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边上
一条小河绕过村庄而去。小河水流舒缓,一派温婉平和。
村名木叶。木叶村一带多竹多芦苇,小河两岸满是野生的芦苇,木叶人家也多住在竹林深处,偶尔一户人家的吊脚楼一角伸出竹林来,青瓦青苔呈示出深山人家的安详和宁静。
木叶小河上的芦苇是木叶人家小儿女所喜欢的。
已经是冬天,夜色掩藏下的芦苇地里一片狼藉衰败的景象,冷风摇曳几竿残存的芦苇茎在夜里嗖嗖作响。季少明今儿个晚上感到特别地痛苦,生活,是生活无情的浪潮第一次风卷残云地席卷了他。好个你杨金枝,季少明在内心里发着狠,杨金枝的身影却魅魅一般地纠缠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季少明忽然觉得自己好孬。这种事怎么能全怪她杨金枝呢?杨金枝她有选择自己怎么生存的权利嘛。季少明又为自己不值起来,把一颗炽热的心放在杨金枝这样一个女人身上长达两年之久,这种女人也配么,她杨金枝要嫁县上那劳什么局长的儿子来着就让她嫁去好了。燃烧的烟头在冬日的晚上显得有些落寞和无奈,夜风掠过只有加快了烟头燃烧的进度。季少明感到手指上有些痛疼。原来烟头已经燃着手指了。季少明手起烟出,烟头划过一抹红光向河面上飞去,消失在暗夜里了。
杨石山做了一辈子的泥脚杆,自打娶回来一个体弱多病的黄泥湾女子做婆娘,更是风里来雨里去,可从没指望过有什么好日子。杨石山婆娘平时进山干活帮不了杨石山什么忙,只有一件事让杨石山在木叶人面前长了脸面,杨石山婆娘能养,给杨石山养了一双漂亮的女儿金枝、玉枝。木叶人不懂得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金枝、玉枝就是他们眼里的七仙女下凡。金枝、玉枝姐妹俩,在木叶人看来她们不仅仅是杨石山家的两个女子,木叶人在别村别寨人面前提起俩姐妹也是很有脸面的事,这就让听话人疑心这个两个女子就是说话人的嫡亲姊妹来,因为说话人说起两姐妹时是显得那么的亲切,让那听话的别村别寨人马上生出恨不能生在木叶了,那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
从省城师范学院毕业后,季少明一直在木叶村几十里以外的镇上一所中学里教语文。季少明在大学上中文系时就已崭露头角。大四那年他写的一个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在省内某家杂志发表后在省城高校里反响强烈,学院里某位搞文艺批评的教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中文系里还引发了一场争鸣。季少明来到镇上中学里很快就成为语文方面骨干教师,前途似乎是一片光明的。第一年的暑假,也就是两年前的那个暑假,季少明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木叶村。
七月,太阳汗涔涔地挂在太际。走在山路上,季少明明显地感感觉到脚底下升腾起的热烘烘的气流,山路两旁的小树枝条沮丧地耷拉着,天际的太阳变得毒辣。从镇上赶回木叶走了几十里山路,季少明的脸上满是汗,上衣已不见一分干的地方。到了木叶村前的小河时,季少明决定先到小河里去洗一把再回家。初夏时节,小河上的芦苇在清风里飘逸的情形马上就在季少明的心里生出一种凉爽之意来。季少明在小河的出现引发了小河里洗衣服的木叶妇女们一阵骚动,其间也有几个别姓的女子含羞上前打招呼。杨金枝就在这个当头出现了。她和妹妹玉枝端着一筲箕菜来小河里洗。那个夏天杨石山家里正请木匠装新房子。玉枝人小些,胜若娇花的脸上还未脱尽稚气,见了季少明就少明哥长少明哥短地乱叫一通。“玉枝,叫姐夫就更亲近了。”正在洗毯子的杨二家的打趣道。河风轻轻地荡过,河上的芦苇小儿女一样地羞得低下了头,不适时宜地欢悦地舞动。杨金枝的脸上浸染了一层胭脂一样地红。“好啊,你欺负人家杨二家妹子,回去就不怕被杨二休理。”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帮腔了。“哈哈,他敢。”杨二家的更得意了,笑声震荡出河中一荡青青芦苇的心事。
就是在那么一个夏天里,季少明动不动就往杨石山家里跑,杨石山家里装新房人多热闹。杨石山倒是对季少明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在杨石山看来,季少明无疑是一个文化人,季少明的豆腐块文章常常出现在地区和县上的报纸上,这在木叶没有第二个人,在周围的村子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夏天的时间长,季少明有意无意地赢得了和杨金枝单独相处的机会。对杨金枝,季少明逐渐生出一种对村里其它女孩不同的感觉来了。杨金枝也感觉到了季少明那双眼睛下灼热的目光,并有意无意地承受了。
