不是目的亦称善的完成。而且,如果任何这些东西却曾与人相关,那么蔑视它们和反对它们便是人的真正职责。如果人的自我是被发明出来的,人本身就没有任何不可改变的规则、准则或规范,也就不存在什么隐藏在外表之下的本质。所有那些从外部降临到人身上的东西都是空虚和不真实的,人的本性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财富、地位、社会差别,甚至健康和智慧的天资——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惟一要紧的就是灵魂,灵魂的内在态度。关爱和守望自己的灵魂是我们自己的职责。一个理想的人并非那种努力发现他自己、他的秘密的“真实”的人,而是那种力图僭越界线的人,是那种不受传统道德羁绊约束的人。界线是完全否定性的东西,它是存在的束缚,在那里,僭越就是要一劳永逸地跨过界线,就是要在僭越自身中获得诗意。僭越是夜晚的闪电,但决不将自己重归于黑暗。

  父母难以理解我的心境,只由于我的顽固不化,他们的苦口婆心也难扭转乾坤;曦妹儿倒吸寒气,同情之余却不可效法。

  我临行前,边边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够胆子。我服你了!你个人好自为之!我就不送了。”

  “是兄弟,就不要说恁个多。二回(以后)有机会,我们好好生生喝一杯!”我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阔步走进候车厅。

  我想对于这件事,父母是最难以接受的。他们为了他们的儿子操尽心血,将自己的全部的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儿子。我只能说我不能承担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重托,他们的理想不能在我身上循规蹈矩地一一实现。我也无法取得他们的理解,因为他们一旦失去惟一的生活目的——儿子,他们将失去自我生存的最后心理防线,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难道他们甘愿生命的无意义么?这是我愧对于他们的重望所付,更是我自己必须独自承受的心理重担。

  我很快地在一个私人承包的加油站上班了。工作虽然辛苦,工资虽然微薄,但是性质单纯,老板诚信耿直,也从不在意我小揪揪儿的招摇过市。我又蹬上了那辆我引以为傲的永久牌红色自行车,穿梭于山间江边。由于工作的原因,我顺其自然地不抽烟不喝酒,安心服务于平凡的司机大众和重要的交通事业。

  我决心沉潜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以求臻善,在沉沦中斗争,在斗争中创造永恒。

  第五章 轮回

  在家里,以前是妈老汉儿给我烧菜作饭、洗衣铺被,我坐享其成,而他们只希冀我安心读书。现在,我走近灶台,巧烹妙煮,让妈老汉儿吃现成(不过菜还是我妈去买的),他们很不适应,看着桌上的两菜一汤,手足无措。我冷笑道:“吃噻!我弄的菜没得你们的好吃嗦?……恩!还是你们个人弄起伺候别个吃才安逸哈?”我总是认为我才学作菜两个星期,但比妈老汉儿作了一辈子的菜要好吃多了。

  “你不要说恁个多,你反正是把我们折腾够了的!”我老汉儿焦头难额地深吸一口烟,把烟头杵灭在烟灰缸里。

  “哎呀!隔哈儿说一说的又要吵起来咯。你也是,硬是盯不到遭头!”我妈一副大义凛然的威严制止住了事态的恶化。

  “是是是,吃饭。不说了!把碗递过来我舀饭。”我总是不愿和我妈顶嘴争气。

  我的工作时间一般是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干两天休息一天,仍然延续我昼伏夜出的岁月。加油站规模很小,但收益可观。这里加上我一共有六个人,老板天天早上八点半准时来吃早饭和结帐,然后提款入行,有时也跟我们一起值班站岗;另外四个人都是加油站老板原单位的下岗职工,这也是承包加油站的必要条件。我们这里是两台老式的加油机,我拖着油枪来回奔走于油表和汽车之间,间隔发出回表的“咯咯咯咯”声。我只负责加油,收钱开票是他们的事。油价只涨不跌,老板仅管随时进油满库。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彼此信任,晚上一般是两个人值班,凌晨2点到6点之间,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坚守阵地,另外一个人回休息室呼呼大睡。

  他们都愿意和我吹牛摆龙门阵,排遣深夜的无聊苦闷。他们给我讲社会的复杂,人事的险恶,生活的庸庸碌碌,子女的贪玩好耍;但到了早晨又开始和同事、加油的司机谈论哪个洗脚城的小姐巴适,哪个渡假村的温泉安逸。我的大学生涯是他们不屑一顾的,也是我懒于启齿的。深夜熙来攘往开进来的车辆在这里驻足停歇,这时候都是出租车了。出租车的司机们大都风趣健谈,红灯区的市场动向他们了如指掌,政治经济形势他们分析得头头是道,油价攀升的现状他们骂爹骂娘。我听得哈哈大笑,在这生动真实的污言秽语中,我近朱者赤地领悟了一幽默二讽刺三打击的风雅语调,千变万化的重庆言子儿在我口中运用得炉火纯青,常常博得司机大众的一片哗然。而我只感到他们的空洞和虚伪,或许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只给我们看到虚幻的表象。对于有些人来说,无处藏身的感觉是令人如坐针毡的。美国摇滚巨星柯特•科本在他生前,从乌龟身上看到了一种生存哲学:“乌龟从骨子里有种‘去他妈的’姿态——我藏在坦克里,我很丑,我讨厌你,我不想跟你玩。”——这好象更多的是在说我呀!

  我最放松的时候是在清晨六点到七点之间,这也是加油站最清闲的时候。在休息室睡瞌睡的老吴、老姜、老晏或者老段,伸着懒腰爬了起来,检视四周,一切安好如初,便晃晃悠悠地端个塑料盆去刷牙洗脸,顺口带出一句:“小童,你去歇哈儿嘛。”然后啐地一口,将整夜的积痰吸尽吐出,“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打在油腻腻的水泥地上。于是我端出一把竹制躺椅,翘脚睡在上面,仰望旁边梧桐树的枝繁叶茂,谛听树上麻雀的清脆喧闹,“包子花卷馒头”的吆喝叫卖渐渐消失在矮山背后,汽车引擎的轰轰振鸣渐次加重。我的眼皮似阖非阖,独享这渺然片刻的无意识清闲。

  妈老汉儿见我不是出门上班,就是在家看书,简单家务一律主动承担,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只是偶尔听见“你恁个大夜了,还不睡在干啥子?……唉?”于是我不耐烦地应付道:“吵啥子嘛,吵!恁个大夜了,小声点儿噻。”

  一天凌晨,加油站老板检修完了加油机,油垢漆漆的双手掉在胸前,对站在旁边窥视加油机构造的我说:“隔哈儿出去吃点儿夜宵哈。”他在水龙头前用参了厚厚锯木面的肥皂粉使劲地撮着双手,大声喊道:“老段,老段!你看到哈儿哈。我和小童出去有点儿事。”

  他把我带到了一个临近的火锅馆里,稀里哗啦地点了一大桌子菜。他的筷子在锅里反复搅动,说:“吃哈!不讲礼哟。隔哈儿吃了不够再点就是了。我都两天没吃饭了哦。”

  我有些云里雾里,“呵呵。我从来都不讲礼的。”

  “那就好。……诶,老板,拿两瓶啤酒过来噻。”他还亲自给我倒酒,“啤酒喝得嘛?……小伙子哪有喝不得的哟!”

