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本小说收入本人于2020年3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捞尸人》(百花文艺出版社),有兴趣的文友可以看看。】
某年七月七日的黄昏,延富镇上空的火烧云从中天一直铺展到西山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纹丝不动,像一床染了色且使用了大半辈子的死棉絮。被绿得发青的水稻玉米和周遭密密麻麻的树木包裹的延富镇和附近的大小村落,虽说在一天的酷热烧烤之后,被金沙江上的风一吹,有了些许的凉意,人们混浊的眼睛也有了点神采,但所有参与了最近一个月争夺地盘打斗的人,都一致认定那不是吉兆。上了年纪的男女,则抱着孙子,或纳着鞋底,或空着手,佝着腰身,一齐拢坐在墙下树下巷口等阴凉之地,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着了火一般的云堆,唧唧呱呱地说着太阳要将身上这一张老皮给烧焦,还要把镇上房子都烧光的话。没见过火烧房子的青屁股娃娃们,则在青石板砌的河街和江边沙地上,飞速地翻动着脚板,满脸油光地跑着,大声喊着,大意就是老天爷你鸡巴屙不出尿来了,就干脆屙屎吧,要是屙不出屎粑粑来,就赶快烧起来吧,把所有人的房子都烧干净了才过瘾呐。此类话要是被少年父母听见,一把揪了他们耳朵,拉到自家院子,便是一顿饱打,要是让参加打斗的人听见,后者怒气冲冲上前来,伸手便是几个嘴巴子,再一把扔在地上,道:“小杂毛再喊,就把你爹当土匪棒客抓起来杀了!”吓得娃娃一裤子尿,那壮实男子还不解气,又给一巴掌,少年便大哭不止。众人本来就热得发慌,再听得娃娃们那一声声尖锐的哭叫,更是烦躁得要砍人。
仿佛顺遂了光膀子男人和热得不再顾忌形象的女人们那一声声恶言恶语,原本定在中午一点召开的公审大会,因气温高居不下和火烧云的缘故,改在了黄昏。延富镇虽说地势偏僻,被人嗤为“屙屎不生蛆”之地,却也能跟紧了外面形势,大斗小斗了几个月,贴了成百上千张大字报,将各自信得过的民兵都分别拉到自己阵营中,你抓我的人,我捉你的人,你逮我的鸡,我剁你的鸭,闹嚷嚷杀伐伐之后,终于有了分晓。镇东造反派因为县上有人撑腰和几个退伍军人的加入,动了脑子,从精神上瓦解了对方,然后不失时机地动用了武力,将几个死硬分子抓获。召开公审大会其实就是就地处决这几个死硬分子。事实上,将镇上人马和附近村中的人马集中起来,为的只是壮声威,再喊口号时可以直接将那几个死硬分子吓出尿屎来,再百般羞辱一番,最后在冲天的口号中将他们全部毙了。为了节约子弹,迎接日后更艰苦的斗争,镇东造反派头目决定用生石灰、斧头和绳子解决问题。
就这样,在镇西那座在土匪横行年代、土改前后等埋葬死鬼的巨大土坑边,几个死硬分子分别被处死。那个年轻小伙子因一直不间断地高呼口号,被割了舌头,头脸被摁在生石灰中呛死。那个中年男子,死硬分子的二把手,五花大绑着被逼迫跪下,脖子上套了一根拴牛的绳子,两边各四个后生,在围观者整齐的喊叫中一齐使力,将其勒死。这刑罚被人们叫做死人拔河赛。最后处死的是一个女人,对手阵营中的一个小头目,也是一个寡妇。一黑瘦的退伍军人在一个十六岁小子的协助下,承担了执行死刑的任务。他们将女人衣服扒光,丢在一块倾斜的木板上,立即就有几个妇人上前来争抢,结果是各得一件,欢喜得扭着大屁股走到人群中。接着女人的四肢被牢牢绑了,黑瘦军人便用一把轻便斧头砍开她胸骨,少年随即麻利地一刀顺势拉下去,将肚皮剥开,再见寒光一闪,退伍军人的斧头劈开了女人的耻骨,膀胱破裂,尿水溅了他一脸,少年和几个镇东的年轻人也没能幸免。众人狂怒,以为脑袋和脸溅上了死人的尿水屎块,是极不吉利的,便一起出腿,将五脏六腑都流出体外的女人踢到了坑底。
火烧云烧到了最红,就跟要爆炸似的,金沙江像被抹了一层劣质金粉,岸上的房屋树木给涂了铁锈似的。每个人都像是吃了鸦片制剂,即便是瞎子,似乎也重见了光明,即便是哑巴,也能张口呼喊。一时间,延富镇的口号声响彻金沙江两岸。江对岸的人也不甘落后,纷纷效仿,敲锣打鼓,载歌载舞。
