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底,国家电影局的上层人士以“喝茶”的形式与贾樟柯、王小帅等一干中国电影“第六代”对话,恢复了他们官方认证的导演地位。于是,2005年上半年我们得以有机会在大银幕上观看《世界》,欣赏《青红》。
对一这种转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屈膝、投降、变节、妥协、坚守、成熟、传承、升华诸词扑面而来。就像中国的婆媳之争,永远没有定论,谁也说服不了谁。我总觉得这是好事,毕竟,1999年NBA劳资之争受损最大的莫过于痴心球迷,致使我们今日看马刺与活塞颠峰对决也不忘对当年残缺的赛季说声“遗憾”。中国电影的发展,需要“第六代”和电影当局合理的和解,这亦是历史的必然。然而,这种和解淡化的只是中国电影局部的矛盾,远非解决中国电影整体存在的问题。看完《青红》,此种想法越发坚定。
王小帅自1993年出道至今,十二年的时间共拍摄了七部影片。其中《东春的日子》在1999年入选BBC评出的自电影诞生以来的100部佳片,是唯一入选的中国电影;2000年拍摄的《十七岁的单车》在柏林斩获银熊大奖;新作《青红》亦在今年戛纳电影节殊获“评委会奖”。走过十二个春秋的风风雨雨,王小帅以其独特的视角与才华,在中国影坛树下了一面自己的旗帜,成为“第六代”响当当的代表人物。
《青红》是王小帅走上地面的第一部作品,对于影片故事的理解,有人说是青春成长的影片,有人说是青春爱情片。观完影片,更为客观的说法应该是一部关于三线职工家庭生活的影片。影片讲述的是四十年前的红色革命年代,上海知青插队到贵州,在贵阳一小城镇生活二十年后的故事。整个故事围绕父女两代的矛盾或者代沟展开。父亲原是上海青年,因支援国家建设到偏僻的山村小镇工作近二十年,从房间的照片中我们依悉可以看到曾经青春年少的他们的爽飒英姿。于是,回家(回上海)成了他们这一代人普遍的梦想。他让儿子学手风琴,让青红好好读书上大学,在简陋的条件不忘通过陈旧的收音机获悉外边的消息。而青红成长在小镇,所有的记忆都源于这片土地,回上海似乎并非其心之所愿。就这样两代人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延伸并导致一出出悲剧的上演。青红逃课、参加舞会、与当地青年谈恋爱、绝食,父亲则是严教、监管、跟踪、欺骗,通过种种途径扼杀着女儿恋爱的自由,最终造成小根暴力占有青红,青红失去那个年代最为宝贵的贞操而试图自杀,小根也走上了不归之路。整部影片调子十分沉重,看不到一丝亮色。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线建设”,对我国国民经济结构和布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导演有意将此片献给和自己父亲一样的三线职工,沉重的格调也多了份在追溯过往历史时的反思与质问。
影片的故事颇为完整,结尾富有创意。一家人借着青红出事的机会,与亲朋在拂晓告别,“逃离”那个僻远的山村小镇,驱车走向父辈们日夜思念的大上海。清晨,他们在公路边上看到了“严厉打击暴力刑事犯罪”的横幅,喇叭传来罪犯的姓名、罪行及“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车中,小弟向外张望凑着热闹,父母紧张地看着目光僵化内心澎湃的青红,车窗外闪过吕军略显苍桑的脸,当“樊小根,犯有强奸罪”的宣判被噪音打断后,我们不难想像判决的结果。车在山间蜿蜒的公路的行进,耳边响起处决的枪声。此刻,青红及家人的内心世界留给了观众自己体会,对于青红一家未来在上海的生活也留下了想像的空间。他们的明天或许会更好,但心灵的创伤怎样才能抚慰?