  我和他碰杯一饮而尽。我们坐在热腾腾的火锅旁边,筷子在锅里不停地搅动。两瓶啤酒转眼就化成了冲出口腔鼻腔的又臭又饱的酒嗝。

  “明年子还包不包得到这个加油站,现在还难说得很。哼哼……这个倒无所谓哟。我主要是想到恁个多年了,也吃了不少亏,也还是多少挣了一点儿钱。我为个啥子哟?”他眼睛血丝斑斑,额头青筋根根,似有难言之隐。

  他呆坐良久,垂头盯着锅里,扑扑热气把他的脸烘得通红。他又掏出一包玉溪递了一根给我,“我晓得你以前是要抽烟的,不过在加油站还是要注意到起。……恩,我也晓得你是有点儿名堂的,在我这点儿可能也呆不到好久的咯。”他好象还是难以启齿。

  我接过烟,主动端起了酒杯,“呵呵。我平时都没抽了的。来来来,先喝了再说!”

  他的喉结一起一伏,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哎……舒服。好久没恁个喝酒啦!小童,我给你说,有些事情经历才晓得它是啥子味道儿。哎!”

  他右手频繁捶胸,说他儿子吃摇头丸上瘾了,现在被关在家里严密监控、强制戒毒,他们家里现在乱得天翻地覆,愁得寝食难安。

  “我觉得对于你儿子来说,这件事肯定是很大的冲击,他现在应该是跌到了最低谷了。我想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们的理解和支持,只有你们才能给他从新开始的信心和勇气。你们应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生生沟通一下,尽量让他把想说的和能说的都说来。这样大家都能心中有底。哎……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我自认为很能打动一颗午夜买醉的心。我深吸一口玉溪烟,一团浓浓的青烟升腾扩散,久未被香烟侵染的大脑一阵飘然的眩晕。

  火锅馆里灯光泛滥,冷清安静。我和老板沉沉低语,难遣心中忧闷。他苍白油润的脸上显出几分衰老的皱痕累累。他独站在枯竭干涸的无际荒原上,苦苦守侯,却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

  后来听说老板把他的儿子送去当兵了,只是不知道他儿子是怎么的想法,这也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我的工资从500块涨到了800块,上班时间由我们五个人顺次倒班,而且由我来担负早上结帐收款入行的重任。每天的伙食也由我从周转专项资金里支出,这个特权让我心满意足,伙食的丰简与否操于我的独裁之中,我尽享独揽大权的无限风光。

  我骑着自行车滑行在这头高那端低的大桥上,绯红的夕阳斜挂在半空中,相互扭曲吞噬的云层绵亘扩充,贪婪地掠夺危在旦夕的湛蓝天幕,却被残存的斜阳刺透射穿,映出通彻的雪盆大口。血红沁透在巨大得没有力量和形态的云层里,漫延再漫延。

  迟暮之年的爷爷在养老院里残喘延吸,生命走过了90多个年头,来到了吹灯拔蜡的尽头。我父亲满足爷爷最后的愿望——回家,让爷爷静静等候灵魂的最终归宿。爷爷躺在床上,老垂的皮肤衬拓出整个骨架的生硬腐朽。他意识微弱,神智模糊。惟一能咿呀吐出的只有:“渴”、“痛”、“坐”、“睡”寥寥几个字。我和父亲的工作就是给他喂水、抹药、擦身、换尿布、倒屎盆……

  成都的三家儿女回来了,湖北的儿子媳妇回来了,江苏的女儿女婿回来了,爷爷耗尽最后的元气来一一辨认。我不知道被认错的二伯和三孃(三姑妈在重庆的俗称)心里的滋味是什么,我只知道爷爷僵躺着,试欲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他久未谋面的儿子女儿们,从老大张望顾盼到老幺,几经抬手又无助地垂下。一家人的聚集一堂成了爷爷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凌晨三点钟,唯独我的台灯光耀照人,我听见爷爷渐强渐弱的嗷嗷呻吟断断续续……我走进客厅,拉开日光灯,爷爷平躺在床上,眼皮虚掩,嘴巴空洞地张开,黄白相间的毛巾被无动于衷地搭在他身上。我深吸一口浑噩的热气,握住了爷爷瘫软僵冷的手……

  丧事一条龙迅速进驻我家楼下的小院,冰棺、灵棚、香蜡纸竹、麻将桌椅一应俱全,专业快捷。毛毯踏花被挂满灵棚四周,七八桌麻将哗哗碰撞作响,几个女儿媳妇负责招待寒暄,应接不暇,琐碎烦事堆砌如山。只有爷爷笼着肥大的寿衣,察无知觉地躺在阴暗寒冷的冰棺里,一一等待亲朋好友片刻的瞻仰遗容。兄弟姊妹们在事前商议好不请乐队,不做道场,要发扬童家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丧事一律从简。大伯说:“老父亲的去世,可能就是我们这个大家族最后的团圆机会了。他老人家还是享到了儿女的清福,也算是寿终正寝。最后临走的时候也满足了他的遗愿,也让我们人员齐整地团园了!”

  我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我老汉儿的老红梅。在守灵的整个过程中,我黯然伤神,却无泪可淌。我不想穿梭于嘈杂的麻将声中,给他们掺茶倒水;也不愿意同时还不允许去旁听兄长大姐集结召开的所谓的家庭会议。

  爷爷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我童年的依稀记忆里。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妈老汉儿还和爷爷婆婆住在一起。我每天下午放学了,就飞奔向嘉陵江畔高朋满座、乌烟瘴气的茶馆,这里的丘儿(伙计在重庆的俗称)真的是用比我还长的茶壶嘴嘴儿伸过去给人掺开水。这里热闹非常,有下象棋的,有打戳牌的(那个时候麻将是什么东西呀?我闻所未闻),有提鸟笼的老头儿,有抽大重九的中年人,还有象我这种天天泡在茶馆里无人不晓的小崽儿,有时还有敲得乒呤嘭隆的川剧在狭窄的舞台上哼哈叽呀。爷爷看见我来了,很自觉地摸出五角钱递给我,然后我又飞奔出去,手上捏了一个香喷喷的锅魁回来。我坐在爷爷的大腿上,看他打戳牌。我对戳牌一窍不通,看着爷爷手上竖插起的两三把牌千篇一律,我却一边假惺惺的给爷爷出谋划策、指点江山,一边不忘务实地啃一口麻酥酥的锅魁。爷爷腾出右手掂掂我的下巴,“听话噻!不要挡到爷爷打牌噻!乖哈,不然明天不给你买锅魁了哟。”我和爷爷总是6点过才回家,我妈老汉儿看见我和爷爷一路回来,也不好再老生常谈什么“一天到黑不落屋,只晓得在外头耍!”最后我和爷爷皆大欢喜,一起看新买的14寸彩色电视机。

  据说,爷爷在解放前是盐商,当时可谓富甲一方,三层府第之楼巍然屹立,门前盘踞两尊气势汹汹的石狮子,镂空石墙围起的后院插满了葱郁的毛竹。解放后,公私合营、人民公社进行得轰轰烈烈,家境日渐衰落。爷爷婆婆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家庭成员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壮观场面俯拾即是。爷爷进了工厂当会计,家里的事他聪耳不闻,只顾自己喝酒打牌,惟一得到家里人一致首肯的是爷爷执意从市郊迁居到了城里,由农民变成了市民,才给家人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因为市民的先天优势,儿女们纷纷外迁,或是求学谋生、或是远嫁异乡,只剩我老汉儿这个幺儿留守原籍。