家家烟囱开始冒烟的时候,火烧云暗淡下去。一阵狂风从金沙江上刮来,除了将延富镇街面的吹得干干爽爽之外,人们渴望的暴雨却没有降临,反倒在夜幕降临时分,一轮圆得很不真实的红色月亮从金沙江对岸的山头上蹭了出来。多年以后,延富镇的人们还清楚地记得一艘客轮载满了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朝下游疾驰,却在距离延富镇不远处的一处河湾翻了的大事件,几个参与武斗的未满十八岁的年轻娃娃在镇子被月光覆盖时偏着脑壳查看的一大街挽帐一般的大字报,各家饭桌上的酸菜和青菜拌麦麸稀饭,自然也还记得一个叫何九阳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月亮由红变白,升到中天的时候,鬼一样跳进了土坑的情形。但那些情形,只不过是一个搞写作的女人通过别人的口传加上她的实地考证而写出来的系列故事中的一个,面对质疑,她傲慢地说:“我的文章都是合理的虚构的产品。”意在表明她用她十二分擅长的写作技巧,将何九阳在那天夜里所干的事情作了简单但全面的勾勒。多年以后的何九阳已经是个健康男人,身子发福,屁股不再尖得可以稳坐镇上人家的对窝,而多年以前的那个好月之夜,他则是一个神智昏聩的男子。
何九阳其实是镇上的美男子,但在某次武斗时,他刚要喊他娘赶紧带人逃跑,却被人一锄头扫在嘴上,打掉了上下共六颗牙齿。他慌忙地在地上寻找那些牙齿,一把一把地抹着从嘴里流出来的咸苦的血,后脑上又挨了一棍。从此后,他就成了一个丑八怪,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最后,倒是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多,他也就成了废人。
火烧云堆积在天上的时候,何九阳就坐在土坑对面的树丛里,光着膀子,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一脸死呆地望着坑对面的敞坝上召开的公审大会。无人注意到他,连他丢给两只狗的烧红薯,也没被理睬,几个飞快地从江边跑上来的小孩子,从树林边跑过,落在最后那小孩在林边,也就是他眼前停下来,拉上左腿裤子,抓出鸡鸡就撒上了尿,却偏着脑袋,兴奋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尿还没撒完,就欢快地大叫着跑开了。在万众欢腾的敞坝上,人们的脸色比火烧云还烧得厉害,而坑这边的何九阳,目光冷得就跟镇中心最老的那口古井似的。
月光垩粉一样从镇上撒到金沙江,中间这一块,便是加了一层土灰或劣质生石灰般的巨大土坑。早年土匪杀死的百姓的尸骨,被泥土掩埋在了最下层。土改时枪毙的地主、富农和一部分反动的中农,以及一批批现行反革命的尸骨,则有不少裸露在外。那些死人的后人,死的死,逃的逃,嫁的嫁,投诚的投诚,洒落在土坑中的尸骨,除了被野狗、豹猫等凶物啃噬之外,委实没有引起延富镇人的兴致。大炼钢铁那两年,有人带了人将一些裸露在外的尸骨埋了,但每每一场暴雨或盗尸体者的光顾,一夜之间,又有不少骸骨暴露在外。由于土坑处于一个极为隐蔽,或者说人迹罕至的地界,加之死在坑里的又多是反动人物,三年自然灾害之后,更无人关注这里。只是在文革开始后,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土坑和坑外那块开阔的敞坝才再次成了有用之地。
一只豹猫在那个被生石灰呛死的小伙子脸上撕咬着,嘴里发出呱呱的声音。何九阳从坡上踉跄着滑进土坑的时候,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连坑沿上被他双脚蹭掉的泥沙掉落的声音,也没惊动豹猫。豹猫是延富镇及周边乡下经常出现的野兽,十几年前,与黄鼠狼、黑熊和猴子,成为延富镇一带的四类有名动物,前前后后损害了百姓不少的庄稼。政府组织民兵武装追杀,连猴子也不放过,但豹猫和黄鼠狼却总是杀不绝。
