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的私语
作者:杨道
在我成长的那个村庄,一地的山水都储在一个果卵球状的椰子壳里,晃一晃,发出咯咯咯的响,仿佛生活里的酸辣苦甜,有些避讳的语气,听着却也似半夜里的心腹话,须得当成郑重的秘密,娓娓说来。
前些日子,回了一趟老家。发觉院里一直挺拔的椰子树没了,剩了鼓起的一块土墩。父亲说,院里多年无人居住,村里的孩子喜欢爬了树上摘椰子,若不小心摔了,便是椰子树的罪过。只好狠了狠心,把椰子树砍了.
在我几岁的时候,这棵椰子树还只是一枝新芽,从一个老去的枯裂的椰子壳里冒出头来。这棵新鲜的小椰树其时只有一片新叶,被我和弟弟藏在长廊式的厨房里,在水缸与一面灰的石墙的间隙,偷偷地生长着。
有一天,父亲发现了这个秘密,把它搬去了我们新建的另一幢宅子的庭院里,对着堂屋的方向立着。
我们和庭前的这棵椰子树一起长大,但后来长着长着,它就连父亲的个头都超越了,枝叶也平展展地四面延伸,果子都长得殷实。夏天中午,四围邻里的孩子都来,遇着父亲在家,点了头,就有人像一只猴子般,腾窜而上,没几分钟就能踹下几个水分饱满的椰子来。落了地的椰子是这些邻里孩子的战利品,一人一个,上树的孩子分得更多一些。我和弟弟站在树下,偶尔也能一人一个抱着。院里养着猪,听到椰子落地的声音,也不受惊吓,睡得沉的,呼噜还是哧溜哧溜地打。我和弟弟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乳白,涩而微甜的椰子水,看一些小人书。若是父亲闲着,就讲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里面有一些联句,“冰冷酒,一点二点三点。” “丁香花,百朵千朵万朵。”或者是苏东坡逗趣苏小妹凸额凹眼的典故: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苏小妹反唇相讥,笑苏轼不加修理、乱蓬蓬的络腮胡须:一丛哀草出唇间,须发连鬓耳杳然;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苏小妹原是野史里记载的,苏东坡到底有没有这个妹妹,于我们并不重要,那些故事,父亲用独特的口吻叙述出来,有半村半郭的泥土味,契合了我们成长中储存得最完整的记忆。
椰子树下的一角有个灰的石砧。父亲时常用毛笔蘸了墨水在那上面练习写字。后来我们离开了村子,父亲走得匆忙,石砧遗在了老家的庭院里。过些日子,我们回家再寻时,石砧已不知去向,上面还有父亲的字迹的。
日子过得惶惑,读书毕业后,我回了海口。在寻找自己的住居时,我就想能邻着椰树。
终于遇得一小屋,窗外三五米就立了三棵椰子树。搬到这小屋来,一住几年,觉着此人造房最是经济,通透透的一小窄道算得是走廊,单和住的那家没铁门,孤零零的简陋着,门锁旁还被装锁的人误凿了个洞,看着倒像是猫眼,显见得和别家攀了点姻缘。
我不论住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更何况窗外还有椰子树,非不得已我舍不得搬。后来一住就住了四年,好感渐增。
小区的位置有些偏僻,夜了近旁的路显得有些荒凉。月明之夕,风雨之日,不常邀客来,好朋友自是另外的情分。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我自也不擅长待客,好友来了,自己沏茶烧饭,偶也备了好酒好菜来,我也就高兴地喝上两盅。
陋室共两间,都小到极致。稍大的那间就成了卧室,所谓书房也是储藏室,大抵少碰而舍不去的旧物品便都收藏其中。我也许还算是个恋家的人,住一日,也愿意把它收拾得顺眼些。把麦穗和草帽挂上,这陋室瞬间就多了几分谷香。挂钟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音符状的,觉得左右都算成型,就买了回来。时间的指针在电脑上头转着,人的欲望就藏在这么一根细小的针里。风来了,椰子的枝叶隔着淡紫的窗帘布绕着指针摇动,年华就一轮一轮地老了下去。
