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至开宝三年(970年)期间,偏安江南一隅苟延残喘的南唐小朝廷里正酝酿着一场针对权臣韩熙载的政治运动。是夜,蕴透了江南繁华的金陵城沉沉睡去,唯有重臣韩熙载的府邸上还不断传出纸醉金迷的靡靡之声。
堂上是高朋满座,堂下是如花美妾。这是只有深受皇恩,同时又有天价润笔费副业的韩熙载才能组织起来的“海天盛筵”,但在所有人欢声笑语的背后,一个人正在谨慎且细致地描摹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夜尽天明,宾客散去,画家顾闳中拿着画作进宫面见南唐后主李煜,当李煜看到韩熙载沉溺享乐后,对他的猜忌之心也随之烟消云散。千载光阴流转而过,当初的画中人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唯有《韩熙载夜宴图》作为千年前的历史见证,得以逃过时间的磨蚀,在当代延续着它的艺术生命。
千年前的君臣猜忌,成就了一幅传世名画。只是当曾经猜忌臣子的君王,不得不变成被猜忌的臣子时,后主李煜是否还会想起当初被自己猜忌的韩熙载呢?而对于千年后的我们来说,除了“第一流词人”和“亡国之君”这两个头衔外,关于李煜,还有那些值得一说的故事呢?
清代学者郭麐曾对李煜有过这样的评价: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诚如郭麐所言,李煜的文学造诣很高,史书上直接用了“善属文、工书画、知音律”这九个字为我们勾勒出这位才情冠绝古今的末代帝王形象。
虽然后人对于历代亡国之君基本都持批判的态度,但因为李煜为后世贡献了很多篇“中小学必背古诗词”的原因,让后人对于这位南唐后主的态度变得温和许多。
不少人在打开上帝视角,复盘李煜的人生时,都会将造成他人生悲剧的原因归结为他继承皇位这件事上。更有人说如果李煜一心工于艺术,也许他会成为诗书画全面开花的大艺术家和大文学家,而不是在南唐灭国后被囚于深深庭院里,对着故国黯自神伤。
但其实这样的说法是比较幼稚的,李煜固然搞错了职业规划,但彼时的南唐已然是风雨飘摇,任谁当皇帝都难有回天之力。而且当时李煜的即位也并非是自己所愿,这位醉心于佛学和文学的年轻人从未对皇位有过一丝渴望,因为天生异相(丰额骈齿、一目重瞳)的缘故,想要避嫌的李煜极力远离政治,只为了做个富贵闲人。
出生在南唐升元元年七夕之日(937年)的李煜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随着那位骁勇善战的太子哥哥李弘冀暴毙,诸皇子中最不想做皇帝,最不适合做皇帝的李煜被推上了历史的舞台。
随着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父亲李璟去世,李煜正式在金陵登基称帝,偏安江南富庶之地的南唐也进入了历史倒计时。
严格意义上讲,李煜是个非典型的亡国之君,他没有出格的骄奢,也没有暴戾的苛政,就连他的朝堂之上也没有出了名的奸臣贼子,以至于陆游在《南唐书·后主本纪》中用了一句:“虽仁爱足以感其遗民,而卒不能保社稷。”在陆游的心里,李煜至少是个仁君,但却不是一个能在乱世中能站稳脚跟的霸主。
对于李煜而言,李璟不是个好父亲,不仅把他强推上了皇位,还留下了一个烂摊子。李煜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使去往北方邻居——北宋,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自己疆土的宋太祖赵匡胤通报自己登基为帝的重大变故。
从这一细节我们就可以看出,此时的南唐已经彻底落于下风,面对咄咄逼人的北宋,李煜除了苟延残喘,不断进贡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运作的政治空间了,灭国只是时间的问题。
从登基之日起,李煜便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恐惧感让他不得不极力讨好赵匡胤,从渴求免除诏书不名之礼(北宋在诏书中不称呼李煜名字以示尊重),到各种金银珠宝的进贡,李煜几乎赔上了一个国君所有的尊严,但换来的却仍然是赵匡胤的步步紧逼。