  说爷爷吃苦受累也罢,说爷爷只顾享福也罢,我始终感觉到心寒意凉。随着尸体的付之一炬,生命的轮回仅换来后人精练抽象的品头论足。

  第六章 霓虹闪烁

   二月,阳光乍现,枯寒稍退,人心涣散,沉踵更迭,路似不遥,却无归宿,沉浮于此,艰难于世。大小车辆擦身而过,我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只是它们的速度比我快,在交通规则的迷宫中转圈儿寻路。我疾步向前,身后没有脚印,不留痕迹。

   我在加油站的日子里兢兢业业,老板又委以重任。油枪在手,心里更增添了一份塌实和责任。夜里,电烤火炉荧光蒙蒙。街对面美容美发的旋转霓虹零星点缀,朦胧的绯红透过轻纱窗帘和明净的玻璃墙映出迷乱的诱惑。一个身着纯白羽绒服的女人从绯红中走了出来,她身材高佻轻盈,格外显眼。她双手交叉于胸前,萎萎缩缩地跺进加油站。

   “师傅,有机油没得?”声音纯净缓和。她褐黄卷曲的两缕头发在两边脸颊上微微跳跃,晶莹剔透的耳环灵动闪烁,白皙净净的面容展露微笑,墨黑的睫毛下目光黯淡忧郁,瞳仁悄悄转动。

   “呵呵。有。”我轻笑了一下,心想,竟喊我“师傅”。眼熟的司机一般都喊我“小童”,陌生的过路客都呼“小伙子”,或者干脆省去称呼,直切主题:“给我加50块钱的汽油。”

   “恩……啷个卖耶?”

   “三块钱一瓶。”我脱口而出。

   “一瓶有好多哟?”

   “一瓶差不多一斤嘛。”

   “那给我一瓶嘛。”

   我站起来,走到阴森的小仓库里,从油桶里打了一提子机油,灌进废弃油腻的酒瓶中。我出来递给她,“好生点儿哈!有点儿脏哟。”

   她伸出藏在胳膊里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瓶颈接了过去,慢慢地放在地下,又摸出了三个硬币放在掉了漆的黑木桌上 。我习惯地拍了拍手,以为能把手上的油渍拍掉。我从抽屉里扯了一截卫生纸给她,“把它裹起提过去嘛。”

   “哦!谢谢了哈。”她有些羞涩,把卫生纸接了过去。

   零零星星的出租车、摩托车开进开出。出租车司机不愿开门,只摇下车窗对我声控加油“油箱盖盖儿没锁,给我加满就是了。” 摩托车车主全副武装,头盔手套皮夹克裹得严严实实。我的破旧的电烤火炉迟迟不肯光荣退场离任。

   还是那件遮过膝盖的纯白羽绒服,双手交叉于胳膊里,在高挂“暗香”招牌的美发厅外来回跺步,不时向亮堂升辉的加油站张望 。她犹犹豫豫地埋头走了近来……

   “又要买机油?”我想起了她喊我“师傅”的场景,不觉好笑,我从昏昏欲睡中摆脱了出来。

   “没有没有!坐到里头太闷了……”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们几个在里头斗地主,我不想打。出来透哈儿气。”

   “哦。加油站的空气也不是太好噻。”我好象清醒多了,深吸了一口气。

   “呵呵呵。总比里头好多了!”她尴尬地笑一笑。

   我顺手端起保温杯,狠喝了两口浓茶,抬头问:“诶,上次你买机油干啥子哦?”看她转身想走了,我似乎有些于心不忍。

   “她们拿去搞科研,我也不晓得买机油干啥子。现在还剩了大半瓶放到那点儿的。”她在原地轻轻跺脚,嘴里呼出的热气转瞬即逝。

   “搞科研?你比我还扯哟!别个造原子弹早就用电脑了哦!”我想活跃一下气氛,开始胡编乱造了。

   她抽出紧夹在胳膊里的手,捂住鼻子“呲”地笑出了声,头一扬将一缕卷发轻轻甩到耳后,“你说话好好笑哦!嘿嘿嘿……”

   “诶,你每天在在这点儿守夜,天气还恁个冷,不累呀?”她放下双手,躬下身子,很自然地伸到电烤火炉前。衬着温愠暖暖的炉光,纤细娇柔的双手缓缓翻转,晶光灼灼的指甲透彻通明,卷发又情不自禁地垂下轻舞。

   “我早就习惯了。都好多年了哦!呵呵,往事不堪回首啊!……再说还要吃饭噻。”我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根板凳推到电炉旁,“ 坐嘛!你不嫌脏的话。”

   “你说话啷个恁个老成哦?你好大哦?”她对摆在她面前的板凳唯唯诺诺,还是栖身坐下了半截。

   “你说我有好大嘛?你还喊我‘师傅’耶!”我的胳膊撑在桌子上,把左脸压在手掌里。

   “我看你也就20出头嘛,还‘好多年了’?”她盯着电炉,不时回头回答我一句,“你跟我也怕差不多大哦?”

   “那就行了噻。……”

   三辆出租车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我走到加油机旁,取下沉甸甸的油枪……

   “我过去了,你忙嘛。”她站了起来,拍拍身后的羽绒服,双手轻摆,从容而去。

   三个司机都下了车,搓着手走到电炉旁来烤火,“给我们加满哈。”

   “要得。”我还在牵扯着缠在一起的油管。

   “小伙子,可以哟!开始勾兑妹妹了嗦?”胖娃儿嚷道(他们都喊他“胖娃儿”)。

   “你说些来扯哦!你们就晓得来润儿(戏弄)我!我喊你给我介绍的女朋友耶?”我又跟他们尽情胡言乱语了。

   夜半寒天,默守电炉,霓虹再现,心也惘然。这一刻,仍有比我更孤独的心灵品尝着生活的黑洞、命运的边缘,承载心灵的肉体被嗤之为行尸走肉。被诱惑的堕落天使向往重回天堂的梦幻越来越远,渺渺无期,死寂的地狱成为她们永恒的归宿。谁又在乎那曾经的如花似梦。

   “你呵(骗在重庆的俗称)我哟!?你真的大学都不读了啊?”她惊讶的表情显出不知是该笑还是忧的窘态,天真迷人。

   “我觉得如果再读下去的话,我就读哈(傻在重庆的俗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我个人了,找不到了,我也就遭消失了,蒸发了 。”我含情脉脉地舔尝着自己咸咸的伤疤。还是这样一个从美发厅走出来透气的红颜,静静聆听我心底的暗语。

   “要是我读得到大学的话,我不晓得有好高兴?”她悄悄抹去了轻佻的笑脸,更好象是彷徨的自述。

   “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你在哭的时候,我还在笑。有理想不一定就是好事,有些理想只能和别个的理想越来越冲突,越来越背道而驰,最后遭他们撕得稀巴烂。……诶,你的理想是啥子耶?”我不愿顺藤摸瓜地自话自说,而她也不愿谈她只跟我一街之隔的现状。

   “我的理想?呵呵,我哪里有啥子理想耶?……哎……我有时候就想今后能够开一个个人的服装店,不一定要有好大的门面,只要有点儿个人喜欢的特色就行了。”她的声音曲折遥远,眼神游移不定。

   “你晓不晓得我的理想是啥子嘛?我的理想是想当一个象李素丽那个样子的公交车售票员,那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哦!” 我很爽朗地笑了出来。

   “啊?卖票的呀?唉,李素丽是哪个哟?”她天真的笑脸再次在电炉的烘托下轻松绽放。

   “呵呵呵呵……李素丽以前是北京的公交车售票员,也是全国劳模!我经常睡到床上就在想我卖票的样子,想起就安逸。” 我象是在说自己一样骄傲自夸。

   “哦,呵呵呵。那你不是现在就可以实现你的理想了噻?”