《青红》这样的影片注定在当今中国社会少有人进影院花钱问津,宽大的放映大厅坐着二十来个观众,与当初《星战》、《功夫》上映时的拥挤与热闹形成显明反差。但在我身后第二排,有六十开外的一对夫妇,我觉得他们可能以前是三线职工,从电影中寻找当年的记忆。类似微观、直观的记忆很难在历史教科书中找寻,而《青红》给了他们一个寻找的光影世界,这是艺术片比商业片文化功能更为深厚的表现。
影片一如王小帅过往的风格,坚持线性叙事,简单直接,故事情节及为易懂。摄影风格与其《二弟》颇为相似,长镜头、短镜头结合运用,镜头调度上节奏比较缓慢,不失真实的本色。舍弃一切华丽的电影语言,让生活的真实不加修饰地呈现在银幕上,整部影片没有运用配乐,全部以原音录制,充分体现出导演还原历史本相的意图。同时,这也无疑削弱了影片的氛围,使未能经历那个年代那种生活的观众不能轻易与影片融为一体。
影片最为成功的地方当数对历史背景的营造。尽管对于八十年代初的社会环境的记忆几乎荡然无存,但凭着长辈及书本灌输的认识,多少能感觉到创作者在历史背景上所下的功夫。第六套广播体操、露天老电影、花格喇叭裤、手工蜂窝煤、陈旧收音机以及广播中传来有关当时政治、思想等方面的说教定能引起经历那个年时代观众的共鸣。相比香港大多的商业导演轻浮的创作态度,“第六代”在道具、环境等方面精益求精的态度值得肯定,也是一部优秀影片必不可少的保证因素。
导演试图以艺术的形式还原三线职工的生活状态,这对于出演多部青春剧的年青演员们而言,无疑提升了表演的难度。影片几位主角的表演基本达到了这种要求。饰演青红的高圆圆和饰演小根的李滨曾在《十七岁的单车》中上演对手戏,这也是五年过后在王小帅电影中的第二次合作。高圆圆以电视连续剧《倚天屠龙记》中周芷若的形象成为当代中国影视圈里家喻户晓的明星,与多变、狠毒的周芷若相比,青红的角色显得朴实、内敛,跳跃式的角色给她很大的磨炼机会,再加上她几近完美的形象,如果能把握好接片方向,在演技方面多下功夫,相信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与《十七岁的单车》中富有个性的少年小坚相比,李滨在《青红》中的并没有多大的发挥空间,戏分不多,对白极少,多以表情出演。相关新闻报道扮演父亲的姚安濂曾有机会获戛纲影帝,我倒觉得与《活着》中葛优相比,他在片中的表现只能称得上合格,台词靠音量,动作靠手势,舞台化比较明显。反到是影片的两个配角,扮演吕军的秦昊和扮演小珍的王雪洋表演可圈可点。尤其是秦昊,成功塑造了改革开放初期城镇社会青年的形象,那段极为精彩的迪斯克让人眼前一亮,是一位极富潜力的青年演员。
虽然是久经磨炼导演的精心之作,但《青红》里外依然存在不足。影片强调了两代人在多个层面的矛盾与冲突,却淡化了青红与小根的情感故事,多以家庭之间的矛盾间接表现,使得小根最后对青红施暴一段明显缺乏说服力,编导之前并没有什么的铺垫与伏笔,甚至连两人当初在此地的誓言都末告知。小珍与吕军私奔之前曾与青红有一次颇为深奥的谈话,使得私奔有了前兆,而对于青红的自杀仅仅给了一个短暂的镜头,没有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挣扎与斗争,致使小弟狂跑时让人大呼不解。我也无法理解编导为何在片中父辈们的几次吵架中不时插进几句上海话?更为不可思义的是在运用方言同时没有配以字幕(影片无字幕),观众就像无关的人员被创作者所抛弃。
另外,在电影之外,不管是海报还是新闻报道都将李滨作为仅次于高圆圆的二号主演。事实上,不论从那个方面来说,姚安濂是名副其实的男主角,理应占据二号人物的“宝座”。还有,海报采用高圆圆与李滨的角色图案,实际上李滨在影片中戏分不多,这样的海报既让人困惑制作方的初衷所在,也自然想起《那山那人那狗》的海报,仅在片中短暂出场的陈好的一个头像赛过另外三位真正主角,给人一种不伦不类、名不副实的感觉。海报不只是出于宣传的需要,更需要以影片本身的故事为依据,而不是“喧宾夺主”。
