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晴朗,榕树中蝉儿的歌声映衬着这个悠闲安宁的夏日。婆婆在躺椅上慢慢地钩着毛线,不时凑近查看针线的纹路。“年龄大了,眼睛也花了。但这织法不敢忘,当年你祖婆婆就靠这些手艺养活我的!你不信吧!”
不是我不信,只是婆婆的那些岁月太过遥远苦涩我不敢想象:萝卜咸菜的日子,备受欺凌的日子,敌机轰炸惶惶逃生的日子,大雪封山踽踽独行的日子……
婆婆依然语气平淡,岁月流转拿走了她的青春,留下了她对世事变迁的淡然。放下手里的活,婆婆的眼睛透过大榕树叶子上一层一层跌落的时光,思绪翩跹回到了过去,细细数起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一
1937年7月7日,日军的铁蹄践踏过每一寸山河,生生撕碎老百姓的幸福家庭。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的声音刺激着每一个中国人的耳膜……就在这个不幸的年代的尾巴上,我的婆婆——萍妹儿出生在成都和尚街(今大慈寺附近)。
当时的人们不懂科学,母亲妊娠时胡乱吃药使得萍妹儿落下了病根。每年夏天身上都要发碗口大的毒疮,长得又“干细儿”。为了活下去,苦涩的青蒿水萍妹儿一喝就是一大碗。
父亲在世时,家里省吃俭用勉强度日。谁料父亲走夜路不慎摔断了腿——那时没有路灯,夜里一片漆黑。落后的医疗条件使得父亲过早的撒手人寰。
“爹走的时候啊,一手拉着妈,一手拉着我。‘等萍妹儿长大了,送去当丫头也行,好歹能吃上口饭……’——他始终放心不下我啊。”
父亲去世时,萍妹儿才一岁。
母亲和萍妹儿。一个没有男性的残破家庭在旧社会是毫无立足之地的。大院里的孩子都欺负萍妹儿,笑话她是没爹的孩子,迟早要饿死。这时母亲就把萍妹儿喊进屋来,抱着她抹眼泪。
没有了父亲就没有了生活来源。母亲替有钱人家做帮佣,给邻里洗衣服,揽针线活,纳鞋底,背着年幼的萍妹儿到皇城坝(现省科技馆)去逢场,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地用。这样的检省,家里却依旧揭不开锅。寄养在外婆家时,外婆希望母亲改嫁,嫌萍儿是个累赘,经常饿肚子的萍妹儿甚至把一小块肥皂当芋头吃了!母亲甚至也曾考虑过把萍妹儿送去孤儿院——生活所迫啊。
政府打着“济贫”的幌子让老百姓凭票购买平价米(就是夹杂有麦子、沙子等杂物的红花米,质量非常差,现在很少见了)。而米票大都被保甲长拿来贿赂官员富人了。萍妹儿家一年到头得不到一两张,还得拼命去挤。
“平价米,把把柴,当年就靠这些过活。柴要去买,米票要过抢。你老祖婆一个女的,咋抢得赢那些男的嘛!”
