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换日的是与非——比较金庸新、旧版《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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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洪生 前言:“金庸神话”之形成

    在当代芸芸武侠小说家中,“金庸”这个名字响彻云霄,无人能及。特别是晚近十年,金庸作品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共卅六大本(暗合天罡之数),经过全面改写而正式来台发行之后,更风靡一时,颠倒众生!这在武侠创作已趋式微,而名家纷纷“封剑”隐退或作古的台湾,不能不说是一桩异事。

    不仅于此,近年来在有心人士的推动下,港、台两地甚至大陆,又掀起了所谓“金学研究热”;学者、专家、文人、名士于酒酣耳热之余,均给予金庸小说最高的评价(例外者极罕)。彷佛不如此便不够水平!于是金庸这位“武侠长青树”乃成了天之骄子,各方吹捧文字甚嚣尘上,几臻“神话”地步!而真正的金庸小说原貌则模糊不清,无人闻问矣。正因金庸是当代最值得重视的武侠大家,而其从容改写旧作,际遇之佳,享誉之隆,举世罕见。故笔者特选其成名作《射雕英雄传》加以品评,并略述原委及其生平于次:金庸本名查良镛,一九二四年生,浙江海宁人。自幼博览群书,笔走龙蛇,才气纵横。早年曾先后于中央政校、东吴大学研读法律;历任《东南日报》记者、《大公报》编译、《新晚报》编辑以及长城电影公司编剧、导演。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创办《明报》;左手写社评,右手写武侠小说,均为世人所重,咸认是一代“武林正宗”。

    从其一九五五年下海初撰《书剑恩仇录》(新版改题《书剑江山》)至一九七二年完成《鹿鼎记》而封笔为止,金庸一共写下十五部长、中、短篇武侠小说。其中最著名且影响最为深远的经典作品,当首推《射雕英雄传》一书。

    犹忆廿年前,金庸小说因故被禁止在台湾发行;然而《射雕》之名却早已不胫而走,广获海内外学者肯定;甚至有人还为此“冤案”而向国府提出质疑。此一客观形势,促使当时的行政院长蒋经国亦不得不在一九七三年举行的“国建会”上公开表态:他本人“也很喜欢看《射雕英雄传》……”云云。固然这是蒋氏父子为拉拢海外高级知识分子,被迫至此,不必当真(因其并未下令解禁);但却从侧面说明了一个事实:即此书表彰民族大义,的确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深得人心;即令是当政者亦不敢轻撄其锋,以免招致众怒。由是《射雕》名扬四海,威震天下,乃成为金庸的《金字招牌》!

  由《射雕》到《大漠》之改写

    一言以蔽之,《射雕》故事之曲折离奇、人物之多种多样、武功之出神入化乃至写情之真挚自然、用语之诙谐隽妙,均为同辈作家所不及;即或偶有败笔,亦瑕不掩瑜。尽管金庸自己并不十分满意,认为后期作品较好;但仍无碍于《射雕》稳居当代中国武侠小说史上泰山北斗的地位,与此前还珠楼主所着《蜀山剑侠传》一样,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即令如此,惟以一部号称是“武侠经典名著”所须具备的特殊条件与标准来看,《射雕》除文采斐然、特重历史意识,且穿插真实人物(如铁木真、丘处机)曲中筋节外,其演武叙事及若干布局桥段皆未能自圆其说,诚为憾事。惜乎时下所谓“金学”(?)研究者及一般读者,大都是人云亦云,不求甚解;多据新版“金庸作品集”(修订本)来高估金庸的小说艺术成就──甚至连“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的谀辞也琅琅上口,藉以贬低其它武侠名家之作。这便持论偏颇,大有商榷余地。

    其实,金庸于一九五七年所着《射雕英雄传》,历经一九七三年的增删改写(即台版《大漠英雄传》),已非原著面目。据金庸在新版“后记”中的说法:“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必要的情节,如小红鸟、蛙蛤大战、铁掌帮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这个人物,将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过等等。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金庸说得很含蓄,实则语藏玄机全在“等等”中。例如:

    (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见识眼光来修改十六年前的“旧作”,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推敲,大段大段的增删;迥异于一般修饰、整理,殆可视为脱胎换骨,重新改造──仅仅保留原著故事主要人物、情节而已。因此,凡原著中所沿用的传统章回小说套语如“且说”、“暂且不表”等,一律删去;以适应今人阅读习惯,趋近现代小说外在形式要求。

    (二)所谓“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却单单以说书作为《射雕》引子,正有借此书“开宗立派”──建立既传统又改良的流派风格之意。盖当年金庸全仗《射雕》第三部作品始成不世之名,进而有“武林盟主”之誉,故曰“不忘本源”。其不欲以“新派”自居,良有以也。

