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的人,总不免生出天涯之叹。这份深沉的乡愁如何排遣,是饮一杯浊酒,还是洒两行热泪?元朝的失意文人,却饱蘸浓墨书写一支小令,仅仅二十八字却成为一篇千古绝唱: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略知元曲者,大多对这《天净沙‧秋思》耳熟能详。它就像唐诗中的《静夜思》,宋词中的《如梦令》,成为我们接触这类诗体的启蒙之作。语词精巧,画面丰富,意境优美,写尽了秋天的萧瑟,因而此曲更被誉为“秋思之祖”,千百年来令人为之着迷。
曲中的断肠人,正是有着“散曲第一人”之称的马致远。这位曲状元,以简洁的笔触勾勒出一幅诗意图画,蕴含的情感又引出无限联想和感慨。马致远有着怎样的身世,又经历了什么伤心事,吟唱出这样一首清新俊逸却又苍凉落寞的曲子?
此为北京马致远故居中的马致远雕像。(公有领域)
大都才俊古人读文章提倡“知人论世”,读元曲亦然。然而元代文人,大多怀有隐逸情结,或出于对故国的眷恋,或出于对官场的失望,他们纷纷隐身于田园阡陌、林泉山野。他们的故事,也大多不见于史料记载,惟有传世的几首词曲,是他们在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
马致远,晚号东篱,大都人,和关汉卿、白朴、郑光祖并称为“元曲四大家”,因为擅长描写神仙道化剧,又有“马神仙”之号。即便拥有如此显赫的文名,马致远的生平仍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概貌。然而相较于那些默默无闻,甚至连姓名都没留下的文人,马致远已经算很幸运了。
“气概自来诗酒客,风流平昔富豪家。”根据马致远的自述,他大概生于富有而且文学氛围浓厚的家庭。他所生长的大都,处于蒙古灭金后较为稳定的北方。青年时代的马致远,生活在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市,并见证元世祖创建强盛的大一统帝国。那种“亡国遗恨”并非其创痛,他反而被大哉乾元的刚健气息所激励,胸中自有一番建功立业的理想。
当时,汉人的儒生学士也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元世祖崇慕汉家儒学,遵用汉法,重用汉人儒生、名士,推动了汉文化的传承和繁荣。作为汉族士子,马致远也像历代那些才气纵横的读书人那样,梦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志向。
因而,马致远早年也是很向往功名的,大概是皇帝身边人才济济,马致远选择为年轻有为的太子真金效力。真金在汉儒的熏陶下成长,理政后也像元世祖那样重用儒臣,推行汉化政策,给予儒士很大信心。马致远怀佐国心、挥拏云手,主动向太子献诗干谒。
有散曲为证:“[黄钟尾]且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都不迭半纸来大功名一旦休,便似陆贾随何,且须缄口。着领布袍虽故旧,仍存两枚宽袖,且遮藏着钓鳌攀桂手。”(《女冠子》)
鲰生,是文人自谦之语;龙楼,代指太子,这两句描述了马致远献诗的旧事。一身布衣的年轻后生,却胸怀钓鳌攀桂的抱负;他写下才情纵横的诗篇,直接向储君剖白其心志。那时的马致远,可有半分谦逊之意?那渴望功名、一展鸿图的心态,真实而热烈地流露于字句间。
《元史》对真金太子评价很高:“至元以来,天下臻于太平,人材辈出,太子优礼遇之,在师友之列者,非朝廷名德,则布衣节行之士,德意未尝少衰。”相信马致远在太子那里也受过极大的礼遇。
不过,正如在散曲中流露出的自嘲意味,马致远的求仕道路其实走得极为坎坷。当他步入中年时,汉臣在朝廷受到贬抑,加上太子病逝,马致远最终只谋得一个外放江浙的小官。近二十年的大好年华,就这样虚度,从此,他要远离熟悉的大都,而他努力谋求的功名,终成了“一旦休”。
马致远以陶渊明为偶像,主动远离红尘是非之地,构筑心灵的桃源仙境。 李公麟(传)绘 《陶渊明归隐图》局部
穷途叹世就像一场美梦蓦然惊醒,马致远回顾前半生的际遇,内心充满了落寞和慨叹。西风萧瑟中,他登上高楼,悲叹仕途失意的苦闷。正如《金字经‧失题三首》:
“絮飞飘白雪,鲊香荷叶风。且向江头作钓翁,穷,男儿未济中。风波梦,一场幻化中。
檐头檐明月,斧磨石上苔。且做樵夫隐去来,柴,买臣安在哉!空岩外,老了栋梁材。
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渔樵是诗词中常见的有关隐逸的意象,这组散曲的前两首分别描绘了渔人、樵夫平静、悠然的诗意生活,但这种闲情逸致只是表象。作者笔锋一转,道出心中苦楚:男儿穷途末路,没有机会像朱买臣那样中年得志,实现报国壮志,最终老了栋梁材,空留遗憾。
第三首曲子,马致远更是直抒胸臆,他在西风萧瑟中登楼四望,看到孤单的飞鸟,立刻想到了自己漂泊无助的身世,忍不住悲慨地叹息:“困煞中原一布衣!”而这种悲凉的情感,可有知音了解?他登上高楼,却找不到通向朝堂的阶梯,最终只能在悲叹一声“恨无上天梯”了。
这套散曲表达的情怀,与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相似,末句更是化用了辛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之句意。比较这两篇作品,更容易看出曲和词在表达情感上的区别。