在小屏幕前坐久了,偶尔在视觉、声效俱佳的大屏幕前体会耳目一新的感觉,自是其乐融融。新的感觉却是以小屏幕多次揣摩优势的消失为代价,所以凭着仅有的回忆,对《青红》本身作以上简单的评价。走出影院与朋友聊的更多的不是《青红》本身,而是“第六代”之于中国电影的“是是非非”。
对于普通观众和影迷来说,“第六代”是一个是种俗称、通称,更是一种模糊的群体概念。我们并不非常清楚它包括哪些人,大多知晓的仅是贾樟柯、王小帅、娄烨、张元、张扬等代表性的人物,对于他们的作品也是相当陌生。纵使在盗版横行的今天,大众能够得到的他们的作品也是非常有限。有时拿着长长的片名单淘碟,结果面对的往往是店主善意的摇头,直至今日能观看的也不足二十部。但从二十部里,也能够看出“第六代”一些内在的品质与特点。
曾经有酷爱香港商业电影的朋友问我《孔雀》(非此代作品)和《世界》具体表达何意时,我猛然一怔。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只需要明白“第六代”最大的特点即可。
“第六代”最大的特征便是以边缘人物的形象对社会底层百姓的关注,通过或真实或独特的影像记载近代中国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普通人民的生存状态。他们的这个特点与诸如央视主旋律般健康、向上主题存在明显的差异,不过,这种差异只在于反应社会生活层面与角度的不同,而不在于意思形态的对立,更多地从边缘人物身上的苦难、困惑、辛酸、残酷、冲突及阴暗的层面把社会转型描绘成一个思想、文化、心灵及精神变化的综合体。他们往往注重的是记录,力求真实再现社会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没有刻意的丑化,没有故作的嘲讽。
“第六代”的这个特征是我赞美他们的理由,同时也是大多数现代都市年青人对其不屑的理由。都市年青人追求浪漫与刺激,提倡生活向前看。他们一方面强调从来不看“第六代”的影片,另一方面却说“第六代”在刻意丑化人民、给人苦海仇深的感觉,每见一部就鄙视一部坚定对国产电影绝望的理念。在他们自我矛盾思维的背后,是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是对电影本质的不同理解,也是中国电影现状的客观不足。
“第六代”普遍走的是纪实风格的路线,在他们影片里大量运用长镜头、定点摄影和实景拍摄等电影语言,以开放的写实性代替封闭的舞台性,用日常琐事代替戏剧表演,这些赋予了他们一种朴实自然的形态和节奏,使观众进入平民阶层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世界,突出平民生活的平凡、无奈和酸甜苦辣,表达出对平民生命的尊重的悲悯。就像贾樟柯所说:“我愿意做一个目击者,和摄影机站在一起,观看眼前的一切。”他们观看着一切,也记录着一切,记录着平民阶层生活的点点滴滴,关注着平民阶层的生存状态。这种记载与关注本是电影作为艺术的应有之意。然而,现代的价值观念追求的是快速的节奏、刺激的画面和精彩的故事,而“第六代”的纪实风格无疑与这种价值观念的要求格格不入,这使得他们的生存环境面临着前所末有的困境。通过对比,我们不难看出《世界》的票房无法与《星战前传III》并论,口碑亦不如后者。事实上,当我们扒掉《星战》科技与比特的“皮”,纵使有电影大师对卢卡斯的吹棒(这种吹棒往往是相互的,请不要忽视这一点),但《星战》骷髅的形象会完全呈现,不过是有能力进影院的“小众”满足娱乐需求的一场视觉盛宴而已。对于《世界》和《星战》的不同理解反映的是不同人对电影的不同理解,也反映着“第六代”精英主义和商业主义之间的内在矛盾。在矛盾面前,他们多数依然选择前者,就像王小帅说:“我希望大家还能记得,电影是以艺术的名义诞生的。我仍然会继续坚持在中国挖掘艺术电影生存的空间,为爱看艺术电影的观众提供艺术电影。”而在票房等因素面前,娄烨同样感叹:“现在越来越难判定,是安东尼奥尼电影还是成龙的《红番区》更接近电影的本质。”