    (三)所谓“等等”,还包括改写各种武功招式名称、各种物事属性、量词以及运用补笔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等在内。但其弄巧成拙之处,亦不一而足。(详后)是故,论者若仅以金庸修订本作品(实为重新改写)来与并世各武侠名家小说原著比较高下,在立足点上即不公平。因而本文评析《射雕》得失,乃兼采新、旧两种版本内容;撮要钩沉,抉隐探微。凡经时人述及者,除非有重大谬误,一般不再重复申论。庶几可得客观公正评价,而成一家之言。

  金庸武学“艺术”之道

    过去曾有人给武侠小说下了一个最简明的定义:“武+侠+小说”。三者缺一不可!足见“武”、“侠”二字份量极重,与其它类型作品迥然不同。

    先就“武”来说,它包括一切中国传统武术中的技击功法;举凡拳、掌、指、脚皆可发力吐劲,以及各种兵刃、暗器的用法等。作为一名武侠小说家,他不必精通武功,却一定要具备基本武术常识;方能自圆其说,以假乱真。上焉者更可依据“九虚一实”之理,翻空出奇,将武技文学化、艺术化乃至神化。究其本源,则大归于老庄哲学。

    老子《道德经》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谓“道之为物,唯恍唯忽”;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及“柔弱胜刚强”、“无为而无不为”等奥旨;与庄子《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天下》诸篇所述“至人”、“神人”或“博大真人”境界,固多涉及神秘主义(玄学)的“纯粹体验”,实为参悟“武学”至理之无上心法。高明的作者加以巧妙运用,当能超凡脱俗,而臻武侠小说美学极致。有之,则自还珠楼主始,金庸殆为“第二乘”。

    就拙见所及,金庸表现在《射雕》中的武学修为与意境,大抵可分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技击功法──最上乘者计有王重阳之“先天功”、段皇爷之“一阳指”、洪七公之“降龙十八掌”、黄药师之“弹指神通”、欧阳锋之“蛤蟆功”及周伯通之“空明拳”;次为“九阴白骨爪”、“兰花拂穴手”、“落英神剑掌”、“旋风扫叶腿”、“铁掌神功”、“逍遥游”拳法、“大手庸掌法及丐帮秘传“打狗棒法”等等,或刚或柔,各具威力。(按:以上均为新版所定名目。)其中,除王重阳与段皇爷所擅奇功业经作者予以“偷天换日”姑置毋论外,新、旧版所列各门武技则有得有失,瑕瑜互见:?“降龙十八掌”多取义于《易经》干、坤二卦之爻辞,惟不周全。此为书中最威猛之掌力,可谓“大巧若拙”,无出其右者。

    *“空明拳”取义于《道德经》中空、柔二字之要旨,作者已自行说明。而由此衍生出“双手互搏”之术,似胎源于《蜀山》之两心神功,故可一心二用,各自成招。

    *“弹指神通”则非首创,其名目寓意早见之于白羽《十二金钱镖》矣。

    *“蛤蟆功”平平无奇,或由养生功“蛤蟆气”得到灵感。惟其发功姿势古怪可笑,遂成“武林一绝”。但谓此可与“降龙十八掌”平分秋色,其谁能信!(按:白羽《偷拳》曾提及“蛤蟆功”,列为江湖骗术。)?“大手庸原系密宗降魔经咒名,金庸借来用为武功,堪称匠心独运;而“兰花拂穴手”亦颇具文学巧思。此二者皆对一九六零年代台、港武侠作家产生直接影响,固不待言。

    *“逍遥游”拳法在旧版中原称“燕双飞”;新版据庄子《逍遥游》而易以今名,甚善。然作者将原著之“落英掌”(取落英缤纷之意)加料改为“落英神剑掌”,则画蛇添足,反成累赘。盖书中写“东邪”黄药师平生所学固极驳杂,却从未以任何剑法鸣世;况寓剑于掌,不伦不类,殊有损“落英缤纷”掌法意象之美。此举“犯”得十分不智,徒贻“无事自扰”之讥。

    *“打狗棒法”一反前此武功名称之争奇斗妍,而唯独不避俗词鄙语,以狗喻恶人,乃饶有讽世意味。此正契合老子“居其实,不居其华”之道。看似“不肖”,然绝学内蕴,返璞归真,即能化腐朽为神奇。至其运用之妙,全在作者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之中。故打狗棒法变化精微,“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夫”(金庸自赞),非虚美也。