小屋最宜月夜,常闻得对面小区里的琴箫,和着我窗前的椰子枝叶,悠悠渺渺的。看高楼吐月,总是一弯半弦,很少能见得着满月。但凡有月影,总是透了帘子洒进屋里来,清风卷帘迎新月,地上影绰斑斓,夜至无人时,尤为幽绝。细雨蒙胧时亦是有趣,临窗听雨,若云若雾,在修长的椰子枝叶上跳跃,只有几滴会落到窗棂上,滴滴嗒嗒的响声里,显出生活的许多烟火气。
房东是个有些年纪的美丽的女人。那些年我晚上上班,回家时都已半夜,常见她一个人候在椰树下,旁边是大的竹编笸筐,存着新摘的椰子。再晚些,往窗下看,能见着几个持长扫帚的人,大抵是街上的环卫工,一人拿着个椰子在喝水。——住我隔壁的女孩说,女房东给环卫工提供免费的椰子,已是有些年月了。
海口的椰子树,比我生长的那个村庄多出许多,椰子树里也储了更多的故事。我有时候会一个人在东西湖边走走,那里有成片的椰林,与宽大的榕枝连接,荫庇着影子里行走的人。到了春天,凤凰花在顶上一团红。天黑了,湖边的灯渐渐亮了起来,椰树枝丫与这一团红混成拥抱形状,给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三十年前,这里是裸着肩膀的劳务市场,墙上贴各式各样的招聘广告。很多人赶了很远的路,乘车,乘船,过了海,到这里时都风尘仆仆,一身咸湿的气味。
被东湖西湖环绕、有榕树低垂和椰枝摇曳的劳务市场,是他们歇脚的最好去处。与人们意念中的劳务市场完全不同。如果不是那成片的人头,那忽尔呼拉围住一个招聘者进行自我推荐的场面,你会感觉这里更像是个休闲的公园。
东西湖浑绿的水连成一片,在烈日下泛着清亮。湖边铺着一张张的草席,有那么一些盲人按摩师,就在草席上候着,客人们陆续续的来,看不出职业,但在接受了按摩师的服务后,脸上都有一种去了疲倦后的满足。
年轻的男女,年老的民工,大部分是外地来的,他们从日出到日落,就这么在椰影里候着,晚了,许多的人就在湖边打个地铺,铺盖卷儿都极简单,一张磨出了毛的席子,毡毯是没有的,廉价的棉絮套在廉价的方格布里,也就对付着冬天了。夏天的夜晚更好,铺盖卷儿却不再需要,就在湖边的水泥地上,也一样能睡个酣实的觉。
那些年月的海南,大批人潮南下,椰子树的枝叶,蓬展展地四处摇曳伸张,它们是承接无数闯海人的梦的托板。椰子都饱满,水汁清冽,喝了,免不得要上瘾,因此喝了椰子水的闯海人总喜欢探究。
椰子的身世,也是有趣。三国时就被诸葛亮当了小邦异物,被砍伐不说,还背了一身罪名。史料说,诸葛亮出征云南时,命令将士砍伐椰子树,称“不令小邦有些异物,多食动气也”。 苏东坡对于椰子则是十分的亲近,他关于椰子的颂诗“美酒生林不待仪”,读起来有一种隆重的情调,与他赞誉的用椰子壳雕成的“椰子冠”是相谐和的。其实,早在公元304年,晋代嵇含的《南方草木状》就已对椰子作了准确描述,后来的人大抵对其是有深刻印记的,于中原物种而言,它的长相与内容都过于奇异。而明代的李时珍,关于椰子记述更是令人欢喜,他的《本草纲目》里如此语句:椰子肉“甘,平;无毒”。“食之不饥,令人颜面悦泽”。椰子水“甘,温;无毒”。椰壳“能治梅毒筋骨痛。”《本草纲目》里短短的几句话,让我们随处可见的椰子颈上挂了金簪儿——从此是人们嘴里眼里的圣详之物了。
我们自己岛上的子孙,向来内敛,偶尔憋不住的夸奖,也是十分的谨慎。譬如丘濬,海南本土人,因对椰子过于熟悉,在《南溟奇甸赋》里,他直接称椰子是“一物而十用其宜”,却再也没有更多的附会修辞。他生长的那个小村庄,有着无数的椰树,从小在椰枝的影子里玩耍,他和村里的另一个后生海瑞,尽管隔着近百年,却都沾染了椰树的禀性,平实包容无私,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最闪亮的星座,光着附于椰枝与海潮,安然地照进我们的瞳孔。