当时的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地头蛇——保长。这类人仗着自己是一方土皇帝,媚上欺下,无恶不作。一个军官太太要生娃了,保长就把萍妹儿母亲骗到茶馆里,用枪顶着脑袋逼她答应把仅有16平方的公房让出大半。母亲回来后与萍妹儿抱头痛哭。可怜萍妹儿年幼体弱,母亲才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萍妹儿小小年纪就和母亲学手艺,带着母亲做的“大改小”的旧衣服,打成小包,母亲病了就自己走到皇城坝甚至二十多里外的龙潭寺去赶乡场,卖点钱后也不忍心乱用,饿着赶紧回家交给母亲。
谁料战火蔓延,日本的轰炸机呼啸而至,带着太阳旗标志的机翼划破成都湛蓝的天空。一颗颗炸弹从天而降,生灵涂炭,妻离子散,美丽的成都大地霎时硝烟四起,满目疮痍。
“警报一响,你老祖婆就喊我赶快到床上去站起,她好背着我跑。但她又忙着抓东西,哪里顾得上我。后来听到警报我就吓得哭,牙齿敲帮帮,全身打抖抖——生怕你老祖婆光顾着收拾东西,把我给忘了!”提起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婆婆还有些激动。难怪每到“九一八”警报响起时,婆婆的神色格外凝重。
当时成都没有防空洞,和尚街的老百姓跑警报就从东门逃出去,到今天水碾河的田坝里躲起。
那段敌机呼啸而过,炸弹的火光染红天空的日子,后世称之为“成都大轰炸”。据史料记载,从38年至44年,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成都受大轰炸31次。日军出动飞机921架次,共投弹2455枚,炸死炸伤成都百姓五千余人,毁坏房屋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的成都是繁华与休闲的代名词,拥有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和遍大街小巷的茶馆。麻将声和笼里的鹩哥“恭喜发财”的叫声相映成趣,望江公园里穿白色练功服的老人在打太极,老太太们跟着音乐跳舞。繁华的春熙路上年轻男女衣着靓丽,商店里传来节奏畅快的流行歌曲……而与之一步之遥,婆婆的老家——幽静的和尚街也在大慈寺改造项目中渐渐蜕变。而空难,饥荒,战争这些名词如今早已被大多数人淡忘。也许只有婆婆这个年纪的老人才会在午夜梦回时偶然想起这些如烟往事。
“红白萝卜三下锅,汤汤水水摆一桌,牛杂拌,切得薄,熟油辣子各放各。客来了盖锅,客走了揭锅,一家人吃得笑呵呵。”这些地道的成都童谣,婆婆至今还会不时哼唱。她也会把竹叶两头微微撕开,折成小船随小溪漂去。想来这些,还有大慈寺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和繁华热闹的夜市,就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了吧。
二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同年12月27日成都解放。萍妹儿已经十三岁了。当初共产党来到成都,没有多少文化的萍妹儿母亲以为共产党也是保长一样的恶霸,又要打仗,还带着萍妹儿徒步走了五十多里去温江亲戚家避难。
萍妹儿被寄养在刘二姑婆家,每逢客来姑婆就端出一碟米花糖。萍妹儿看着眼馋,每次都求着客人给她几块。一天客人和姑婆聊天,说道:“共产党要来了,万一把田分了咋办?”萍妹儿一听,以为有客要来,又有米花糖可吃,高兴地拍手笑道:“共产党来了!共产党来了!”气得刘二姑婆高声叫骂。当时年幼的萍妹儿不知道,她的一生都会因为共产党的到来而改变。
随着成都解放母女生活总算安稳下来,母亲还被街道邻里推选为人民代表,她才明白“共产党好”这句话的意义。在一次大慈寺坎坎群众会上,母亲在讲话中激动地不下十次讲到“共产党好”。
50年初,老师敲响了萍妹儿家的破木门——共产党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上学了。
“大姐啊,你家孩子多大啦?”
“都十三了。”
“上过学没?”
“没有!读过一点‘四书’,认得几个字。”
“嘿!还不快去!明天在书院南街,共产党动员娃儿们上学了!”
“啊……要交多少钱?”
“啥也不要!你今晚光给娃娃缝个书包,别的啥子共产党都要给!你放万多个心!”
“真的!……可萍妹儿是个女娃……”
“女娃娃有啥子嘛,都一样的!新社会男女平等!明天要来哈!”
就这样,十三岁的萍妹儿终于有学可上。
每天清晨萍妹儿背着旧衣服做的书包,到书院南街小学上学。边走还要边做针织活挣点小钱贴补家用——母亲那时一个月挣12元,半数都用在萍妹儿的伙食上了。
“小学的时候学校还兴演话剧!演《刘胡兰》时,校长演刘胡兰,我呐,嘿,演个老太婆,抱着只老母鸡!‘刘胡兰同志啊!把这只鸡也给同志们抱起去嘛!’”