何九阳在坑边站住了。他看到了豹猫和它那双在月光下锐利而凶残的眼光。就在那一刻,豹猫通过月光,或者是触碰到了他那说不清楚是正常人还是糊涂人的眼光,便看到了他半裸着的上身。平常时节,机警、多疑的豹猫,甭说看到人,只要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都会逃之夭夭。但此刻的豹猫,则十分冷静地站在死人的额头上,嘴中是刚刚从死人嘴里撕咬出的一块粘着黑乎乎血迹的舌头,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何九阳。脑子混沌的何九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肚子里便有一股寒气在流动,这一股寒气使他灵醒了许多,他通过豹猫的眼光,读出了其中的意思:“没想到是你小杂毛,竟然敢到死人坑里来玩耍,还他妈不吭声不出气,把老子给吓了一大跳!”“你也是来吃人肉的吗?人肉中最好吃的是舌头,肉美,血香,质地绝对好。”“你他妈竟然敢跑到我们动物的地盘上来了,你们人类的地盘在床上,在坑上边,在杀人机器上,你杂种跑到我这里来,纯粹找死!”“老子不是猴子,屁股是红的,心是黑的,你们就是猴子变的嘛,你不要不服,不服你也是畜生。我不是熊瞎子,他们他妈的真的是又笨又瞎,除了四只爪子力大之外,其他的一无是处。我也不是黄鼠狼,就晓得偷鸡摸狗,我们豹猫拥有豹子和猫的优点,专门寻找这些死硬分子的肉来吃,好歹他们也是死在敌人手里的好汉,男好汉和女好汉,都肉美血香,我真还没吃腻过。你杂毛是好汉吗?是好汉的话,你下来,这里的鲜肉还剩下不少。说话呀!好肉鲜血,你来点?”“你愣着干啥呢?还不给老子爬出坑去,爬!给老子爬开,爬远点!”
延富镇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坡下滚来滚去的金沙江,似乎从来就没有睡眠和梦,却只在万籁俱静之时发出一阵接一阵、从不间断的咆哮声,而在白天,耳力稍有不济的人,根本就无法听到江水流动的声音。
何九阳感到肚子里那一股寒气变成了热气,迂回曲折一番之后,猛地炸出了体外。
没想到这一声屁响,将满嘴血腥,舌头在嘴边舔来舔去的豹猫吓得呜呜几声,跳下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嗖嗖嗖地蹿上坑沿,消失在迷梦一般的月光深处。
何九阳放了一通响屁,浑身一爽,脚板就轻了轻快乐,便朝前走了几步。他踩到了一副业已散架的骸骨,后者发出的声音极像课堂上老师粉笔断了的那种声音。他停下来,猫下腰去,仔细查看着那副骸骨,看明白了,便直起身来,狠狠一脚踹去,骸骨便朝各个方向飞去,落在附近的草丛和泥石中。镇上一些人家偶尔也将垃圾等物倾倒在坑里,在靠近镇子的坡段,便是一年四季散发着股股恶臭的垃圾堆。垃圾堆中夹杂着碎玻璃渣滓或其他尖锐的硬物,常将窜到坑里来的野兽或早年谋着盗窃之事的窃贼的手脚划破。当野草疯长,将大面积的垃圾堆遮盖时,更容易使误入其间的人受到伤害。
虽说没有走到那片垃圾如山的地界上,但在靠近坑底,也就是靠近死人,尤其是最近被处决的死人的地方,何九阳的胶鞋还是被尖锐的硬物刺穿,扎着了他右脚的前脚掌。他本能地叫了几声,猛地收起右腿,在原地转起圈来。他的声音传到镇西的几户人家的狗耳朵里,这些忠实的动物以为是主人家极有可能被贼人侵犯,一只狂吠起来,其余的同类,不管是醒着的,还是在睡梦中的,立即惊跳起来,精神百倍,异口同声地吠叫起来,大有将死人吼醒的趋势。
“叫你妈那个铲铲!”何九阳对狗向来厌恶,一听到狗叫,不是吓得落荒而逃,就是恨得牙齿根发痒,佯装出勇猛状,冲着狂吠的狗更加凶猛地吼叫。
何九阳就势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将脚从鞋里退了出来,伸手一摸,黏黏的,知道出血了。他忍不住又摸了几下,不再感到疼痛,便要将鞋子穿上。
就在这时,一条浑身雪白的蛇从靠近镇子的草丛中游了出来。从小就怕蛇的何九阳再次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鞋也飞了出去。他逃命一般跳将出去,不料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他一个前仆,就摔倒在地,嘴巴碰到了一只死老鼠。死老鼠的恶臭比空气本身更迅速地钻进了他鼻子、嘴巴和肺,他除了吐出大口大口的口水之外,还感到胸部被死老鼠的臭味刺激后的疼痛,而摔倒的疼痛反倒不那么剧烈了。