回溯历史,我其实更喜欢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公元前138年)里关于椰子的称呼和记述,他说,“……留落胥余(一作“胥邪”,椰子),仁频(槟榔)并闾(棕榈)……”。单是这些名字,就有着无限的意韵,会让人想起刘邦、项羽,以及那个关于爱情的千古绝唱“霸王别姬”。大概因为椰子树天然挺拔的身段和摇曳的椰枝,混合了男人女人最具性别的特质,在后人的文字里,很多以椰子树架构的情节,都关乎爱情。
十多年前,曾经在一个简陋的剧场看过关于“霸王别姬”的舞台剧,舞美中多次出现摇晃的椰子树,画面也是摇晃的,渐行渐远,有一种蒙太奇的效果。背景音乐是二胡弹奏的《十面埋伏》。乐器原就生有悲喜,二胡尤甚,其音凄凉,弦起哀生。唐时李义山就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古瑟有弦五十,天生悲音。
我在二胡弹奏的《十面埋伏》里感受着虞姬内心的凄苦,绝望。她的缠绵是情爱的埋伏,她把项羽的豪气随着她的剑尖刺进了她的身体。
成为英雄败为寇。两千年过去了,项羽却始终站在英雄的城上,垓下城是刘邦的埋伏,而刘邦,是项羽的埋伏。
这是一种宿命。
成是败的埋伏。
爱是恨的埋伏。
楚汉是历史的埋伏。
有人说,历史犹如一枚硬币,正面是帝王,反面是贼寇,就看落地的刹那。项羽没有在硬币的面上。
那夜定是秋风凄凉,穹苍墨黑,那个男人望望天,知道自己再走不过今夜,千百年间一个普通的夜晚,楚人埋伏历史的一刻,四面楚歌成为项羽最终的宿命。
而剧的最终,定格在了项羽的背影上,身后是一棵细长挺立的椰子树,枝叶在剧烈摇动,几乎伏在了地上。——在这里,椰树是虞姬的隐喻么?
这是我第一次抽离自己的生活,从幕布里窥见椰子树的另一种形态。人生来就像蚯蚓一样雌雄同体。后来被上帝一破两半,心越高伤口就越长,所以灵性男女就穷尽一生去寻找另一半。他们愿意用抽丝剥茧的一生来交换那样一个蓦然回首的刹那,愿意用流光溢彩的青春去赌一个电光火石的似曾相识。
我后来在去南海漂流的途中认识了一位老人。他从十几岁开始出海打渔,而后走南闯北,还有过漂泊南洋的经历。去年夏天,他已经九十五岁了。此前,我去过他在琼海的家里拜访,他把自己经历的、听过的关于海南人在南洋的故事都打散了,零零碎碎地进行讲述,听起来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西沙群岛早些时候的椰子树是他种的。他笃定地强调了这个事实。几十年前,他和几个同伴带着椰子树的种子和几头小牛犊前往西沙。那时候的西沙,一切都近乎荒芜,他们想家,想自己的妻儿,但西沙的椰子树刚刚开始抽出新芽,带去的牛羊刚刚适应了新的住居,他和同伴们忍住了对家人的思念,留在西沙群岛呵护着椰树与牲畜们成长。这一待,就待了好几年。
如今,西沙群岛上已是郁郁葱葱的椰林,牛羊随处打滚。几年前,我曾到那儿造访,那里已是一片生活的烟火气。我站在热闹的集市前,想着那位在西沙种过椰树的老人,那时候他的妻,也是如温庭筠词句里那位梳洗初罢,守望断肠白蘋洲的那位江南女子吧?一天一天地盼着丈夫从西沙归来。过尽千帆皆不是啊,如何经得一日复一日的斜晖脉脉水悠悠。
但海南这些普普通通的渔民,熬住了。说起在西沙的岁月,老人眼里有微闪的光亮。所有的航船最终都将渡到港湾,南海上悠长的“丝绸之路”, 曾经落寞静寂,如今又渐渐地温热了起来。那些滩前洲上的椰子树,长势甚好,它们把阳光掬在手里,荫庇着岛上的居民。欢乐如图似画,当夏季深了,毛毛的黄月亮与居民们整夜厮守,传授从太阳身上赚来的智慧,他们在旧的梦里做着琥珀色的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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