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与博喻(上)
元曲是元代文学的代表,与唐诗宋词鼎足而立。元曲在抒发喜怒哀乐之情时善用博喻,所用搏喻常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关汉卿是元代杰出的剧作家,他在《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牧羊关]一曲中描写温峤温太真为其表妹而神不守舍,想入非非的情态,曲中这样来描写表妹的体貌:
纵然道肌如雪,腕似冰,虽是一段玉,却是几样磨成:指头是三节儿琼瑶,
指甲似十颗水晶。
温峤,字太真,东晋时人。他德才兼备,智勇双全,屡建奇功。《世说新语》有温峤与其表妹相思相恋喜结良缘的记述,《温太真玉镜台》在此基础上进行演绎。关汉卿在这里运用雪、冰、玉、琼瑶、水晶作比喻,把表妹描写得天生丽质,光彩照人。类似这样一个接连一个,并且三个或三个以上的比喻,称之为博喻。
关汉卿如数家珍,是运用博喻写人物肖像,而王实甫用一连几个比喻喻来写相思,来写心理感受,他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这样来写莺莺的相思之苦:
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
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
这些曲词是崔莺莺所唱。老夫人赖婚,莺莺憧憬破灭,顿生悲愁。用海之深、地之厚、天之阔、山之高多方面来比喻,用昏邓邓、白茫茫、碧悠悠一连串的叠词来宣染,莺莺呼天唤地的形象就活灵活现。
以写散曲著称的乔吉有一首[水仙子.怨风情],写女主人公失恋后的心理活动:“眼中花怎得接连枝,眉上锁新教配钥匙,描笔儿勾消了伤春事。闷葫芦铰断线儿,锦鸳鸯别对了个雄雌。野蜂儿难寻觅,蝎虎儿干害死,蚕蛹儿毕罢了相思”。
乔吉运用想象和联想,句句都用比喻,来展现女主人公的烦恼和怨悔。抽象的心理活动难以述说,就用生动形象的比喻具体名状;一个比喻还嫌不丰满,意犹未尽,就用多个比喻来倾诉,这就是博喻的妙处所在。乔吉还有用博喻来描写其他景物的,如[水仙子.咏雪]等等。
封建社会是制造爱情悲剧的罪恶渊薮。有一首无名氏的[浆水令]描写女主人公内心的巨大悲痛和绝望:
响当当菱花镜碎撷,支楞楞瑶琴弦断绝,革支支同心绾带扯,击玎珰宝簪儿坠折,
采莲人偏把并头折,比目鱼就池中冷水烧热,连理树生砍折,打捞起御水流红
叶,蓝桥下翻滚滚波浪卷雪,祆神庙祆神庙焰腾腾火走金蛇。
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常用菱花镜、瑶琴、同心绾带、宝簪儿、并头莲、比目鱼、连理枝、御沟红叶、蓝桥尾生和祆神庙的故事比喻爱情。如今这些美好的象征不是碎就是折,不是断就是毁,好不凄凄惨惨,伤彻心肝。这位曲作家虽难以考察姓名和身世,但一连用十个比喻,语气如急风骤雨,刻划出主人公不幸的遭遇及绝望的心理历程,曲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表达力从中可见一斑。
元曲的作家们写爱情故事用博喻,写功名仕途、贪残险佞、人情物态也用博喻。著名作家张养浩,中年以后辞官还乡,过起栖山憩水的生活,其原因在他创作的小令[沽美酒兼太平令]中可见端倪:
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从前的试观,哪一个不遇
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
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张养浩直言敢谏,针砭时弊,是个好官清官。好官清官在那个社会,有多少人不与屈原、伍员、项羽和李斯的结局一样?张养浩以历史典故为博喻,很有厚重感。张养浩还有一首[沉醉东风],用六个历史悲剧作比喻,形容仕途之险。张养浩借古讽今,抨击元朝的政治黑暗,并道出所以归隐的原因: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
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张养浩用班固、屈原、李斯、陆机、张柬之和苏轼仕途坎坷命运多舛甚至无辜受戮的惨象,为自己退隐作解释。张养浩的一生三次出仕两次退隐,最终还是忠心耿耿,死于任中,这又是一种解释:正因有拳拳报国之心,才有愤世疾俗之感。以上张养浩的两首元曲,借古喻今,都体现出“曲如赋”的特点。这两首元曲所用的博喻,有似于中国古代散文博喻的特点,如果读读庄周、东方朔、韩愈的文章就可以得到印证。
乔吉有首小令[卖花声],提出对功名富贵的看法:“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掩青灯竹篱茅舍。”乔吉终身不与统治者合作,他把功名视为杯弓蛇影,富贵视为庄生梦蝶,因此意志坚如铁,宁可过着竹篱茅舍穷苦生活。乔吉与张养浩可真谓同工异曲,把混浊的封建社会所贩卖的功名富贵不仅看得精透,而且用博喻表达得淋漓尽致。“炉间铁”、“枕上蝶”、“酒中蛇”,三个比喻来描写同一个思考,同一个心路,也是博喻。
最有意思的是薛昂夫写的一首[塞鸿秋],对那些追名逐利者的讥诮: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
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一边汲汲于功名利禄,一边假惺惺地说要辞官,薛昂夫极为生动形象的四个比喻,他的笔下是一幅活灵活现的伪君子的沽名钓誉图。
刘熙载在《艺概》中指出,元曲“情事言状,无一不肖”。要神情毕肖,就要有高超的语言艺术,就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要巧妙运用包括博喻在内的修辞方法。元曲只所以有强大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此。张可久创作的散曲[红绣鞋],从五个方面比喻天台山之险,在前三句比喻的基础上,后两句用“杜宇”和“飞廉”两个典故作比喻,末了笔锋一转,说出人心比山还险: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
人心山未险。
把山川写得惊心动魄,意骇神销,得力于想象之奇,设喻之新。山势如此之险,而与人心之险比起来不足为险。有一种意见认为,前五句是兴,后一句是比。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兴则环譬以记讽”。他还说“比显而兴隐”。刘勰强调“兴”的作用是围绕所取譬的事物而寄托讽喻,他所说的“隐”,指的其实就是暗比。刘勰的说法很可取。因此,还是称这五个句子为兴中有比或者称为暗比为好。这样,张养浩的[沽美酒兼太平令]和[沉醉东风]所用的博喻,也就好理解了。
人心的险恶,手段的残忍,往往表现在强取豪夺上。有曲[醉太平],作者已不可考,但其用比喻夸张来形容贪婪成性,暴虐残忍的统治者,给我们的印象是那么深刻: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
上劈精肉,蚊子腹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这一博喻由六个比喻组成,形容元代社会酷虐暴政。尤其是语言新鲜活泼,浅近晓畅,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把个极端贪酷的“老先生”刻划得维妙维肖。这首小令堪称元曲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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