那并不是一条纯白的蛇,而是一条黑白两色的花蛇,因为月光的缘故,何九阳才将它看成是一条惨白的蛇,延富镇和附近乡村的人,将蛇叫做干黄鳝,白蛇就叫做鳝白条。
那条蛇也吓了一跳,倏忽一声,身子几扭,就钻到一堆石头中,再一游,又出现在月亮里,身子几个轻巧的摆动,便钻进了那个被勒死的中年男人的裤子里,顺着僵硬的大腿,游到了男人的私处,信子试探了几回,才明白是一个死人。蛇大抵是不咬死人的,尽管它似乎已经感到相当的饿了,准备在男人的身子上美餐一顿的,但它迅速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它没有立即溜出中年男人的裤子,而是屏声静气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要是有耗子,有黄鼠狼,即便是豹猫和熊瞎子,都将成为它的腹中物。何九阳没看走眼的是,它是一只又长又大的蛇,要是吃饱了肚子,赶蟒蛇就不远了。
不见了蛇,何九阳才敢直了腰身站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坑底四周,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明晃晃的月亮,混沌的脑子立即将刚才所看到和感到的东西都排除干净了,便朝前走去。在亲眼看到几个死硬分子栽进了土坑,或被人踢进坑中的时候,他模糊的意识就全部定格在这座巨大的土坑里了,没有目的和企图,却又目的明显,目标明确,甚至带有恶的成分,就连那只逃遁的豹猫,龟缩盘曲在死人裤子里的蛇,两只突然从暗处鬼鬼祟祟地溜出来,狐疑地看了看周围,确信没有危险时,才放心地跑到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身边的老鼠,都清楚他到土坑里来干什么。
老鼠中的一只先是伸出尖尖的小嘴,胡须怪异地抖动着,使劲地嗅着女人流露在体外的肠子和肝脏,另一只则在女人的脸上鼻孔处呼哧呼哧地舔着,发出陶醉却又不急于享受的声音。它们知道这是一具接近烹饪的尸体,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尽管偷吃人类的粮食才是他们的主业,但在适当的时候,吃一口人肉,打一回牙祭,也算不枉与人斗一辈子了。唯一引起它们随时要终止享受的是镇里的响动,包括狗叫。要是何九阳没挨那一棍,他一定惊诧这两只耗子竟然无视他的存在,似乎他就是一团空气,有点形状而已,跟天黑前的火烧云无二。时下他自然想不到耗子为何不理睬他的原因上去了,因为他挪动的脚所朝的方向,也是那具仰躺在地,从胸到肚子都被挖开,摊开四肢的女人。
月光里,那个被勒死的中年男人像一个熟睡、抽着强烈的鼾、睡相憨厚、嘴巴洞张、嘴角流着涎水、眼睛半睁半闭、偶尔被睡梦惊扰、要动一动身子或猛伸几下腿脚、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话语的邻居家男主人,那个被生石灰呛死的小伙子,则像医学院或检察院法医面前的一具即将被解剖,接受尸检的尸体,只有那具女人的尸体,似乎与月光下的万物产生直接的关系,尤其是与突然聚集在一起的三个有生命的东西,即何九阳、蛇和老鼠,关系更直接。
蛇终于将三角形的花白脑袋探出了死人的裤管。
何九阳那一刻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顷刻间,他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模糊的眼睛前,迅速闪回了这个女人被一个彪形大汉用一把斧头砍开胸骨,一少年的尖刀划破肚皮,大汉再用斧头砍断耻骨,尿水溅了他和旁人一脸的情形。他没有了六颗牙齿的嘴发出含混的声音,很像闷在锅里煮开的猪食的声音。他双手迅速在胸上肚子上屁股上鸡巴上摸了摸,却感到那把磨得亮锃锃的斧头砍开的不是那个女人的身子,而是自己的身子,从胸腔腹腔喷涌而出的血、脏器、粪便和尿水水,全是他的东西,那些疼痛和麻木,都是他此刻的感受,乃至于他在再次碰到一块石头的时候,竟然随意地倒了下去,摊开了手脚,感受到肠子流出体外,肝肺破裂,尿水水喷出去的感觉,而贴在额上方的月亮,正是那把斧头,只是他一时也懵了:“斧头怎么变成圆的了呢?那不就是一只锅魁了吗?”