萍妹儿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1956年她以优异的成绩从成都市华英女中(即现在的11中)考入了成都无线电工业学校雷达专业。
“要毕业时有中专老师来动员:‘妹儿些,来学雷达嘛!坐到屋子里头,你就晓得天上飞机是咋个飞嘞!国家需要这种人才!上学还有生活补贴!’我当时觉得很安逸,又没听过‘雷达’这个玩意儿。干脆就去学哈!”
小学三年,初中三年,中专四年。在共产党的扶持下萍妹儿免费读了十年书,等到从无线电工业学校毕业时,当年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前不久婆婆才参加了中专同学会,回来还高兴地看着合影:“这个是王婆婆,这个是施爷爷……都老喽,满脸皱皱喽!”读书的日子婆婆很是怀念,小时系上少先队员红领巾的照片至今仍被老人小心珍藏。那些接触先进科技文化的机会多么难得,把她的视野从和尚街的小院坝拓宽到无垠的大千世界。
三
母亲改嫁的消息,对萍妹儿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为了有个依靠,也好供萍妹儿读书,母亲决定改嫁,男方是一个“成分很好”的工人。思想保守的邻里街坊闲言碎语让萍妹儿感到实在难堪。
“我以后就算讨口也能供你!你又何必改嫁!”萍妹儿站在大院门口,哭到声嘶力竭。
奈何生活不由她。次年,萍妹儿多了一个小她十五岁的弟弟。
毕业后萍妹儿被分配到北京的部队设计院从事航天方面工作。萍妹儿充分发挥吃吃苦耐劳精神,向前辈虚心请教,工作进步神速,图纸讲解多次获得领导肯定。
母亲做帮佣家的主人做媒,萍妹儿认识了大她7岁的丈夫。丈夫在西藏工作,二人在登记处扯证,丈夫买了床棉被,在西藏招待所一起住了5天,就算是成婚了。
成婚后,丈夫马不停蹄地回了西藏工作,萍妹儿被下派到西安机械厂锻炼。刚到西安,才发过誓要把青春热血献给祖国,萍妹儿就犯难了——怀孕了。
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厂里顿顿只有大萝卜下饭,萍妹儿一闻这味儿就吐。妊娠期又营养不良的她自然体力不支。厂里有些同志开始揶揄她:“这女同志咋个这么娇滴滴的,像个城市来的娇小姐!”更有甚者,反映到了领导那里。这次锻炼经历,成为萍妹儿心里一块疤,晚年还想不通,“为什么当年自己那么不争气,一闻大萝卜的味道,空肚子都要吐水”。
在北京工作了不久,萍妹儿又被下放到成都东郊某厂,伙食条件略有改善。每天傍晚,萍妹儿就把厂里提供的伙食打包带回家热一热,这就是一家子的晚餐了。
“傍晚回家,多远把远的就看到你舅爷——当时才这么点高,滴滴咚咚跑过来接我:‘姐回来了!姐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我也高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生下大儿子后,萍妹儿又回到北京部队工作。萍妹儿丈夫多次申请调到北京都未能成行,萍妹儿毅然放弃“科技梦”,转业调到了西藏,和丈夫并肩从事政法工作。
萍妹儿刚到西藏时西藏自治区还未成立,有许多法律、文字不健全,都要她自己摸索。
到很偏远的县调查,下乡要骑好几天的马,爬山时只能下马步行,还要随时提防坠崖和雪崩。山下艳阳高照,山顶说不定却是大雪纷飞。还要坐牛皮船驶过湍急的雅鲁藏布江……就这样翻山越岭才到目的地。到藏民家投宿必须自带被褥,吃了饭一定要给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党的谆谆教诲萍妹儿始终牢记心间。
“人家藏族老百姓还是多热情的,我们语言不通,但人家坚决不收我们钱,只好走的时候悄悄塞在枕头下。我在河边休息,有一般大的藏族姑娘路过,她们还很稀奇,围倒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与丈夫在高原团聚刚两年,丈夫突患心脏病,危及生命,只得回成都养病,只剩萍妹儿在西藏茕茕孑立。到65年,萍妹儿又回成都生下了二儿子。母亲无力照顾两个幼子,只好把大儿子寄养在郫县 亲戚家。在西藏萍妹儿思念亲人经常捧着照片泪湿枕畔。