   “我个人觉得现在根本还没达到那种精神境界。我感觉不管是原来在上学,还是现在在上班,始终都是很被动地遭污染了,有点儿自甘堕落的味道了。所以我现在要静下来,沉下去,不管是沉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是沉一辈子,只要个人沉得住。不过我相信你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而且不会熬得太久的。真的!我相信你,真的相信!”我霍然想起了孙燕姿的《和平》,在大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最后一句“这一天就这么开始。我会相信你,我会相信你。真的相信你,我会相信你!”舔净内心的骚动,伴我安心入眠。

   “真的呀!?你真的相信我?……呵呵,但愿如此嘛。”她反复于仰头垂头,兴奋的语调中遗留下勉强的微笑。她从白色羽绒服的衣袋里摸出一盒我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烟,从中拈了一根给我,我心安理得地接了过来夹在了耳朵上。

   “你要抽烟的嘛?”她成竹在胸地放了一根在她薄薄的嘴唇上。

   “我平时都不抽的,你发的烟肯定要接到噻。只是在这点儿抽就有点儿讨嫌了。呵呵,你不晓得,一个加油站里头的烟头要值好多钱哦!我们老板每个月都要去消防队勾兑一两次,他说反正去一次就遭剐一层皮咯。”我看她手握打火机,本不想打断她宁静的思索。

   “哦!不好意思哈。我都搞忘了。”她收起了烟盒跟打火机,袖子在衣服上悉簌作响。

   “没得关系,难得你肯陪我摆龙门阵,还发烟给我抽。呵呵。”我不知道这是安慰还是原谅,只是憨憨地笑了。

   “你说到哪点儿去了哦!是你愿意跟我摆龙门阵才是噻。我还要谢谢你哦!”她笑唇下皓齿洁净,恬恬宜人。

   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下,寒冷渐渐消融。每次短暂的“透口气”辉映在我和她的额头上,好象是认识了,好象是理解了。她还是不愿谈她的往事。我却给她讲我心中的曦妹儿,说我给她写的长长的情书的邮费都够买包好烟了;我给她说还在学校饱尝通宵之苦的患难兄弟,孤苦伶仃地战天斗地。她还是照旧发烟给我,只是我们都不抽。

   有一天清晨,在我懵懂小睡的时候,老板恪尽职守地提醒我:“你个人要拿稳儿哦!……恩……还有就是钱啦票啦这些注意到哈!”

   “恩,我晓得,我晓得!”我不知所云地应付道。后来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我叼着她发的烟意识到老板和我自己的可笑,疾驰而过的飕飕寒风已不再刺脸,太阳越来越高,我杂乱的卧室越来越近。

   重庆的春天我从来就没感受过,只有嘉陵江畔无数凌乱的风筝在殷勤地召唤。那个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书上所谓的“青楼女子”从此随断线的风筝飘渺无踪了。我又一个人仰望黑空,手捧一本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等待着司机的呼来唤去。

   我从尼采那里看出了抛弃善、抛弃上帝的动机和决心。“甩掉道德的枷锁,犹如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宁愿像跛子一样活着或者死去,也不愿重返奴隶制。”尼采的哲学是关于邪恶的哲学,因为邪恶受到了压制,压制是由善和道德来实施的,我是否就应该借助于邪恶来抵制道德和善的虚伪压制,将邪恶视作真正的自由,视作对禁忌的僭越?生命就该独立于道德目标,抛弃服侍上帝的目的,对善进行所向披靡的征服,它应燃烧自己的欲望。它渴望大笑、快感、神圣或者死亡。在这种抛弃目的的情况下,生命才是完整的。

  第七章 征途漫漫

  我期待中的精力旺盛的夏天不负众望地死恢复燃,火辣辣的太阳日渐高涨。缙云山上林荫密密,山泉潺潺,清凉怡人,碧绿的人工湖面上零星地撒下几个黑点,漂浮靠岸。我站在碾儿石筑成的水坝上,俯瞰平坦的湖面,想着我跳下去之后激起的水花。几个晒得黝黑的小崽儿看稀奇似地向我怂恿狂吼道:“跳噻!快点儿跳噻!”我先前的犹豫和恐惧霎时遁入空门。我心里一黑,双手高举,助跑猛力一蹬,从离水面五六米高的水坝上纵身越下,我自认为完美无缺的前空翻跳水在那几个小崽儿鬼哭狼嚎的欢呼声中圆满谢幕。“扑通”一声,抽在我背上和屁股上,青痛难耐。我想被溅起的水花不应该象柔弱无力的朵朵白花,而应该象子弹击穿玻璃一样坍塌粉碎。其实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是紧锁双眼,直到探头钻出水面才感觉到大难不死,重回人间。这也是我有生以来最精彩的一次跳跃,丢弃虚伪和后怕的轻快飞逝让我心旷神怡。我想,那几个小崽儿不厌其烦地捏住鼻子捂住嘴巴直挺挺地跳进水里,他们的感觉也是酣畅惊恐的。

  在汽油熏天的加油站里,在嗷嗷轰鸣的引擎盖旁,我木然地发现少了一分安宁的真实新鲜,多了一分浮躁的熟视无睹。

  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懒觉了,我裹着毛巾被好象睡了20多个小时,中途被我妈揪醒了,要我起来吃饭,却被我连推带搡地给轰了出去。我的脸在蓬松茸茸的乱发堆里轻轻摩挲,干爽清香的味道让我欲罢不能。

  我披散着乱发赤裸着上身在厨房里自己煮面吃,我妈对于我这个油盐不浸的德性愤愤不平,在旁边喋喋不休:“你看你这个样儿哟!你这几天啷个班也不去上了哦?”

  我一边看着锅里面白泡沫的噗噗翻腾,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我已经没上了。在那点儿窝起有啥子前途嘛!反正每个月我把伙食费缴给你就行了噻。”

  我在家里无所事事了一个多月,天天下午爬到缙云山上去跳水坝,晒得跟泥鳅似的。晚上又挑灯夜战,或是夜里三四点钟才从网吧鬼鬼祟祟地潜返进屋,有时候边边叫我在网上陪他共度良宵,我也无怨无悔。

  我老汉儿实在看不惯我磨皮擦痒地过日子,易如反掌地给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吃午饭的时候,老汉儿不经意地抛下一句:“你个人明天9点钟准时就去哈!别个要不要你,就看你个人了咯!还有,你个人知趣点儿,去把你那个狗尾巴剪了哈。别个那个厂在上海、深圳都有办事处的哦!”