该是我的还是我的。季少明得意地想。杨金枝,木叶的这条美人鱼并没能在季少明撒下的鱼网下挣扎多久。季少明后来问杨金枝,为什么那么快就答应我了呢?杨金枝笑而不答。杨金枝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上这个一年里经常只会在木叶村呆上一阵子的读书人了。
八月,正是木叶小河上的芦苇最茂盛的时候。小河里处处是光着膀子捕捉肥美的螃蟹和鱼儿的孩子们。以往的每个暑假,季少明喜欢带上一本书在小河芦苇荡的某一个角落里一躺就是大半天。这个八月里,小河上芦苇下的读书人旁多了一个芦苇一样纤纤的女子的身影。八月葳蕤的芦苇好似一道天然的屏障,掩隐了小河里许多的情节和故事。季少明意外地发现杨金枝是一个很有自己主见的女子,她倔强的性格与她外表的纤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腊月二十六。
季三成披一身寒星踩着浓浓的夜色翻山越岭回到木叶村。经过村前的木叶小河时,季三成隐隐约约听到从芦苇地里传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冬天的小河边风很紧,季三成不由地瑟缩了身子。终于到了自己院子里。那条小黄狗阿黄的叫声惊破了木叶的宁静,还亮着灯光的屋子里,一个女人从门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来观望。季三成忙喊了一声“妈”。女人忙不跌地把季三成让到屋子里。屋里一角的火炕里柴禾还在燃着,一个五十上下的清瘦的男人正“啪哒”“啪哒”地抽着旱烟,一股强烈刺鼻的旱烟味儿在屋子里弥漫着。季三成忙着招呼,男人原本冰冷的脸上闪现过一丝微笑。女人把季三成脱下的沾染上一层薄薄凉气的外套挂到就近的墙壁上,然后回头望着季三成不无深意地说:“唉,你二伯家的少明哥……”“少明哥怎么了?”季三成连忙追问。“唉,明儿你过去看看他吧。”
二十七。季三成在二伯父家里见到了季少明。
季少明比从前瘦了整整一圈,脸也黑了些,一对眼睛在那副黑边眼镜下显得没精打彩。“这样狠的女人早发现了好。”季少明长长地吁出一口烟,缓缓道出一番经过来。
一场秋风扫荡了木叶的芦苇地,小河面上落满了层层的芦苇花。县文工团进山来招募新人了。杨金枝找到季少明探口气时,季少明自作聪明地说,金枝你去吧,你们家里有我给你担当呢。杨金枝在季少明胸膛洒下了几滴感激的泪水,说少明我真是没看错你啊。季少明有些飘飘然。季少明主动找到杨石山,季少明在这个握了一辈子锄头的老农民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
杨金枝丽质天生,歌舞俱佳,成为县文工团里红极一时的名角。县城自然不是木叶小地方可以比的。杨金枝的身旁围绕了一大堆她的追逐者,其中一个白净面皮的就是县上某局长的公子。杨金枝的态度显得暖昧,终于在得到那个白净面皮的人的一个小小的口头允诺后彻底地交出了自己。
木叶的这个冬天迟迟不肯离去,但毕竟没能熬过春天的性子。木叶一带又馥郁着漫山遍野的桃花红,木叶小河的芦苇地里又抽出了新的茎叶来。杨金枝的出嫁并没有让季少明从此一蹶不整。丽子的出现让季少明像木叶小河上的芦苇一样又抽出了感情生命中新的芽儿。
丽子是木叶村支书五建强家的三女儿。季少明初中时和丽子是同班同学,那时丽子是班里一枝花,追逐她的男生没少过,当时的季少明属于那种欲亲近苦于无路可走的那种。丽子后来没考上学,去了南方某城发展。
丽子在春天的时候回到木叶村。
在木叶,喜欢读点闲书的人并不多。丽子是一个喜欢读些闲书的女孩。在一个明媚的星期天里,丽子很自然地找到了季少明家里,那时季少明恰恰从镇上回到木叶村的家中。多年不见丽子益发地出落得漂亮了,这是季少明的第一感觉。季少明期期艾艾地把丽子让到屋里。丽子倒是显得落落大方,这才让季少明勉强压制住那点窘态。季少明的房间里的摆设显得简单,一张单人床,一面方形的木桌,一把靠背椅子,木桌和单人床上零乱地散布着几本书。季少明解释书都搬到学校里去了。丽子很自然地占领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随手从桌子上拾起一本书,书是季少明在省城上学时省内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送的,书的前面提写“少明惠存”字样。丽子说听说你也写小说来。季少明有些窘,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丽子又借故和季少明拉扯起了陈年芝麻烂事,议论些中学时候的某同学现在又怎么样了。季少明很快就恢复了他以往的健谈。季少明的大嫂不失时宜地送上了两杯热茶。丽子只得端起轻轻地抿了一口。“丽子,你连我家少明的茶都喝了,以后可要多来呀。”季家的女人就是不饶人。丽子的脸有些挂不住,透过窗户看着楼下的园子里,今年开得格外红的桃花在风中扭捏着。回过身来时,女人已经走远了。