就在何九阳这么一惊一乍的时候,中年男人裤管口的那只花白的蛇头,突然弹射出去,一口咬住一直在女人开裂的胸骨处探视,继而嗅个不停的老鼠,将牙齿里的毒液注射一般射在了老鼠体内,然后将其一抛,又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朝女人下体处又嗅又舔的那只老鼠扑去。毫无疑问,两只以为可以在月光里尽情享受人肉美味的老鼠被花白大蛇干掉了。
何九阳从被开膛破肚的幻觉中坐了起来,一阵迷糊,接着又一阵清醒。很快,他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那时,他不知为何又重新躺了下去,横陈在乱石之中,身子拉得长长的,他感到肚皮快破裂,腰椎要脱节了,便收缩了一下,让身子往腹心处收缩,这才好受了一些。他听到的粗重的喘息声来自于一个精瘦的男人,就是那个参与了“死亡拔河”的男人中的一个。他是在中年男人张开大嘴呼吸的时候,看到了他左右两边牙床上镶着的两颗金牙。那中年男人是镇西造反派的二头目,而且一直是传闻中的解放前某大地主的小儿子,即便有好事者笃信他的身份,却被他和政府相继否定,因为他在延富镇的家庭成分是中农,后来还被评为下中农,但还是有相当的人表示怀疑,因为当年他们一家人是因躲避小日本的轰炸,迁到延富镇的,其底细自然只有他们一家最为清楚。时日一久,也就没人再对他的过去感兴趣,他也表现得相当可以,成了镇西造反派的二把手,可惜被镇东的人击败。当精瘦男子在拉紧绳子,看到中年男人嘴里的金牙齿时,立即便想起早些年的传说,肚子里道:“原来你他娘的真是大地主的崽子。”吃过晚饭,他还惦记着中年男人嘴里的金牙,确信只有自己看见了,便瞒着家中老小,偷偷潜到了土坑中,找到了中年男人的尸体。
粗重的喘气声越来越重,但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属碰到牙齿的声音。
何九阳彻底失去了被开膛破肚的感应,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腰身刚一伸直,便像一根巨大的弹簧似的,从乱石中呼地一声站立起来。一番惊讶后,他发现自己长高了,比片刻之前的自己高出几个脑袋,成了一个被月光粉刷着的、裸体着身子的、其丑无比的巨人,古怪,凶狠,阴冷,倔强,残忍。
那男子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便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突然转身,飞速扫视了月光照耀下的巨大土坑,可他好像被月光给蒙骗了,或者被从金沙江上缓慢升起的一团灰白色的雾水给遮蔽了眼睛,或者被自己以毫秒为计算单位而快速弹射出的目光所产生的冲击波给搞得昏聩了,他竟然看到的是从土坑上倾斜而下的如女人胸脯一般的一道道长坡,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一场剧烈的爆炸即将开始,要将他和土坑中的一切击碎,土坑将被无数碎石烂尸给填满。这是一个念过几天书的男子,在他勇猛地走出人群,参加“死人拔河”,将很多被延富镇人看成敌人的人勒死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某天将会爆炸,不是用炸药将别人或某建筑炸掉,而是自己的脑袋,或胸膛,或肚子,或屁股,或膝盖,甚至脚踝和脚板,都会自行爆炸,由他的细胞、血液、骨头、肌肉和意识产生的冲击波,将殃及一切无辜的人,为他殉葬。但他想,老子可管不了那么多了,那是自行爆炸,老子有什么办法?