  “要得……你都说好了嗦?我就恁个一个人去呀?我认都认不到。诶,那个厂长叫啥子名字耶?叫‘薛晓奕’呀?”我狡黠地笑了一声。

  我其实很高兴老汉儿在这个时候能够体察儿情,为儿请愿。晚上我特意丢了一包云烟在茶几上,第二天早上我煮了三碗面,云烟也不出我愿地叼在了老汉儿的嘴上。

  早上8点整,我衣冠楚楚地出了门。却在那个厂矿林立的高新工业园区又徘徊了半个多小时,9点半了才几经波折打探到这个仪器仪表厂厂址的具体坐标。

  厂长是个30来岁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脸膛清俊坦诚,暗红的短袖,蓝黑的短裤,清爽的沙滩凉鞋,自然卷曲的浓密黑发没我的长,还不够扎揪揪儿。初进空调满溢的厂长办公室,我以为此人是在此等候的客户,但他却坐在最象一把手交椅的交椅里。

  “你就是童叔叔的儿子吧?”他用新闻联播当家主播李瑞英的普通话欢迎道。

  “对,薛厂长。是我父亲介绍我来的。”我的标准普通话同样让我踌躇满志。上大学的时候只有排练音乐剧《彼岸》的几个主创人员有幸听到我师从赵忠祥的普通话。而这次终于又原形毕露。

  “那好。你爸爸说了一些你的事情,他可能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倒不在意这个人以前是什么样子,我关心的是他现在的想法。现在我这里确实缺人手,至于你能不能胜任,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先安排你到装配车间实习一个星期,要是没有问题,我们再谈下文。”他沉着简练的语气让我仿佛看见流浪中温馨驿站里久未熄灭的点点烛光,遮风挡雨的安全感暖意融融。我先前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似的就职演说词自感无地自容,也就自愿放弃了展示炫耀流利普通话的大好时机。

  我跟随着厂长叫来的小刘师傅,套上鞋套踏进了六七十平米的装配车间,偌大的车间算上我都只有五个人。我和他们的工作就是将精密的仪器仪表装进大衣柜一样的铁皮机箱中。一个从德国进口的价值七八万元的机箱里一般要镶嵌二三十个规格不同的表盘,装上百个空气开关,接上千根花花绿绿的导线,最后还有耗时最长的调试校正。面对着工作台上十几本上百页的图纸、大小各异奇形怪状的标尺和一台15寸dos环境下的显示器加上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矩形键盘,还有旁边铁架上无数把银光闪闪的精巧工具,墙角里堆砌的刚从主生产车间拉过来的一箱箱零件,我在心底仰天长叹,眼前这些严肃深奥的物件让我目瞪口呆。我怀疑自己那些只知其名不知其意的什么“正态分布”、“邻接矩阵”是如何蒙混过关的。

  我也就这样过上了朝九晚五的安稳日子。一个星期后,我唯一能够独立操作完成的就是用打带机给未接上的导线标号。在打带机旁,我的键盘输入速度比他们的都快,这得益于我长期通宵的勤加苦练。一个星期的时间足以让我融合其中,他们四个人当中年长的王工也才30出头,年少的小刘跟我一般大,中间两个更是经常嬉笑怒骂。在装配车间里的工作是耳朵上夹着绘图铅笔,左手上托着检测仪,右手上握着尖嘴钳,左膝上挂着导线,右膝上放着图纸,藏在机箱背后,坐在小板凳上,眼冒金光地窥视着机箱深处的玄机。他们基本上是坐着在忙,而我基本上是跑着在忙,我也当仁不让地承担了下班后清理打扫的艰巨任务。我们一般都是早到晚归,每个人都象是在作自己的事业。最轻松的时候莫过于中午在唯一没装空调的饭堂里吃工作餐,十来个人围坐在大圆桌旁,十来张大圆桌济济一堂。我们大汗淋漓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的飞旋的吊扇,想着在干饭和稀饭中如何取舍。我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干饭和回锅肉、粉蒸肉以及咸烧白的强强联合,常常令在座的各位同仁瞠目结舌,说我勾起了他们学生时代的饿狼传说。

  中午饭后,薛厂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继续“谈下文”。他给我泡了一杯清茶,“怎么样?这一个星期都还习惯吧。”

  “还可以。不过有很多东西还要学,还要继续磨合。有时候看着王工他们聚精会神地在那儿忙,我却站在一边无能为力,心里很不好意思。”我坐在沙发里,双手握住茶杯,轻轻地泯了一口。

  “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着急。不过确实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王工他们对你的评价还不错,说你勤快好学,人也比较老实。我想你应该能够适应今后的工作。你就继续在王工那儿实习,作为一个月的适用期。如果干得好,我很愿意继续留用你。”薛厂长清脆随和的嗓音中流露出真诚的接纳。

  “我才来了一个星期,觉得我们厂的工作氛围真的很好。我当然是很愿意在这里继续工作的。我也很感谢薛厂长能够给我这个机会,我想我会继续努力的。”我感到自己的普通话越来越生硬蹩脚了。

  下午下班了,薛厂长要送我回家。我坐在他的黑色蒙迪欧里浮想联翩,车外是热浪蒸腾,车内是静谧清凉。

  “小童,我听你爸爸说你读大学却中途退学了,当时他也说得含含糊糊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薛厂长打破了车里的静谧,划出一道沟通的清晰轨迹。

  我凝视着车窗外的梧桐树一根根地流逝,心如止水,“呵呵。其实当初我的想法很简单。上学太累,不是学习本身累,而是无所事事的累。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在按照父母或者是这个社会早就设计好的成长之路上墨守成规,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我不用想任何事情,也想不到任何事情,只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本来以前有楞有角的个性被日久天长地磨得光滑规矩,就象生产线上的零件被组装成一模一样的产品。理想被划上清晰明确的界限,自由被制约在天经地义的道德里。我上了两年半的大学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觉得再读下去,只能被慢慢的同化驯服。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逃亡。尽管逃了出来仍会受到我所生存在其中的整个社会的约束,它的约束可能更强,失去自我的危险更大,但是我作出了选择,有了选择也就有了选择的自由。”

  “看来这个话题挺沉重的嘛。有机会我们好好谈谈。哦,以后没在厂里的时候,你就不要叫我‘薛厂长’了。当初在我创业初期最困难的时候,你爸爸曾经帮过我一把,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也行,叫我哥哥也行。” 从薛厂长的语重心长中,我听出了我老汉儿的用心良苦。

  前面的路豁然开朗,蒙迪欧行驶在蜿蜒的滨江公路上,右侧悬崖下的嘉陵江被夕阳的余辉撒满一片耀眼的粼粼碎金。陡峭的岩壁被一块平坦的沙滩拦腰截断,稀稀拉拉的弄潮儿在江边跃跃欲试,准备投怀于金色的嘉陵江中去争锋逐浪。

  薛厂长在我家吃便饭,听着我妈老汉儿矫揉造作不伦不类的普通话,给我的晚饭添加了一味浓郁的增笑剂。最后轮到我尽地主之仪,我送薛厂长到楼下,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犹未尽:“怎么,还想再聊聊?”

