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张良与汪精卫比较学——《在历史中成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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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张良与汪精卫比较学

  ——《在历史中成人》之一

  最近,我有幸读到了李开元《复活的历史》,受益良多。李开元是田余庆先生的高足,不但擅长于绣花针般的绵密精细考证,而且不乏大铁锤般的振聋发聩之论,更为难得的是,他的文字干净明亮,叙述起故事来轻车熟路,耐人寻味之处比比较皆是,而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张良复仇的故事。

  张良是韩国贵族,公元前230年,秦灭韩时,他已经二十多岁。由于经历国难家难,他对于伟大先祖的怀念愈益深厚,对于破灭之母国的爱恋愈益执着,他内心深藏对于秦国的仇恨,一心一意要为韩国复仇。但是,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后,军事镇压和法制建设双管齐下,逐一平息各国的武装反叛,以郡县什伍户籍制为基础的帝国化政策在各地步步推行,政权日趋巩固,统治日趋强化。年轻气盛的张良,眼见复兴祖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觉得别无选择,决心以个人之力,刺杀秦始皇以报秦国灭韩的深仇大恨。这就演出了历史上著名的“博浪沙一击”。

  对此,司马迁的《史记》是这样记述的:“良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以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司马迁的这段描写相对比较简略,因此给后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比如张良何以必于此地阻击始皇帝?又何以阻击不中后,竟能大索十日而不可得?秦史专家马元材先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亲临博浪沙考察,写成《博浪沙考察记》说:“盖博浪沙乃当日一地名,其地必多风沙。……大概张良当日探知始皇东游,必经由此道,故与仓海力士予伏于此。又至天幸,始皇车马过此时适风沙大起,故遂乘此于风沙中阻击之。此种风沙起时,往往弥漫空中,白昼如夜,对面不辨景物。不仅阳武如此,与在开封时,即已遇有三四次之多。正惟其阻击系在风沙之中,故观察不确,致有误中副车之事。亦惟其系在风沙之中,故虽阻击不中,亦无法能从万人载道之内,将主犯明白认出。及至大索十日之时,则张良等已去之远矣。”

  马先生的解释说明,刺杀是一件风险性和偶然性都很高的“博命”行为。作为贵族,张良选择这样的方式复仇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张良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一旦看清楚行刺的局限性,就主动放弃这种不现实的选择,为自己的“复仇”理想寻找新的支点,所以,在刺秦失败后,他一边研读黄石公给他的兵书,一边寻找可以成事的军事政治集团入伙。这种贵族式的隐忍和韬晦,不但使自己避免了普通刺客“飞蛾扑火”的命运,而且还成就了后来“汉初三杰”的美名。

  张良年轻时的行刺故事让我想起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汪精卫。在现在的很多年青人看来,汪精卫就是一个“汉奸”而已,殊不知,汪精卫还有他另外真实的一面。比如,汪精卫为人诚实、不贪钱财、特别是在个人生活方面,汪精卫不抽烟、不酗酒、不赌博、不近女色,这在当时腐败的中国政界,是一种非常清高的存在,和他周围的污浊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再比如说,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任命了蔡元培、宋教仁等多位南方政府人员组成临时政府。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曾邀请汪精卫这位全国著名的反清英雄出任广东省都督,这对于一个还不到30岁的青年来说,是极有诱惑力的官职,但汪精卫却婉言谢绝。更让人称奇的是,1908年冬,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进入最困难的时刻。六次武装起义相继失败,大量革命志士倒在血迫之中。此时梁启超等保皇党乘机攻击革命党的暴力革命,批评革命党领袖是唆使别人送死而自己谋取名利的“远距离革命家”。一时间,对革命灰心和怀疑的人大量出现,革命陷入失败的边缘。在此情况下,汪精卫站了出来,主动提出自己去北京刺杀清政府高官,用鲜血来证明同盟会的领袖不是贪生怕死的“远距离革命家”。当时,革命党内部曾认为刺杀意义较小而风险太大,汪精卫为此撰《釜薪论》,认为革命犹如烧饭,需要釜和薪。釜者,不惧水受长期磨练;薪者却一时轰烈瞬间辉煌。汪精卫自称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愿意为薪。果然,1910年4月16日,汪精卫刺杀醇亲王载沣计划失败,与同志一起被捕。但他一进监狱,便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写了许多诗,其中有一首,脍炙人口,为后人传颂。题名叫《被逮口占》:"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因为刚好撞上预备立宪,清廷想笼络民心,所以,汪精卫拣回了一条命,只判了个“永远监禁”。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胜利,各省纷纷响应,宣告独立。30日,清政府不得已,发布了开放党禁的谕旨。11月6日,汪精卫等被释放出狱。

  出狱后,汪精卫受到了热血青年们英雄般的欢迎,他在党内的地位也迅速上升。孙中山死后,汪精卫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头号人物”, 他在国民党内是类似于“圣人”的偶像,是大家非常尊敬的革命老英雄。而且,在汪精卫当政期间,共产党的确得到汪精卫很多的关照,要不是汪精卫后来当了“汉奸”,共产党很可能要把汪精卫和张学良并列起来,誉为反蒋英雄。可谁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位有出色口才笔才,又有充分政治责任感和生活清廉的理想政治家,在不久的将来,却成为了中国的“头号汉奸”。

  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在南京举行四届六中全会,在开幕典礼拍照时,晨光通讯社外勤记者孙凤鸣因不满国民党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决心除掉蒋介石救国。但蒋并没有出来拍照,而刺客孙凤鸣已服鸦片烟炮,毒性将定时发作,于是一不作二不休,退而求其次,向汪精卫开了三枪。这一事件标志着汪精第二次“赌博”的开始,对于他的“曲线救国”,林思云先生在《真实的汪精卫》中有几段中肯的评论:

  “汪精卫当初的这个和平计划是在日军未占领的地区建立新政府,然后新政府接收日军撤军后的占领地,在不割让领土、不赔款的条件下和日本实现和平。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实现,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有相当的可接受性,汪精卫未必被国人责骂为卖国者。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汪精卫的和平计划和他当初的设想出现了很大的偏差,汪精卫自己也成了牺牲品。

  汪精卫的唯一政治资本就是他的名声,一旦名声毁坏,汪精卫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结了,这和那些即使恶名昭著,也照样执政掌权的军事实力派完全不同。1938年12月18日汪精卫出走重庆搞“和平计划”,是用他唯一政治资本的“名望”来背水一战。但汪精卫的和平计划遭到了很大的挫折:汪精卫按照与日方达成的密约离开重庆前往河内,日方却违背密约收回了撤军的承诺。本来在汪精卫和日方代表秘密签订的“重光堂协议”中,日方答应以“撤军”来支持汪精卫的和平运动,如果当时日方不提出撤军的承诺,汪精卫也不会离开重庆。可是日本首相近卫在发表声明时,忽然临时删去了有关撤军的承诺。

  汪精卫和平运动的设想是建立在日方撤军的基础上,这样的和平运动是有可能得到中国人理解的。日方食言收回撤军的承诺,就使人感到汪精卫等人是无条件地接受日方的“招降”,这就完全毁坏了汪精卫的名声,断送了汪精卫的政治前途。云南省政府 龙云等人答应声援汪精卫,也是把日本撤军作为基本前提,在日本不撤军的情况下搞“和平运动”,自然要背上汉奸的恶名。龙云等人见日本收回了撤军的许诺,也就不再响应汪精卫的和平运动,因为他们还有退路,不象汪精卫已经离开重庆出国,没有退路了。

  对此汪精卫是有苦难言,在当时他无法向别人解释清楚他离开中国是被日本人欺骗了。如果汪精卫隐遁欧洲,等于默认他干了卖国之事而出逃欧洲。汪精卫想干点什么事来进行挽回,因此汪精卫才迫不及待地要建立一个政府,想作一些对中国有益的事来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澄清人们对他的误解。可是汪精卫的努力反而起了相反的作用,越陷越深,越洗越黑。政治仕海险处丛生,一步走错,当年最让人尊敬的革命老英雄就变成最大级的卖国贼。”

  1943年8月,汪精卫的健康开始恶化。1935年遇刺时留在背部未取出的子弹造成的隐患,使汪精卫经常感到背部、胸部及两肋的剧烈疼痛。1944年3月3日,汪精卫在陈壁君及其子女的陪同下,乘专机去日本就医。11月10日午后,病房中传来汪夫人陈壁君的大声呼叫。黑川教授赶入病房,见汪精卫浑身颤抖,痛苦不已。黑川握住汪精卫的手查看脉搏,汪精卫吃力地说:“我要回中国……”,这成了汪精卫最后的话。汪精卫以爱国大英雄成名,却以卖国大汉奸终了,历史如此悖谬,真是让人唏嘘长叹。

  很显然,纯粹就刺杀本身来看,张良的故事与汪精卫的故事没有太多的差别,他们都属于典型的“中国式刺杀”,由于秉承的理念是“历史正义”,所以,他们都没有陷入西方哈姆雷特式的伦理困境。但如果从历史赋型于人身上的意义来看,张良与汪精卫的差别又实在是太明显了:

  首先,从动机来看,张良是贵族,他并不想通过刺杀来博取名声,所以,事前没声张,事后也没有主动提起。而汪精卫是资产阶级革命党成员,他的刺杀就是为了博取名气和政治声誉,所以,刺杀前有《釜薪论》,刺杀失败被捕后有《被逮口占》,宣传效果在当时相当轰动。

  其次,从过程来看,张良击秦不中,是因为“亦惟其系在风沙之中,故虽阻击不中”,乃客观物理原因;而汪精卫刺杀醇亲王载沣计划失败,是因为“3月31日,喻培伦、黄复生去桥下挖坑,因惊动四周犬吠,被迫撤走。第二天,两人去将铁罐埋好,又因导线太短而停。第三天再去接线时,被一居民发现,报告了警察厅,铁罐也被挖走”,明显的是冒失所致。

  最后,从影响来看,张良一旦看清楚行刺的局限性,就主动放弃这种不现实的选择,并且改变了自己冒失、莽的性格,这从他为黄石公穿鞋就可以看出来。而汪精卫一生以生命为赌注进行了两次拼搏,一次是刺杀摄政王,另一次是发起和平运动,前一次赌博巨大成功,得到世人的喝采,后一次赌博却完全失败,遭到世人的唾骂。

  通过以上的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刺杀作为一种风险性和偶然性都很高的“博命”行为,它不但考验行刺者的道德勇气和办事能力,而且还考验行刺者的自我调节能力和内在平衡素质,所以,有政治智慧的人物应该好好调教自己的“赌博”习性。张良的刺杀并没有达到他杀死秦始皇,从而瓦解秦帝国的目的,而且差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一结果迫使他寻找其他的复仇途径,也开始变得谨慎和稳重起来。而汪精卫则不然,虽然他也没杀死醇亲王载沣,也同样的差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刺杀是为博取政治名声而去的,结果也如愿以尝,这自然助长了他性格中的“赌博”因素,从而也为了他后来“落水”埋下了悲剧性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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