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ypressvine (翠羽明珠 龙文绝影), 信区: Movie
标 题: 昨天与《可可西里》原型人物野牦牛队员见面会记事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Mon Nov 8 12:06:17 2004), 站内
“白辰已经死了。”
当这句话从著名的环保志愿者HJ口中说出的时候,我内心悚然一惊——这是今晚唯一让我有些许震动的意外消息。白辰死了,也就是说,这是继索南达杰和扎巴多杰之后,治多县西部工委及震动海内的西部野牦牛队付出的第三条人命。
六年了,从我为扎巴多杰之死痛哭的那天晚上到今天,一共六年零四天。十一月八号恰好是扎书记的忌日,昨天晚上,担任见面会主持人的女生说,野牦牛队八人恰在十一月七号莅临北大,并非刻意安排,不过是个巧合罢了。六年前的九月,扎书记发表演讲的地点,也恰在这三教,只不过所面对的是少得多的学生。我看了一眼座无虚席的教室和水泻不通的门口,又想起了十月三号百年讲堂放映《可可西里》的盛况,心里十分明白,今天的大多数听众都是因这部电影而来,他们都算是可可西里传奇的关注者中,很新很新的一代。
我曾在几年前中央台的节目中看到过HJ,镜头中,他拿一个饼递给刚刚巡山回来,三天没有吃饭的野牦牛队员扎西才让。当时恰逢撤消野牦牛队风声突紧之时,队员们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消息。镜头前的扎西涕泪横流,在冰河的浅水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露出极瘦的小腿——电影里的演员们脱了长裤跳进楚玛尔河时,我一看便觉得他们的腿也太粗了点,一副营养充足的样子。我问HJ,当时扎西为何哭成那样,HJ说,当时他孩子刚满百天……话被周围提问的人抢断了。那扎西现在在做什么?一个煤矿……
HJ比我在电视和网上照片里看到的要瘦弱得多,但温和镇定、从容敢言,让人不由想起襟怀坦荡的古代志士。环保活动家、探险家我也算认识不少,但HJ的气质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这个为各种公益事业奔波了许多年,丢了工作也没了女友并且抱病在身的青年,曾被梁从诫先生誉为“有真正的志愿者精神”的纯粹的人,仍然是如此执着坚定、无私无畏。我看着他极瘦削的脸庞,心中有种预感:终有一天,他会求仁得仁的。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力量保护这些比藏羚羊更可爱、更可贵的人,但我不会加入他们的事业。因为我曾经象HJ一样尝试过,在《可可西里》放映的前六年,就不知有多少人尝试过,无论是热血青年、文化名流、企业人士、政府官员还是媒体人员;来自民间的力量如潮起潮落,所期待的圆满结局却总是无法达到:可可西里的环境得到了切实有效的保护,为之贡献了青春和生命的野牦牛队员后顾无忧,可以继续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可纵使全国有无数双爱他们的眼睛,支持他们的手,事情“该怎么发展,它就怎么发展”,绝不会因民众的呼声而偏离丝毫既定的方向: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建立起来了,给自己修了漂亮的大楼,将暂时吸收的野牦牛队员分派去做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把他们当年的照片充作自己的战功和宣传资料拿给媒体索要捐款;在野牦牛队员们精力快要达到极限之时,再把他们一脚踢开。管理局说他们确无编制再给野牦牛队了,我问。但他们却有编制给那些有裙带关系的人,HJ回答。在野牦牛队员被开除的这一年当中,管理局再也没有象前两年那样破获过任何大案,而格尔木黑市最近又出现了两千张藏羚羊皮,这些皮子从哪里来的?管理局没有深入巡山,自然可以声称案发同比为零。HJ淡淡地说。野牦牛队员没有了工作,生活无着,享誉海内外的〈可可西里〉的原型人物果真落到如此田地,这就是昨晚见面会我所确认的唯一实质性信息,但无论是这,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HJ,都无法在我内心掀起任何波澜。我曾经很象HJ;尽管我真心钦佩和尊敬他,但我的血已经冷彻了,有同学的评语为证;且我清楚地认识到,事情从来都是由冷血的人做成的,热血的人,所能做的不过是为理想殉葬,换得道德和精神意义上的升华,而那现实的目的,终究难以达成。我以为HJ和自然之友都缺乏反思。
八位前野牦牛队员坐在第一排,而我坐在第三排。望着他们显得粗犷的背影,我感到一种平静中的喜悦。六年前的那个春节,我和我的朋友们给他们寄过捐款、贺卡和报纸,在电话中听到过他们或沉郁或斗志昂扬的声音。他们没有见过我,自然也不知道在他们身后坐着一个牵挂了他们六年的学生。我只是无语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今天才把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平衡〉中出现过的面容对上号:谢周、仪加、东周、小扎多、纳美才仁、宫保才仁、才仁文清(似乎还有一位,怎么总想不起了呢),其中,东周就是那位被盗猎分子暗杀未遂,被卡车从胸部碾过,送到医院已被认为是死亡的传奇人物。耳边,那些新近接触此事的北大小男女生们在唧唧喳喳地小声议论着。我很想看看玉成和秋扎长什么帅样子,可惜没有来。