政治的无力感让李煜不得不在酒精麻醉和佛家身上寻求暂时的慰藉,在历史的大势所趋之下,即便他是南唐至高无上的帝王也只能在无比清醒的情况下,如同钝刀切肉般一点点接受自己正在飞速沦为亡国之君的事实。
大宋开宝四年(971年)是个标志性的时间点,盘踞岭南的南汉势力被赵匡胤攻灭,再加上本就对北宋死心塌地的吴越势力,赵匡胤正式实现了对南唐的战略合拢,留给李煜偏安享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南汉的灭亡对于李煜来说无异于唇亡齿寒的危机感,随着北宋军队在国境屯兵,李煜已然清醒地意识到了南唐距离灭国又进了一步。身为帝王的李煜做出了最羞辱的决定——主动去帝号,并希望自己的低头可以换来赵匡胤的怜悯。我想一位帝王做到这份上,心中的耻辱和愤懑不言自喻。
但即便是这样极具羞辱性的主动示弱,换来的也不是两国修好,而是北宋休整三年以后的全力进攻。李煜是无错的,他用尽了一切去讨好赵匡胤,甚至在被围攻期间还不断休书乞和,但赵匡胤的那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抹去了李煜最后的希望。
从开宝七年(974年)赵匡胤找茬对南唐用兵,到开宝八年(975年)十二月金陵城破,南唐灭亡为止,看似丰饶的南唐并没能组织起特别像样的反击战,以不到两年的时间全境沦丧。本打算躲在江南苟延残喘的李煜,也终究还是做了亡国之君。
宋太宗开宝九年(976年),刚到不惑之年的李煜被宋军押往东京开封城,被封为“违命侯”的他开始了被长期软禁和监视的阶下囚生活。
相比较北宋国破家亡时徽钦二帝的结局,李煜的余生其实并不算凄苦,在雕栏玉砌的皇家庭院里,饮酒作乐都不受限制。但和那位从不将家仇国恨放在心上的南汉后主刘鋹不一样的是,李煜的内心始终对沦丧的故国难以释怀,因此李煜始终难以堂而皇之地享受着香车美酒,他的词也基本都寄托了对故国的哀思和对人世无常的感慨。
从“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到“人生长恨,水长东”;从“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到“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从“世事漫随流水”到“算来一生浮梦”……
曾几何时,那位还曾写过“一壶酒,一竿鳞,世间如侬有几人”这样快意潇洒词句的李煜彻底死了,在南唐国破的那一日,死在了江南的旧梦里。而这被囚禁在东京城里的南唐后主已经空有躯壳,他的笔下也只剩牢骚。
在李煜被押至东京城的当年(976年)十月,一生戎马的宋太祖赵匡胤就在“烛影斧声”中离奇暴毙,而北宋皇位也在吊诡的氛围里直接越过了赵匡胤两个早已成年的儿子,过渡到了宋太宗赵光义的手上(赵匡胤的弟弟)。
作为北宋第二位皇帝,赵光义有两个被调侃的外号:高梁河车神和毒王。前者是说赵光义在高梁河一战中丢盔弃甲,骑着驴车疯狂逃命的“辉煌战绩”;后者则是说当时先后数人的暴毙,赵光义都有极大的嫌疑。其中最著名的死者就是李煜。李煜的死很让人唏嘘,如今被列为中小学生必背古诗词之一的《虞美人》,相传就是他的绝命词。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夕夜,正值李煜四十三岁寿辰,有感物是人非的他心中愤懑不已,提笔写下了千古名篇《虞美人》,这篇词所展现出来的艺术境界和用词精准都堪称是李煜的词中之最,纵然是隔着千载岁月,我们读《虞美人》时也能感受到李煜的意难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很好,即便是要杀他的宋太宗也不得不承认李煜的文学造诣之高,但此时南唐已经灭国三年,毫无政治敏感度的李煜却仍然在怀念故国,这彻底惹怒了宋太宗。于是七夕夜中,曲终人散,来自皇宫的使者带来了皇帝陛下的诏书,后主李煜被赐牵机药,当夜暴毙。
早已没有人知道李煜死前是否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但我想对于那时的李煜而言,死也算一种解脱。
既然身陷囹圄,注定无法自由的话,那不如让魂灵自由地重返故国,回到那个有雕栏玉砌,有高阁楼宇,有细雨飞花的明月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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