辛词虽属豪放派,但是这首词表达报国无门、英雄迟暮的悲愤时,仍以含蓄婉转为主。比如词人多用典故,藉历史人物层层推进,表达自己思念故土之情、收复山河之志,同时又流露岁月蹉跎、无法再效命疆场的担忧。即使在抒情中,词人也只是感叹无人相知,徒留下英雄失志的泪水。
而元曲讲究直率明快,自然朴实,因而《金字经》的情感表达则是直接而淋漓尽致,即使用典,语意更浅显,情感也更为挑达奔放。它是满腹牢骚,也是痛快怒骂,声声有力,字字入心,唱出了古今失意文人的真实心声。
那些慨叹身世的曲词,在马致远笔下随处可见。叹惋中,他也在自省,或许是才学不足,“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又或许是命中注定,“命里无时莫刚求,随时过遣休生受”。在官场供人驱使、碌碌无为的日子,并非他心中所愿,不过几年时间,马致远便生出退隐的念头。
于是他唱道:“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世事饱谙多,二十年飘泊生涯。天公放我平生假。”“两鬓皤,中年过。图甚区区苦张罗?人间宠辱都参破。”怀才不遇、壮志成空的悲剧,让他大彻大悟。在道教盛行的时代,马致远的信仰也完成从儒入道的转变,退出官场走向田园,过着无功无名的隐逸生活,寻求真正的解脱之道。
天涯羁旅的游子,踽踽独行于千里之外,在夕照的大背景下更显孤独落寞
肠断天涯从名号“东篱”来看,马致远以陶渊明为偶像,主动远离红尘是非之地,构筑心灵的桃源仙境。他的曲词,在自嘲往事的同时,逐渐融入遁世归隐的超然和恬淡。
“半世逢场作戏,险些儿误了终焉计。白发劝东篱,西村最好幽栖,老正宜。茅庐竹径,药井蔬畦,自减风云气。嚼蜡光阴无味。傍观事态,静掩柴扉。虽无诸葛卧龙冈,原有严陵钓鱼矶。成趣南园,对榻青山,绕门绿水。”(《般涉调‧哨遍》)
前半生追逐功名的生活,逢场作戏般虚伪,味同嚼蜡般令人厌倦。或许是在江浙做官的原因,马致远发现了江南山水的美好,就像唐人说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他晚年选择留居江南。安居竹篱茅舍,坐拥青山绿水,他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体验人生的另一重趣味。
“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在一片湖光山色中,马致远与这自然还有微妙细腻的交流,他在这里修养身心,填曲写剧,过上了神仙般的艺术生活,正应了“马神仙”的雅号。
作为读书人,马致远一生未能凭借科举获取功名,他是失败的,然而他在元曲上取得的成就,却让他拥有状元之名,他成了元曲作家群中最成功的一位。评论家赋予他无数赞誉。他的马神仙、曲状元之名,来自《录鬼簿》的悼词;他的曲词典雅清丽,被比作“朝阳鸣凤”,当领袖群英(《太和正音谱》);更有“胜国名手”“元人曲中巨擘”“一代巨手”等美称,不一而足。
马致远现存的小令百余首,套数二十多首,被后人辑成一部《东篱乐府》。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散曲,正是那首小令《天净沙》。《人间词话》评赞:“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那种嬉笑怒骂真性情的曲作,或许大部分作家都可为之,而这精致清新的作品,惟有马致远一人方能做到。
《天净沙》前三句,选取秋日里典型的景物,纯以繁复紧密的意象展开,勾勒出一幅凄清动人的夕阳秋景图。意象的选择与排列都是精心设计的,每一句都是一组层次丰富的画面:
第一句描写枯藤绕树,树上乌鸦栖息,是自下而上的顺序;第二句描写桥下流水,水边有人家居住,是由近及远的顺序;第三句描写古道上西风凛冽,瘦马在风中是那样凄惶无助,又是从远到近的顺序。
一切景语皆情语,每个意象都有一个形容词,枯、老、昏、瘦等字眼,共同烘托萧瑟的深秋景色,营造出无限悲凉的意味。这是作者所处的环境,也是情感外化的载体,情与景的完美交融,使此曲作具有诗蕴深厚、诗味浓郁的特点。而在唐诗中,全以名词出现的诗句亦不罕见,为《天净沙》的创作提供范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等句。
接下来,作者不再聚焦某个景物,而是放眼整个天地,以夕阳西下,把所有意象总括其中,境界大开。结句画龙点睛,点出核心主体,天涯羁旅的游子,踽踽独行于千里之外,在夕照的大背景下更显孤独落寞。
其实,《天净沙》所选取的意象,是元曲中常见的元素,而这种意象铺排的写法,也是屡见不鲜。那些元曲作品,并非不好,只是马致远的作品语言更为精炼、情景更为谐和、情感更为深挚,所以才成为口耳相传、家喻户晓的神作。
在马致远晚年时,元仁宗恢复科举考试,为广大汉人学子提供一条仕进之路。不问世事的马致远,却为此创作套曲《粉蝶儿》来表达内心的喜悦:“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应去乾元九五龙飞。万斯年。平天下。古燕雄地。日平月去光辉。喜氤氲一上团和气。”
原来,在出世的生活中,马致远仍未泯灭入世的热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东篱先生只是学会了在出世和入世间泰然自处。虽然廉颇老矣,他仍为后生们欣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那代代传承、经世报国的理想,终于有了实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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