  还是在温韵自成的半岛咖啡馆里,Celine Dion的《A new day has come》幽远荡漾。我忘掉了自己伪善的虚荣,我突然发现在普通话的语境里是如此的惬意释怀。我道出了心中的困惑与挣扎,我挣脱不了对生存境地的无比耽溺与依赖,挣脱不了懦弱与迷惘的紧紧纠缠,挣脱不了逃亡的孤独与恐惧;摇摇欲坠的渺茫理想却又遥不可及。持之以恒还是随波逐流,就在一念之差,我害怕我的举棋不定,害怕我的优柔寡断。

  他说,我的困惑只有靠我自己去征服,我的未来只有靠自己去创造。一切都要靠自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他说他在大学的理想是音乐,音乐是他无比崇尚的艺术灵魂,他向往一把吉他走天涯创天下的浪漫生活。曲终人散,他却在中学里教书。半年下来,他发现自己仍然一无所知,根本不能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只徒有“教师”的虚名。他厌倦于讲台上形同陌路的照本宣科,毅然放弃了“教师”的安稳前程。他后来跟潮随流,下海经商,艰苦创业。从对业务的目不识丁到成竹在胸,其中的泪雨辛酸只有自己生吞苦咽。他在商海浮云中饱经沧桑,才有今天的初具规模。在外人看来,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脚下的坦途一片光明。但是他说他愿意放弃今天的一切,财富和名誉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甚至用生命的牺牲来换取当初的选择也在所不惜。追求音乐理想的远逝是他这一生的遗憾,他渴望当时能有一个贤哲能够为他指点迷津。只是现在,社会和家庭的责任让他无路可退。他说在自己能选择有选择的时候,一定要紧握梦想的源泉,锲而不舍,“泉涸,鱼相处出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我说,学习本来应该是一件创造性的工作,在学习的创造中体验猎奇的快感。然而在我们的教育体制下,学习只是为了应付无聊的考试,考试只是为了获得代价高昂的毕业证书,获得毕业证书只是为了将来找个好工作,那找个好工作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晓奕哥哥”,“我觉得一个人本来就不应有目的、功用,也不应有被救赎的愿望,最终,不要为了某个外在的目标而处心积虑地行动。这只能让人异化,变得支离破碎。人的生存应该是抛弃了动机的庆贺,是融欢笑、舞蹈、狂欢、飞翔于一体的庆贺,在这种庆贺中,没有臣属、目的、道德和一切超经验性的地盘。”

  他说多看书是好的,但是知识最多的地方不是在人的大脑中,而在图书馆里。知识不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不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客观、自然、绝对。

  我明白,知识是被权力建构的,它并非是对世界真相一劳永逸的捕获。知识处在变化中,它在不停地转换自身的视角,它无法独立于权力,独立于偏见,独立于利益,独立于知识的主体。福柯说“我们应该完全抛弃那种传统的想象,就是那种只有在权力关系暂时不发生作用的地方才能存在,只有在命令、要求和利益之外,知识才能发展……相反,我们应该承认,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

  何谓“知音”?钱钟书好像是这样说的:友谊就像冬眠的种子,不知何年何月就在心里萌了芽,渗透了身心的愉悦。无需说教似的劝导,内心的吝啬鄙夷自然化为乌有,像把胸中的郁结吸释出来,不受金石丝竹的束缚。

  第八章 大雾

  早晨8点,自行车不堪重负,它的刹车和车胎发出了义正词严的警告,终于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我对大客车司机出神入化的车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挡风玻璃前面黄橙橙的一片混沌,除了朦胧的灯光恍惚不定,只有漫天的浓雾遮天蔽日,哪里又有路的痕迹?大客车如离弦之箭狂奔在险山恶水之间,疾步暴走于蜈蚣杵拐棍儿都喊滑的路面上。车里的乘客无一不屏气皱眉、心惊肉跳,震颤摇晃的车厢在发动机轰鸣的回响中更映衬出恐慌的鸦雀无声。惟有售票员稳坐泰山、昏昏欲睡。左边悬崖下的嘉陵江淌着要把我们生吞活剥的汹涌口水,右边岩壁上的嶙峋怪石在鬼门旁向我们庄严敬礼。我突发奇想,买第二辆自行车的迫切愿望应运而生。

  重庆冬季几乎天天光临的大雾就是这样威震四海。

  在厂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下班铃响,手里的事情总是舍不得丢下。每天都有未知的新鲜引诱着我去挑逗、窥探、征服。正规的早九晚五变成了严格的早八晚六。我把这里看作是远离污言秽语、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的桃源圣地,个个爱厂如家,众志成城地投身于建设仪器仪表的革命事业之中。

  晚上,保温杯里的咖啡一饮而尽。才买的香烟被我妈像普志高抓捕地下党一样地残酷缴获收监,她说卧室的墙壁都被熏黑了,不知内幕的人还以为是在熏香肠腊肉。

  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按部就班了,理想中边生产边学习的生活一应俱全了。但心里老是觉得少了很多。再次翻看王小波的“情书”,我在密密麻麻的小号黑字里沉沉睡去。很久没有做梦了。梦醒时分,我想起了亓阗抗击头痛肝虚肾衰的潦草小诗,想起了我和老表在楼顶高屋建瓴的理论研讨会,想起了边边夜以继日的对着显示器案牍劳形,更想起了曦妹儿在昼短夜长海滨城市吹着凛冽的寒风……又突然想起王工交代我翻译的机箱制冷机英文说明书还没有翻完牛津高阶。明天就要急着用了。

  我打开手机,竟然第一次发现在众多稀奇古怪的绰号中,能够倾心交底的人都日近长安远。欲哭无泪的尴尬无奈只能在黑夜中让滴答的钟声慢慢吞噬。

  我已经没有寒暑假的清晰概念了。假期的同学会我大都推说“业务繁忙”、“公务缠身”,竭力金蝉脱壳;即便去了,我也说是在“百忙之中”千里来相会,而他们说我确实是在“白忙之中”以赴盛宴。十几个高中的兄弟伙聚首火锅店,金樽此起彼伏,倾情畅饮。他们戏说某个风流才子学业未成,已经当了n+1次爸爸;又说某个仗义之士在球场暴力中身先士卒,甘为血牛。我说你们喝了这么多酒,怎么还能如此闲情逸致,笑看风云。以前德高望重的班长拍着我的肩膀,吞着间歇性的酒嗝对我说:“小草,心头的黑暗阴影只有在两三个血腕儿(比兄弟伙更高一个层次的世俗感情)借酒消愁的时候抱头痛哭,那才叫痛不欲生!”我急忙端起酒杯,又拍着他的肩膀,心照不宣:“不解释,不解释!”

  遗恨的陶渊明在《挽歌》中云:

  千秋万岁后,

  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

  饮酒不得足。

  春节联欢晚会即将落幕,从农村买来的一万响鞭炮响彻天空,耳畔鸣鸣……大雾过后的阳光依然普照大地,光辉昏昏悬停,吝啬的温暖泛滥人间。这就是新年里第一次的阳光。新的一年真有新的开始么?

  在这个季节里,重庆和成都都喜欢下雨。但是成都不仅喜欢“下雨”,还钟情于“血战到底”,更有甚者迷恋于“血流成河”(和成都麻将没有缘分的朋友,我不要求甚解,最好也不要强求因缘)。

  王工他们带着表盘的测试报告和新接的订单先回了重庆,我在成都多逗留了两天。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始,大家都沉浸在是去吃川王府的火锅自助还是去吃庄子村的特色川菜的热烈讨论中。我睡在边边他们寝室的空床上,歇业搁浅的卧谈会再次获得延续香火的契机。边边如数家珍地说起计算机二级没过,英语四级没过,挂科的数目和侥幸没挂的数目旗鼓相当。他已经彻底向家里坦白从宽了,他父亲对数位校领导软硬兼施,强力公关,争取边边能够垫脚摘到那最后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老表说考研过后心灰意冷,对考研辅导班的阴谋诡计咬牙切齿,在图书馆整整一年的坚守阵地付之东流。家里给他联系的科研所的工作让他犹豫不决。人丁兴旺的寝室又恢复了往年“吸烟室”的光荣称号。老表日益娴熟、婉转、忧郁的口琴声勾出了我和边边低沉的吟唱:“走吧,走吧。人总要学著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在我的饯行酒会上,我乘机躲进了洗手间,墙上赫然贴着红色标语“来也匆匆,去也冲冲”。我神魂颠倒地拨通了曦妹儿的电话……

  “Hello?”电话的延时立竿见影。

  “喂,曦妹儿啦?”