  声波妙音与练功玄谈

    二、声波克敌──这是《射雕》中的一大特色;不学之浅人多以为神奇诡测,妙绝天下,前所未有!且举东邪、西毒、北丐三大高手在桃花岛上互以玉箫声、铁筝声及长啸声之斗(新18回)为范例。实则古今小说形容音律曼妙者,无过于刘鹗《老残游记》之写王小玉“美人绝调”。用于声波克敌者,始于还珠楼主;金庸不过师其故智,推陈出新而已。

    按还珠楼主曾于《柳湖侠隐》、《兵书峡》二书描写神箫绝技,俱有降龙伏虎之威,变幻风云之妙。其中《柳湖侠隐》所述峨嵋派高手阮征与苗疆“九龙百兽阵”之战,便以箫音克敌制胜,先声夺人:始而只觉裂石穿云,箫音激越;四山回应,震撼遥空……蛇兽叫嚣声中,箫声忽变,响振林樾;那么猛恶的兽吼竟似不敌……待不一刻,箫声越吹越奇。时如巨霆天崩,怒涛海啸;时如神龙血战,长吟曳空……初发时,清吹细细,宛如好鸟娇鸣,水流花放,听去十分娱耳。一会儿宫商忽变,转为雄放,却不似前番黄钟大吕、天鼓齐鸣;只是稍微清越,如闻钧天广乐起自天半。威仪棣棣中,别具雍容华贵气象,令人自起敬畏之心。(下略)崖上人好似视若无睹,箫声反倒逐渐转细,添出好些抑扬幽咽之声。恍如思归离人,所思不见,穷途怅望,肠断天涯。使人听了,引起无限伤心,情消意沮。一会儿忽又似春和景明,日丽花开;幽情脉脉,芳意芊绵……那箫声三人听来无奇,对方人兽竟会难于禁受。(摘自《柳湖侠隐》第三回)持平而论,这段箫声引文在还珠诸作中并非上品;纯以箫声意境比较,远不如《兵书峡》写龙九公吹箫之出神入化。然两者皆非原创,实不脱《蜀山》写天狐宝相夫人与天魔妙音相持抵敌范畴。而《射雕》箫艺表现,则基本仿此。

  试看金庸写黄药师按箫吹奏《天魔舞曲》──今本改为《碧海潮生曲》──可乱人心志,即知其受还珠、刘鹗影响颇深。惟又不甘亦步亦趋,亟思突破,故尔分笔为三:教西毒弹铁筝先攻,东邪吹玉箫相抗,北丐则引吭长啸;互以上乘气功化为声波争战,斗得难解难分。其间更杂写郭靖在“交响乐”中渐悟武学攻守之道的心理变化,极靖正、反、合”辩证法之能事。于焉乃为武侠小说别开新境,成就“后出转精”的武艺典型。

    三、练功玄谈──一般读者咸以武侠练功云云,只作点缀之用,不关痛痒;实则大谬不然。盖武侠小说固以虚构幻设为主,无须强求练功实录;但其事可省可略,却决不可“指鹿为马”,乱扯一通。因此事之不近情理者,必伪;伪则令人反感,转而有伤艺术之真。故高人谈玄说理,必有所据;即使“无中生有”,也要掌握分寸,不能违背武术常识。如前举“降龙十八掌”与“空明拳”即为妙造;而“九阴白骨爪”与“铁掌神功”练法则夺情悖理,荒乎其唐!殆可视为“反面教材”。

    据《射雕》原著所述,“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练就“五毒神掌”;系以毒物浸熬双手,故掌力含有剧毒,中人必死(旧81回)。此说并非无稽,容或可信;因武技中确有“毒砂掌”功夫。惜乎新版改为“铁掌神功”之后,一则强调裘某“掌上无毒”,一则仍旧保留借毒练掌恶习;且声称这只是练功法门──“将毒气逼出来,掌力自然增强”(新35回)。显然这是异想天开的梦呓!作者或以为可照搬生态学上“刺激与反应”理论,不妨自我作古;岂知先迎后拒“两律背反”,又何益于铁掌乎!其强作解人,买空卖空,诚不足为训。

    尤有甚者,厥为稀世邪功“九阴白骨爪”;此与一部武学怪书《九阴真经》有本末关系,值得细批;以免流毒天下,贻误后学。

  《九阴真经》弄巧成拙

    凡武侠迷,无不知《九阴真经》之名,即作者本人亦沾沾自喜,视为得意杰作。我们不否认其才智卓绝,当世少有;由经中掺杂一段梵语音译“怪文”,藉以愚弄“西毒”欧阳锋等情,即可见其慧思妙悟于一斑。但除此“一斑”外,问题实多,不胜枚举。今据新、旧版《射雕》之有关情事,择要纠谬于次:(一)原著中说,《九阴真经》本是黄药师“赖以成艺”的武学奇书(旧19回)。其来历“相传是达摩祖师东来,与中土武士较技,互有胜负;面壁九年,这才参透了武学精奥,写下这部书来”(旧34回)。此一说法完全站不住脚,与后文无从呼应,矛盾百出!因有今本大事修改之举。