晚上,季少明送丽子回家。
春天的晚上总是美好而令人陶醉的。丽子在前面走得飞快,一路上季少明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脚下的木叶小河在春天的夜晚欢快地撒着欢。季少明手里燃着的一支香烟香味缭绕,给这个不太平静的夜晚平添了一份温馨。丽子忽然一个趔趄,不由地“啊”的一声,身子就向后面倒了下去。一只手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丽子。丽子嘤咛一声顺势躺倒在那个人的怀抱里。一张湿漉漉的唇贴向丽子的脸,丽子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春夜里的河风湿湿的,清爽宜人。老半天那张嘴终于还是没有像丽子希冀的那样落到它该落的地方。丽子的身子被那只强壮有力的手扶了起来,她没有听清季少明都呢喃了些什么。小河上新近抽出的芦苇的清香弥漫了木叶之夜。
“你还没有忘记金枝?”丽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季少明手中的烟头在暗夜里划出一个问号后消失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这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丽子把自己软软的身子递了过去。季少明的手轻轻地在丽子的背上来回划着。小河边上,一声虫鸣在春夜里的传得老远老远。
第二天早上,露水还没有消去,季少明就往镇上赶,学校里下午有他的一节语文课。丽子已经守候在木叶通往小镇的一处山梁。丽子衣著淡雅显得清纯而别致,手里拎着一个袋子,满脸的调皮,娇而不媚。丽子把手里的袋子向季少明面前一推。季少明连忙摆手说:“别。别。”“你以为是什么?一条烟,拿去抽吧。”季少明还要推辞。丽子已经把袋子向季少明怀里一塞,转身向山下跑去。跑了十几步后又回转身来对季少明做鬼脸,向季少明摆摆手。“过些天来镇上看你。”丽子喊。山梁上的空气湿湿的,满是青草的味儿。季少明看着丽子的背影飘下山去。
丽子果然去镇上看了季少明。季少明却并没有娶丽子。
季少明的老婆叫韩燕,是省重点中学县城一中校长的独生女儿。韩燕属于那种追逐新潮的女孩。季少明在镇上的中学里教书教学质量不错,每学期末所带班级语文成绩都在县里同类中学名列前茅。季少明自己的文章也见诸于省内外一些刊物,在学校很得那个一惯疏着中分头的校长的赏识,中分头在人前人后都赞季少明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文学青年。季少明眼睁睁看着其它年轻教师的工资都涨了,就是自己工资不见涨,每月领可怜巴巴的一点钱糊口都困难。季少明的心里长了碗那么大的一个疙瘩。就是在这个时候,韩燕一袭蓝衣蓝裙闯进了季少明的生活。在地区文联组织的一个文学笔会上季少明邂逅了韩燕。韩燕穿著时尚前卫而不媚俗,季少明顿觉眼中一亮。季少明和韩燕交往不久就从镇上中学调到了县城一中。三个月后,季少明牵着韩燕的手步进了婚姻的殿堂。五个月后韩燕就产下一女。季少明感到非常地苦恼。
很快这苦恼就被压制下去了。
由于县一中校长和省城一家文学类杂志社的主编长期保持了良好的友谊的关系,这家杂志在一期里重点推荐了季少明的一个中篇《遥远了的木叶小河》,省内文艺批评界几个颇有些分量的人物都写了相关的评论文字。季少明的小说很快在省内走红,从而一跃成为省内有影响的青年小说家。季少明很快就升任县一中副校长,据说还是一中历史上最年轻的校长呢。
季少明一年里再难得回木叶村一次。丽子也已南下去了某城,从此再无消息。季少明已经开始习惯城里钢筋混泥土的生活,他写的小说也再很少反映木叶小河边发生的故事了。那年的秋天,季三成也考上了省城的某个大学。
木叶小河上的芦苇年复一年地青了又黄。木叶人家的小儿女还喜欢出入于小河的这片芦苇地,他们像他们的哥哥姐姐一样在青春的河流里流连着这片青青的芦苇。
秋风乍起,小河的河面上纷纷扬扬地落满了芦苇花,那些芦苇花追逐着小河水波流过了木叶村出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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