  “我说是哪个耶!你啷个想起了给我打电话哦?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还在睡觉耶。”

  “我也说好不容易才听得到你的声音哦。今天和几个成都的同学喝了点儿酒,有点儿兴奋了,想听哈儿你的声音咯。”我在洗手间里来回度步,大煞风景。

  “哦?你喝了酒就想起我了嗦?”

  “也是,要是不喝酒,肯定不敢给你打电话噻。怕有一年半了哦,心头总是心欠欠的。有时候一个人确实很想你,正南齐北的!”

  “嗯……我现在都还没睡醒,脑壳昏沉沉的。这边又冷得很,一年多了,我根本就认不到几个人,除了几个中国的同学。我天天都想回家。说句老实话哈,我并不是啷个想得起你,我一天到黑忙得团团转……”

  “呵呵呵……我晓得,我晓得,毕竟是太远了噻,又恁个长的时间了。想起原来高中的时候好好耍哦。那个时候啥子都不晓得,我们两个居然成了班上的第一对儿……诶……现在我才晓得你比我有理想,你比我勇敢得多了。我这个人太懒散了,点儿都没得谱得,不像你恁个有计划,啥子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我现在只想你过得开心就行了,我也知足了。”

  “嗯,看来你硬是喝得有点儿多了哦。你都说了些啥子哦,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晓得你有你个人的想法,可能只是还没到时候。我觉得你应该到外面去闯一哈,虽然说不一定闯得出啥子名堂,但是肯定会有新的收获的。”

  “嘿嘿嘿,我的曦妹儿嘞,曦妹儿嘞,你真的是说到我心坎儿上去了哦!我很早就向往那种一无所有的浪迹天涯了,真的是没得那个胆子呀,狠不下这个心。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坐以待毙的生活。你硬是一针见血耶!看来留过洋的人是不一样诶。”

  “开玩笑,我是哪个嘛?我说的梦话都是金玉良言哦!嗯,呵呵呵。好久都没说重庆话了哟。有意思!”

  “听到你笑了,我都好高兴啰。我觉得以后的事情哪个都说不清楚,也不一定就是我们能够事在人为的。但是我觉得我们的这份儿感情永远都是我最值得珍藏的。今后有机会的话,我肯定要来找你,只是喝哈儿茶,摆哈儿龙门阵,就不虚此行了。你安心读你的书,该啷个就啷个,不要想太多了,一切顺其自然,这是我的真心话哦!”

  “你也是哦,清早八晨跟我说这些,以后你还是少喝点儿酒才要得。这个暑假我可能要回来,到时候又不晓得你要说些啥子了。”

  “那好噻。这是我喝了酒才说这些咯。不过今儿确实兴奋了,把话说出来舒服多了。在这个时候总算还有人愿意听我一述衷肠哦。好了,不说这些了,你那边怎么哦?”

  “哎,我最近忙得不得了。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去教中文。你不晓得,那个小娃儿千翻儿(调皮)惨了,天花板上都是他的脚印。这边天气又冷得遭不住,干燥得很。”

  我回到饭桌旁,随手拿起边边从家里偷出来的“湘酒鬼”,尽情即兴发挥:“来,站起来,站起来!边边,老表,为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理解万岁,理想万岁!干杯!”

  人们在酒醉之中将自己移置到一种懵懂而忘我的境地,取得短暂却实在的自由,正如法国诗人魏尔仑所赞:

  假如我饮酒那是为了醉,

  而不是为饮而饮,

  醉,你不知道有多得意,

  醉,是给生活的一种赠礼!

  醉中有忘,醉中有新天地,一醉万事了,一醉有新知。

  重庆的大雾悠悠忘返,雾都的诗意风韵天成。我久未执笔书信了,痴话连篇的信稿漂洋过海。一个月后,才传来我翘首以待的回音。曦妹儿极力讽刺我的文风华而不实、败絮其中,唯一值得表扬的就是让她不至忘掉自己的母语。她是真正作到了秉公执法、惩恶扬善。其中不乏深奥的英语格言,她耐心深刻的说教跨越国界,却让我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不过后面都有详细的注解,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我也必恭必敬、心悦诚服了。

  伯特兰•罗素曾提出这样一系列的问题:“世界是分为心和物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心是什么?物又是什么?心是从属于物的吗?还是它具有独立的能力呢?宇宙有没有任何的统一性或者目的呢?它是不是朝着某一个目标演进的呢?究竟有没有自然律呢?还是我们信仰自然律仅仅是出于我们爱好秩序的天性呢?人是不是天文学家所看到的那种样子,是由不纯粹的碳和水化合成的一块微小的东西,无能地在一个渺小而又不重要的行星上爬行着呢?还是他是哈姆雷特所看到的那种样子呢?也许他同时是两者吗?有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高贵的,而另一种是卑贱的呢?还是一切的生活方式全属虚幻无谓呢?假如有一种生活方式是高贵的,它所包含的内容又是什么?我们又如何能够实现它呢?善,为了能够值得受人尊重,就必须是永恒的吗?”

  在我看来,这些问题的质疑即是对宇宙偶然性的肯定作答。我们是顺应宇宙偶然性的幸运产儿,然而偶然就意味着矛盾,矛盾就预示着斗争。我们只是一根会思想的弱不禁风的小草,我们苦苦追求的是斗争的结果,还是斗争的过程呢?

  第九章 我想去个地方

  在街道的理发摊儿上,剪刀“咔咔咔”地辛勤耕耘,稠稠的头发像黑色的羽绒纷纷轻盈飘落。这一块钱物超所值,剃头、修面、按摩,全套服务如庖丁解牛般一气呵成。身着素蓝色中山服的剃头师傅对当下遍地开花的美容美发厅横眉冷对,悲叹祖传的手艺已成明日黄花,奄奄一息。我只得虚情假意地向他承诺,我一定经常来照顾他的生意,而且帮他尽力宣传,共同振兴民族传统手艺文化。

  王工说我终于迷途知返,弃恶扬善了。我说这是在王工的英明领导下,提高了我们普通群众的思想觉悟。薛厂长随时都在关心着我的工作表现和思想动态。我对薛厂长说我越看越觉得自己看的书太少,越觉得自己的无知,根基的浅薄。心里有一些印象,有一些想法,有时候很难弄清楚这是否就是自己最适合的选择,是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另辟蹊径,从新开始。薛厂长灼灼的眼神吸引着我无助的目光。他说:“我总觉得你好象缺点儿什么,而你好象也在努力寻找。它可能应该叫做勇气,也或许是信心。嗯——你在寻路,但你并没有走在你理想的大道上。你必须给自己作个决定啊!”