何九阳感到从头到脚,都被一种又湿又黏的感觉给裹上了,一会儿燥热,一会儿阴冷,一会儿瘙痒,一会儿麻木。月光下他的皮肤呈现出青黑色,与不远处那个吃力却坚定在死人嘴里敲打挖凿的男子浑身的灰白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躺在地上的三个死人,则全然是死人的样子,但一个延富镇经历人事丰富的老人却说:“此言差矣!真正像死人的人,是你们这些活得没脸没皮,毫无骨气,毫无廉耻,毫无节操,肠肠肚肚都黑的东西。死人那样子,是灵魂到天上去了,留下一具具躯壳,是为了让你们看清楚你们的面目,换句话说,你们因为没有灵魂,死活都是一回事。”无疑,这个拥有地方上人所不具备的智慧的老人,这阵儿正关在牛圈里,瞪着牛一样圆的眼睛,与牲畜及自己的粪便尿液味道、阔远博大的大自然和智者伟大的心灵说话。何九阳曾偷偷地给那个老东西送去了几只烤红薯,两碗燃面和一军用水壶的清水,他也被镇东造反阵营中的人奚落、谩骂和仇恨,夜里将用纸包着的稀泥、大粪,或者死人的鸡巴、乳房、肠子等东西扔进他家的院子里或砸在窗上。
那男子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月光下,两颗金牙齿闪烁出让他感觉奇异却并不兴奋的光,也让几步之遥的何九阳眼睛被刺。他一边挥舞着双手,想将那些光给打开,嘴里却恶狠狠地骂了起来。
蹲着的男子像胯下被人用烧红的铁棒给突然捅了一下似的,从死人身边一个急跳,呈垂直状态跳到了空中,在何九阳看来,他就是一发从炮筒射出的炮弹,但很快,那男子又呈垂直状态,重重地落在地上,却在落地那一瞬间身子一歪,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中年男人肚皮上。死人发出了一声被重物砸中时自然发出的那种沉闷而痛苦的声音,而何九阳则感觉是听到了死人屁股眼发出的扑哧的一声,仿佛肚中的东西给砸了出来,却因为裤子隔着,他不知道冲出来的是屎还是肠子。
那男子死死地将金牙齿攥在手心,从死人身上站起来,看样子就要朝土坑上面跑去。
何九阳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那男子的腰身。男子终于看清楚了是个活人,起先被吓得毛孔喷张双臂发软的情形立即消失,他恢复了那个参与死人拔河赛的后生的凶狠和粗暴,双肘轮番朝后乱击,其中两次击中了何九阳的下巴和额头,何九阳疼痛难忍,怪叫一声倒了下去,正好落在女人被剖开了的腹腔里。
这时,两只体型巨大的狗出现了,它们目光如炬地望着土坑,却没有飞身跳下去的意思。从急于逃离的那男子仰视的角度看去,它们不再是狗,也不是坐在镇口伪装成人,哄骗人前来而将其吃掉的狼,而是两个披着狼皮的人,但他又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不是人,而是神仙,是两个天生就长着狼脸狗眼豺身狐狸尾巴的神。
何九阳没有从女人的肚子里站起来。他被砸中了下巴后,剧烈的疼痛电流一般迅速窜到了大脑,刺激了神经,让他暂时失去了意识。那个本来已经恢复了常态的男子在朝镇上跑去之前,转身查看了一下他,却因为看到他像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一样横躺在女人的腹腔里,当即便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中大喊了一句“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腿上就发了软,随即跌了一记狗啃屎,门牙虽说没磕丢,嘴唇却破了一道口子。他爬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两颗金牙齿塞进流着咸涩血液的嘴里,腾出双手双脚,狠狠地扇了何九阳几耳光,跺了女人脑袋几脚,便慌不择路地朝镇上跑去,在上到坑顶之前,他看到了那两个威风凛凛虎视眈眈的披着狼皮的神仙,石雕一般矗立着。他失了声,嗓子涩痛,口舌干热。两条狗行注目礼般目送着他以它们一样的奔跑速度跳出了土坑,像一条被乱石击中了头或脊梁的同类一般一头冲进了镇子。不幸的是,他回到家中就疯了,两只落到了肚子里的金牙齿,在随脏物拉出身子之前,他两腿一伸两眼一翻,便呜呼了。