从艺术层面而言,“第六代”坚持着艺术的本质,从内容层面而言,他们的选择有足够正义的力量,其作品在国外屡获奖项就是对此点的肯定。但从形式上而言,他们缺少更为大众化、现代化的形式。他们取材往往过于单一,几乎都在表现小人物在社会改革时期内心的冲突、矛盾和无奈。无论是《站台》中的崔明亮还是《苏州河》中的马达,皆是如此;他们也过于追求风格的个人化,就像贾樟柯将长镜头进行到底一样。然而,中国电影需要与时俱进,从文化意识和创作形式方面应在整体上与世界潮流同进。只有这样,中国电影才有全面发展的可能。
中国电影已有一百年的历史,从国产电影中一时间居然找不出像《英雄本色》、《美国往事》这样为普通影迷所熟知的黑帮片,这不只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悲哀。一个国家电影整体的发展表现在电影类型的多样化上,表现在艺术片和商业片的同肩并进上。“第六代”作为一批新生的电影力量,在一定的时代必须接过中国电影的大旗,而这面大旗上只有艺术的标签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大旗远不能证明中国电影的繁荣。真正繁荣的电影,就要像韩国电影那样,既林权泽、金基德这样的艺术片高手,也有康佑硕、姜帝圭这样的商业片大户,理应让国家电影大旗上留下像《空房子》、《醉画仙》带来的大奖,也留下《实尾岛》、《太极旗飘扬》赚来的银钱。
我国的观众和影迷对于大导演往往会比较苛刻,比如对于陈凯歌的《荆苛刺秦王》、《和你在一起》及张艺谋的《英雄》、《十面埋伏》等转型的影片大肆批评,口水足以载舟而行。而对于电影人的尝试还是持宽容态度,比如同为“第五代“导演的张秉坚的《窒息》本身并没有取得令人“窒息”的效果,但作为中国电影悬疑恐怖片的一种尝试,观众还是给予的充分的理解和支持。也像“第六代”张元拍出《东宫西宫》,作为同性恋的题材的电影也并非上乘之作,却受到民间观众的追棒与肯定。
从发展的眼光来看,“第六代”内容与形式的单调必然导致未来中国电影类型的单一化,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多元化的艺术形态和商业形态的有机结合才是大众文化得以广泛、健康传播的保证。我们希望“第六代”在坚持他们原有路线的基础上能有所转变与创新,拍出中国(大陆)版的《猜火车》、《青少年哪吒》戓《我的野蛮女友》等等。希望能有“第六代”导演走出来拍武侠片、动画片、青春喜剧片和都市爱情片,让观众看进影院看国产的《第五元素》、《007》、《落水狗》及《超人特工队》等。
“第六代”能有这样的人走出来吗?他们会创作出这样的电影吗?
当然,要做到这些必须具备一个重要前提,就是电影当局的对电影人充分的信任与支持,有待于电影政策的开放与改革。
电影当局能做到这些吗?当局做好应有的准备了吗?
2005年,对于“第六代”而言有着不凡的意义,两位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的精心之作走上地面。《世界》和《青红》尽管没有令我失望,却也没有让我惊喜。与其前作相比,只能说是平平淡淡。《世界》给不了当初观看《小武》的那种感概,让我们的目光如小武的眼神一样茫然;《青红》给不了初观《十七岁的单车》时的震憾,让我们追忆或残酷或美好的青春年华。他们狭隘的一味的风格必然会制造观众的审美疲劳。“走上地面”本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机,但两部作品却让人不得不思考他们之于中国电影的“是是非非”。我想谁也不愿意看到王小帅游走在华夏热土上,以二弟、青红这样的“身份”将“扁担”挑到白发苍苍。同样,我们也希望贾樟柯走出汾阳,在今后的作品中展现一个跳出山西圈子的平民世界与丰富人生。
“第六代”努力吧,因为,未来的中国电影需要更多的精彩与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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