一次她回成都探亲,大儿子竟不认识她——“阿姨好!”,萍妹儿伤心欲绝:“傻孩子,我是你的亲妈呀!”。“文革”期间萍妹儿三四年才能回家探亲一次,山高水长也长不过她对天边亲人的牵挂。
当萍妹儿怀上小女儿时,她终于获批调回成都。当时进出藏没有飞机火车,只有坐耗时长达一星期的公交车。萍妹儿希望将遗留工作安排妥当,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善始善终的工作习惯,就推迟了一周离开。——阴差阳错,原本打算搭的汽车坠入悬崖,无人生还。这次幸运,更加坚定了萍妹与家人长相守的信念。
生下小女儿后,流徙多年的萍妹儿夫妇为了能得到住房,放弃市区工作机会,选择了到新成立的青白江区工作。
四
兢兢业业工作,抚养三个子女,到92年底,萍妹儿退休了。
退休后的萍妹儿继续为家庭发挥余热,照顾孙辈。
“知足常乐、心慈长寿、淡泊名利、顺其自然”是萍妹儿丈夫对二人晚年生活的期望。
萍妹儿70大寿,丈夫费了心思写了祝贺词:
“……她对毛 、共产党有着感恩的心情在工作中总是兢兢业业,不计较个人得失,既顾全大局,又不趋炎附势、投机取巧。她踏实做事、平凡做人。在对待群众方面总是和谐亲切、从不盛气凌人。……有些人至今还惦记着她。 ……我患有多种疾病,能活到今天今天七十八岁还要继续活下去是和她的悉心照料分不开的,这点我特别感谢。”
丈夫的溢美,让萍妹儿觉得付出的值了,夫妻情重,莫过于此。
刚过金婚之年,与萍妹儿患难与共的丈夫病重去世,萍妹儿与亲人料理后事后,还为丈夫补交患病期间未缴纳的党费。
萍妹儿一生都由衷地感激、热爱、向往党。自从在刘二姑婆家听见了共产党的名号,到后来能够上学、接触科技,到北京、西安、西藏工作,萍妹儿的生命轨迹都与党国紧紧相依……
刚在西安时工作时,被认为“表现不好”没能入党,在北京刚申请又照顾夫妻关系远调西藏,后来再申请入党又遇上文革……生命中多番追求,竟然都擦肩而过,真是造化弄人啊!
临近退休,单位为她向敞开党的大门时,萍妹儿却放弃了!
“我都老了,算了,蒙受党的恩惠、为人民服务大半辈子了,在思想上我早就是一个忠诚的党员了,现在入党我也难再有多大贡献了,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年轻同志吧!”
虽未踏入组织大门,萍妹儿对共产党却永远满怀感激敬仰。
讲述至此,婆婆放下毛线,缓缓地嘬了一口茶。
“好也罢,歹也罢。也就这样了,人一辈子,不后悔。”
电视机里戏子一曲唱罢,帷幕拉起。屋子里霎时安静起来,只剩风扇轻微蜂鸣。
桌上茶香独自摇曳。
后记:
一个炎热下午,我偶然萌生了为婆婆(也就是文中的萍妹儿)写点东西的想法。原来只是随口问问婆婆,打发时间。没想到老人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忍心打断了。如果这则文章能够付梓,也要万分感谢婆婆支持。
五千余字的文章并不长,自然不敢自诩为传记或回忆录,斟酌再三只起了“婆婆的故事”这样一个平淡如水的名字。人生如何经过大风大浪,回忆都是云淡风轻的。这也和婆婆给我讲她的人生经历时的淡然态度吻合。每个普通人的背后都总会有自己的故事,也许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的传奇,但也弥足珍贵。
写罢这篇文章,也觉得自己这个漫长而无聊的暑假有了些许意义。涉足他人的历史是一段很荣幸的经历,希望以后也能有谁与我分享他(或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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