那条在何九阳看来是一条纯白无比的蛇又出现了,像一条柔韧度极佳的花白色胶带,不紧不松,不快不慢,不公不母,不温不火地缠绕在三个死人之间。要是没有何九阳这个延富镇上有名的二傻子深夜的光顾,土坑跟其他地方埋没各类死人的坑窖无二。窃贼,穷人,流浪汉,老鼠,蛇,蚊子,苍蝇,萤火虫等,都会自在地在黑暗或月光下、在肮脏的垃圾堆中、疯长的野草丛中、无数碎玻璃块和死人堆中活动,那是他们的生活,是命数中的无数情节,毫无奇特之处。但因为何九阳的到来,蚊子变成了轰炸机真正的祖宗而拼命轰炸土坑,老鼠们因为生存空间被破坏而无比恼怒,一恼怒,便将自己暴露在蛇的大毒嘴之下,而蛇则因为有个比它们还狡猾阴冷毒辣的人在场,使得它们的任何一个举动,包括牙尖喷射的毒液,都成了人类笔下的文字和咒骂而感到更加的郁闷和恼火,至于像将死人嘴里的金牙齿撬掉偷走,或将死人身上还有用处的器官割走的人,则因为何九阳的出现而吓傻,甚至将小命给弄丢了。
多年以后,何九阳跟一个学历史的人说,他年轻时虽然傻了,可还是知道那些摘器官的人是什么人,那些细节都还历历在目。那历史人物倒吸了几口凉气,记载了最后一个从何九阳嘴中得来的事例之后,就患上了严重的自我分裂症。那事情是,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男人在押赴刑场前,被几个看起来像是造反派实则是某高校的医务人员强行摁在地上,掀开那男子的衣服,在他腰上割了一刀,取走了他的两只肾。伤口没经缝合,那男人就被押上了刑车,二十分钟后,也就是在执行枪决钱,跪在土坡前的男人其实已经死了。两只肾做什么用场去了呢?何九阳说不知道,那神经分裂症患者在身子感觉没异样的时候说,给某官员换肾用了。何九阳说,那犯人其实也是做了一件积德的事。神经分裂症患者说,谁说不是呢?你肾衰吗?何九阳问。神经分裂者说,我不肾衰。何九阳笑道,你神经树老树发芽了。神经分裂者说,我看你才肾衰,脸皮浮肿,眼袋像快烂的狗头枣,要掉下来了。何九阳说,我有肾衰能活到现在?你赶紧挖别人的祖坟,搞你的文物考古去吧。神经分裂者感到身子不爽了,便喃喃道,不敢考古了,现在我得考考我脉搏,按摩神经去了。何九阳对着神经分裂者的屁股美美地笑了一通。
花蛇在三个死人的尸体间轻灵快速地滑来绕去的时候,何九阳仍处于昏迷之中。蛇也是是被自己孤独的游玩感到腻味了,便再次钻进了中年男人的裤子里,但因为男人喷出的脏物堆积在裤子里,蛇便被臭味给熏出来了,恶狠狠地一口扎向男人的眼睛,将两只业已没有液体和生机的眼睛给咬在了嘴里,脑袋猛烈地舞动了一阵,一阵恶心,便将眼珠吐了出来。两只眼珠虽滚落在地,却仍被一丝肉线线牵扯着,分别挂在男人两边太阳穴,直达耳朵边。蛇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杰作,顿感无聊,便慢悠悠地退下男人的身子,继续在三个死人之间游来游去,仿佛那不是乱石烂泥和腐臭的尸体,而是滔滔金沙江似的。
在蛇消失在乱草丛中和何九阳醒来之间的间隙,一个高挑挑的叫花子毫不畏惧坑顶上两只大狗的逼视,纵身跳进坑,一脸黑煞地大步走到三个死人中间。需要说明的是,几乎所有被处死后扔在土坑中的尸体,包括十几年前土改时枪毙地主时扔在坑里的尸体,都被这个身长体瘦、脸露凶相的叫花子以及他的同类搜过身。当他们侥幸得到过值钱的东西后,肚子里仍然生着气,便将死人的衣裤剥个精光,照尸体的脑袋胸膛肚子一阵猛踢猛踹,方才解恨。那些白花花青溜溜脏兮兮的尸体,便任随野狗、苍蝇、蛆虫、毒蛇和风雨侵吞剥蚀了。
随着又一声惨叫,金沙江的咆哮休止了片刻。死睡的延富镇也在梦中扭动了几下。
土坑顶上的两只大狗再也不是披着狼皮的神仙,它们还原成了狗,被那一声尖厉的惨叫声所惊吓,飞快地跑进了镇中。