  懒洋洋的阳光照在懒洋洋的半山坡上,清明扫墓的人成群结队,香蜡纸烛烟雾缭绕,山后的青松黑密成林,习习透来一丝凄凉。我站在爷爷的坟前,品尝干涩的轻烟熏蒸心肺,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身而过。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双灰色大理石碑上、根本不眨动的白色之目,在稍明亮的一束强光之下,这双眼象是没有黑色的、犹如扩大了的白内障般的白眼球。它鼓起,向外突出。

  我掏空辍学以来所有的家当,购置了一台电脑,我又开始了久坐不起的不务正业。我在网上码出了不计其数的误人子弟的小文章,却招徕不少臭味相投的愤青(愤世嫉俗的青年)的大放厥词。一伙在本地师范学院读书的学生看中我哗众取宠的文采,要我给他们的乐队填词写歌。我就义不容辞地投入了他们与某以久的校园演唱会的紧张筹备工作中。

  每天下班后,我就驱车前往他们的师范学院,重温奢靡浮华的大学夜生活。我们的创作水平、表演技巧、协作能力良莠不齐,历经千难万险才从大纲计划切入到细节问题的深入策划、分析、实施。我竟在他们耐心的坑蒙拐骗下读懂了蝌蚪乱窜的五线谱。他们搬出了他们视乐器为生命的设备,在空旷的草坪上声嘶力竭、铿金戛玉地反复揣摩着乐在弦上的艺术境界。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群情激昂,亢奋的电吉他和架子鼓宣泄出跳跃的质朴,清亮延拖的歌喉深切下沉。枯黄的旧电影海报似的怀旧经典跃然其间,回游的节奏顺势漂流在浓舞弥漫的滔滔江面上,贴着浑浑噩噩水流忽上忽下。乐曲在大江的宽广展臂中,甘心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在险恶的峡谷底迂回规避,习惯了峻岭高山的盛气凌。庸懒的品性延续在一马平川的稀泥上,混浊的宽容附和着从容不迫的稳健步伐,永远碌碌无为在渐强的混音阶梯上。没有反思,只有遗忘;没有矛盾,只有摩擦;没有和谐,只有一遍遍地嗡嗡低语;没有驾驭整体的心灵,只有无穷无尽的对外侵蚀;没有最后的真理之光洒在自己身上,只有总是已然开始的溪流和悲伤。伴随着时间的风蚀,这靡靡之音是无深度的遗忘,等待着透明的掏空。它无法产生形象,总是在没有基础、没有根部的虚空中起舞……

  台下一片盲从的欢呼响彻云霄,尖叫借势奋勇搏击。我们在疯狂的浪尖上推波助澜、兴风作浪。我深切体会到着饱噙热泪中的机动情绪就是那沉醉中的灵感闪现,那始作勇者却又付之一炬的酣畅淋漓。

  这场在灯光和舞台设计方面稍逊一筹的演唱会,在师范学院引起了史无前列的轰动效应,促成了通向其他高等院校巡回演出的金光大道。我毅然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扬名利万的大好时机,淡出眩目神迷的舞台体验。他们少了一个走马串花的主持人和最后压轴曲目的阴阳怪气的演唱者,却让他们的乐队更加亲密无间、道貌岸然了。

  “夏天总是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曦妹儿从加拿大荣归故里,风光无限。我几乎推掉所有那些no three no four的狐朋狗友的寻欢作乐,和曦妹儿沉浸在卿卿我我的缠绵中。

  夕阳余辉下的的厂门口一览无余,在云蒸霞蔚中,含笑的窈窕淑女袅袅婷婷、风仪玉立。迷情虚掩的小巧墨镜,红润光泽的脸颊,微微翕动的朱唇,端正张扬的发髻,纯白色束腰镶花边的衬衫,米黄色的印花丝裙触膝轻摆,纤纤双臂一边叉腰一边低垂挎包,玲珑玉腿楚楚斜立,我唯恐这延展洒脱的体态被无情晒化、挥发,只化作一缕香雅氤氲氤迎面扑鼻。这秀色可餐的风情万种让众多男同事叹为观止、心花怒放。我的心情错综复杂,骄傲中带着羞愤,欣喜中掺着自悯。我和曦妹儿并肩散步在黄桷树的林荫下,旁边这辆满目疮痍的自行车简直画龙点睛,顿时妙趣横生,让我在同事面前耍尽威风,更出尽洋相。

  加拿大的异国风情绘声绘色,土生土长的闲言碎语丑态百出。从不考虑明天的欢声笑语回味无穷。今天的亲密前行才让我们乐不思蜀、逍遥神游。小城每条街道都有我们轻盈欢愉的脚印,热烈的阳光给它嵌上一圈绚丽的金边。回望来路,闪耀的足迹清晰悦目。心灵有了依靠,生活充满甜蜜。我们循序渐进地变得细腻了,忘我了。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窥投尘世。我卖力地蹬着自行车,汗如雨下,滚烫的路面夯实静卧。我在坡度最大的长下坡上渐入佳境,汗滴润进眼眶,凉风见缝插针,蜇蜇刺目。一辆从岔路巷口窜出来的红色polo迎面冲来。“嗞——”地一声制动尖音划出长空。我自行车的前轮以卵击石,“哐”地撞在polo的保险杠上。我的双手一震,自行车坐垫一抬,我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我扑向明净的挡风玻璃,看见车里眉清目秀的女司机张开薄唇,惊恐的眼神咄咄逼人。我和她的目光交错重叠,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双臂捂面,“砰”的一声,目光的交汇被挡风玻璃无形隔断,脆化的有机玻璃像蛛丝突然爆裂扩散,结满全屏。我来不及伸出手抱紧我的头,只感觉头发染湿了一片,我的身体翻腾飞滚,我在凌乱的旋转中看着被我渐渐甩远的车头。突然一股强力抵住我的脊背,我的四肢摆脱不了地球的万有引力,顺势扬起,拉起身体,翻转在灼烫的路面上。我仰面平躺,耀眼的阳光透过朦胧的酡红,越来越远。来不及惊惶失措的我感觉头脑发胀,沉重不堪。有一种莫名的疲乏正在沁漫全身,不知来自何处的强力正在撕裂内脏,身体也在被肢解。血液在身体里四处流涌,壅塞滞止,脉搏时慢时弱,似有似无。与体温渐冷同步。鼻息没有肺叶强有力的收缩膨胀,喘息不已。

  我感觉不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有飘飘欲仙的飞翔欲念。我看见周围的一切都飘浮起来了,越来越清楚了。我竟能够随心所欲地跟着飞翔了,我好奇的俯瞰围观的人群,我游到polo前面,怜香惜玉的情绪油然而生,很想温和地安慰一下这位惊惶失措的肇事司机。年轻端庄的容貌,一眼就能联想到她温文尔雅的脱俗气质。但我又无从开口,心里一片茫然。

  回头前望,我就要告别这个繁忙单纯的仪表厂了。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追我的梦。我的梦是什么,她在哪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去追,必须在混乱和寂寞中不断前行,在前行中昂首笑望。

  曦妹儿的依稀倩影跃然眼前,随时随地魂牵梦绕。

  我环顾四周,心情和身体从来没有如此轻松,没有后顾之忧,没有前途未卜,那还剩什么呢?

  好像从校园里传出的悠扬广播,音乐传情,我静静聆听,

  “虽然有点乌云,

  我还是想出发。

  期待一场流浪,

  想去什么地方。

  远处有个声音,

  是谁在呼喊,

  让我不停盼望。

  就算下起大雨,

  我依旧能出发。

  选个陌生方向,

  寻找一个解答。

  我逆着风向走,

  提起了皮箱

  开始旅程奔忙。

  我想去个地方,

  有纯真的时光,

  像个秘密藏在谁的信箱。

  我想去个地方,

  快淡忘的时光,

  温暖回忆住在心上。

  我想去个地方,

  没纷扰的地方,

  世界充满不可能的想法。

  我想去个地方,

  没束缚的地方,

  只把自由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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