几个人分别上去讲了些过去的征战故事,其实都不善言辞,说话并不是很有条理,简繁得当;而青海玉树那边的口音又比电影中重了几倍,让人不得不集中精力才能听懂个大概;但他们的幽默和乐观却很能感染人,一如电影中所表现的那样。每一个队员的反盗猎故事,讲上几天几夜都完不了——宫保谦称自己讲的不过是最短的故事。
我真的希望有人能专为他们写一本既翔实又严谨的书,记载下这一段不可磨灭和篡改的历史。电影有了,书也该有的。
我开始以为陆川是为管理局作宣传的,都不想理他,HJ说,但后来发现他不是我想的那样;〈可可西里〉百分之九十五的剧情都来自这些弟兄们的真实经历,来自陆川及其助手们周密细致的考察和采访。管理局为了借野牦牛队宣传自己,曾和陆川达成协议:你电影里,一句“野牦牛队”都别给我出现。结果陆川遵守了约定,但……我坐在下面窃笑,心里明白HJ指的是什么。果然,HJ接着说,不知大家注意没有,剧情刚展开时候,那个设卡查车的时候,扮演队员地演员(索南·霸鹰伊西饰演的伊西)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我们是西部工委巡山队的!”——这明明白白是在告诉观众,电影中的巡山队是在指谁。因为西部工委就是野牦牛队!陆川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我暗想,其实电影里还有很多地方,处处见得到他的良心、苦心,也处处见得到他的狡猾。
谢周喝过酒,放开了嘹亮的歌喉。亲耳听到他演唱〈平衡〉的片尾曲,我忽然感到一种传奇与现实交融起来的奇异感觉,仿佛看到某个人,某一群人,从一块已经凝固的由历史的河沙结成的碑石中走出,看到扎巴多杰在向彭辉敬酒,看到彭辉和助手们在冰雹和狂风中撑着雨伞摄像。谢周又唱起被作为当年野牦牛队战歌的〈向着太阳〉,大家也都跟着高唱这首明亮开朗的歌曲,歌毕,掌声经久不息。大家在一起合了影。宫保扎西大叔站在我后面。
高兴,真的很高兴。虽然我早已屏弃了六年前那种少年般的理想主义,屏弃了悲情和激情,但当一直牵挂的人们就站在身后之时,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当然,野牦牛队员们是不会知道的。
散会之时,我又去找HJ,问他那个我想了许久的问题,问他想要以草根力量为不可为之事,做到什么时候。当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任何人都有权利不睬你,我的语气已近似于质问:一个师兄曾告诉我,只有当你自己强大起来之时,才有人真正听你说话,说句很俗的话,你有钱了,把这支队伍包下来都没问题;如果我有钱,每年赞助管理局几十万,叫把这些队员给我养起来,让他们继续从事保护可可西里的正规工作,只怕管理局某些爱钱的人乐都乐不及。说实话,这种爱钱的人才是最好打发的。HJ淡淡一笑:我不会赚钱,也不想变成体制中人失去说话的自由,我想我们的推动终究还是有效。你就那么悲观吗?我没了语言,我知道这种问题要争论下去是没个完的,而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会坚守各自的信念而决不改变。他还是原来的他,而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我亦相信,即使我热爱野牦牛队,关于他们与管理局的矛盾纠葛也还有无论是我还是HJ这样的局内人远远没有看透的地方,只因我们站得不够高,又太富有感情。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人的地方,有精神,也有利益——我们似乎不习惯接受这两者的并存,这便妨碍了我们的客观与冷静。
白辰又是怎么死的?我追问HJ:他是正式警察,野牦牛队解散也还可以返回原来单位的,条件比在可可西里好得多!——他接受不了野牦牛队被解散,一百多次艰苦巡山的战果被人窃取的结局,酗酒而死。HJ平静地说。我陡然回忆起网上一篇文章,写白辰明亮的大眼睛已被酒精弄得浑浊。那现在这些兄弟们将来如何谋生呢?——管理局不让他们进入可可西里执法,他们就在公路铁路沿线进行宣传,还是以野牦牛队的名义,可能能争取到国外给环保组织的资金吧;还有,他们可以利用自己能歌善舞的特长,在格尔木的歌舞厅、酒家作一些表演。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电影中刘栋的女友;难道现实中,这种职业竟轮到队员们本人了吗?
从寒风中回到学校,我给HJ发了条短信,引用他自己的话:赴汤蹈火易,真正做成件事情,实在很难。请自保重。他坐在人已稀疏的末班地铁里回复道:谢谢你。野牦牛队的有缘人,称你一声“兄弟”。
袁崇焕纪念堂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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