叫花子剥干净那个被割了舌头、嘴脸被死死摁在生石灰里活活呛死的小伙子的衣服,便要朝中年男人的尸体走去。这样的情形实在太熟悉,他走动和剥衣服的动作都相当麻利,心想今天晚上还是有收获的。突然,月亮从云层中滑了出来,眼前一片白,中年男人的尸体那么丑陋不堪,他都不想剥他的衣服了,便转过头朝赤裸裸的女人尸体看去,一个激灵,他看到的月光照耀下的女人尸体像一块硕大的玉石,而玉石中间镶嵌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叫花子胆子还算是大的,起先只是觉得好奇,便闪了腰一般走过去,想看个仔细,便伸长脖子,脸都快挨着女人尸体了,恰巧月光越发明亮,他渐渐看清楚了镶嵌在玉石中的不是物质,而是二货何九阳,后者闭眼张嘴正呼哧呼哧地睡得香甜。叫花子感到受了耍弄,便一泡口水喷了出去,大骂道:“我日死你先人板板的何傻儿,你竟然钻到女人的肚子里睡觉来了,滚你妈的,这是睡觉的地方吗?难怪你他妈的被人整,就因为你杂毛不是人生人养的,而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畜生屁眼里挤出来的,居然还要在半夜三更出来吓人。何傻儿,我日死你先人!”
这一骂不要紧,恍若正在梦中的何九阳鼻子嘴巴同时咕了一声,眼睛唰地张开,眼珠转动了几下,在视线不再模糊时,才怪怪地望着叫花子,好像在骂:“你喊你妈个锤子!”
叫花子回过神来,问道:“拱到死人肚皮里头,是啥子感觉?”
何九阳翻着眼皮泛着青白眼,不作答。
叫花子伸腿踢了踢中年男人的屁股,但那两瓣肥肉十分坚硬,碰痛了他脚趾头,就火了,踢得更凶,踢累了,回头望着何九阳那张蜡纸一般的脸,道:“何傻儿,你就是一个胎神。”
何九阳慢慢团起身子,双腿弯曲着收了起来,膝盖顶着前胸,侧身躺了过去。这姿势在叫花子看来,何九阳就是一个还躲在娘肚子里吃奶的杂种。他大声喊道:“你他妈的说句话,你是不是何傻二?你是人,还是畜生?”
叫花子越这么喊叫,何九阳越不搭理他,身子团得像一只浑身尖刺被时间磨平的老年刺猬,叫花子实在看不出他跟富延镇的何胎神有何相似之处。
叫花子大喊要日死何九阳先人的豪气一点点消损,声线也惊颤颤地:“滚你妈的,你说,你是不是何傻儿何九阳?”得到的是无边的沉寂和在女人剖开的肚子里陷得越来越深的何九阳的无视。
叫花子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第二天一早,金沙江和延富镇的上空依旧被满天的火烧云充斥。一群从省城开拔来的造反派大队伍分水陆两路来到了延富镇。人们除了对形势给予了足够的关注、评议,以及热心参与各种形式的斗争活动之余,也对土坑中那具女人尸体和尸体肚子里半死不活的何九阳感了兴趣,就连三岁大的小娃娃和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妪,似乎都能对这样的情形理解透彻,显得相当的兴奋。当然,这样的话题和关注是不能拿到大庭广众中去说的,人们早已学会看形势和行情说话做事。因此,他们跟本地几个造反派头目和省城来的造反派头目保持相同的口风,说那是妖孽作祟,得杀之。只是何九阳像剖腹产的婴儿般从女人肚子里被取出来时,依旧二楞二傻着,便保住了性命。
多年以后,一些对那段历史感兴趣的学人或游客坐了轮船或汽车到得延富镇,走走看看之后,就着一杯炒青茶,便与当地人谈起了发生在镇上的一桩桩往事,往事的参与者必定要兴致勃勃地讲到那座巨大的土坑和何九阳藏匿在女人肚子里躲避争斗的事。那些外来者都会问及同一个问题,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当地人说:“那是何九阳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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