    (二)今本由《道藏源流考》中找到一个“半路出家”的黄裳;以其养生有术,乃将《九阴真经》换了书生,取代天竺神僧(新16回)。这自是作者的杜撰;但只要“造反有理”,亦未尝不可。孰料问题因而丛生:试想以黄裳刊佣万寿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的学养功力,写下所谓“上乘的道家正宗武学”,焉有不知“九阴”乃子虚乌有之理!道家既无“九阴”怪谈(佛家亦无),又何来正言若反的《九阴真经》?遑论骗得武林苍生团团转了。

    兹据《易经》六十四卦爻变之理,阳数为奇(单),阴数为偶(双);阳爻以“九”为老(至阳),阴爻以“六”为老(至阴),皆不可任意乱用。故坤卦之“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谓天地阴阳二气相争,两败俱伤,主大凶。何有乎“九阴”哉?“六阴”是也。

    故有道之士如黄裳者,若偏爱“九”数以成真经之名,除“九阳”(已由《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借去)外,大可选泽“九天”(高不可测)、“九渊”(至深之水)或“九幽”(玄冥之地),而唯独不可用“九阴”。盖此为道家形而上学所定,关乎阴阳消长之机,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动它不得!

    (三)作者改写《九阴真经》来历,洋洋数千言,却始终未就“九阴”之说提出任何创见或特识;而书中所谓功参造化、学究天人的大高手如“中神通”王重阳(全真教鼻祖)与“东邪”黄药师(桃花岛主)皆精玄学易理,竟然也未对“九阴”怪名加以究诘。乃知作者胡诌,原无宿构;其后将错就错,遂只好避而不谈。然即使原著有误,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读者不学无知乎?

    揆度作者本意,也许认为“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见《素问?三部九侯论》);料想“九”数最大,而“阴”主幽玄晦暗,遂合成“九阴”一词。进之则炮制出《九阴真经》,并外创“一阳指”与之相对,于焉形成“九阴一阳”之局。孰知在中国传统玄学中,“阴”数永远成偶成双。其见不及此,令人奇诧!

    (四)《九阴真经》既成事实,百牛莫挽;遂生经变怪胎“九阴白骨爪”!其阴毒残酷,固令武林侧目;而练功法门之荒谬可笑,亦千古所未有!这便又涉及作者武学常识问题。

    按武术一向有内、外功之分,皆由练气入手。所谓“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绝无例外者。有了气功基础,产生内力,方能依不同禀赋修习各种软、硬、轻功以及特殊技击功法。是以气功之为用,大矣哉!惟如“黑风双煞”夫妇盗来《九阴真经》下半部,“学不到上半部中修习内功的心法”(新4回),却能胡练练成“九阴白骨爪”者,前之未闻。

    据作者写“九阴白骨爪”练法,是以手指插入活人头盖,在月下摆骷髅阵练功;殆有雀太阴(月亮)练形”之意。今本则又加上“连续不断地服食少量砒霜,然后运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来增强内力外功”(新4回)。盖与裘千仞练“铁掌神功”大同小异,却更为离奇──因为杨康小儿未食砒霜,居然也能练成!嗣后,作者对“九阴白骨爪”的名称、练法又分别在两种版本中加以改动:──原著将此功正名为“九阴神爪”;谓梅超风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遇敌时,以手爪抓入敌人头盖……”只道练功也是如此(旧57回)。因而误走旁门,越陷越深。

    ──今本则再将此功重新更名为“九阴神抓”;谓梅超风因见下卷经文中说:“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却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乃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头盖(新17回)。其实“首脑”自“首脑”,“要害”自“要害”,两不相干!这一改,可谓欲盖弥彰,越描越黑矣。

    尤可异者,乃是“铁尸”梅超风居然不懂最基本的练气术语,屡屡要全真派马钰与郭靖指点“迷津”;似乎昔日在桃花岛上学艺时,黄药师连初级功法亦未传授,实在于理不通。有鉴于此,作者乃于今本中借梅超风回忆旧情之际,找补了一句:“经上武功属于道家,跟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新10回)此话乍看似乎有理,但梅超风既为武林高手,何致于连修练内功的一般姿势“五心向天”也要问人?至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等词义,凡初学气功者亦无不知晓。乃师黄老邪教了些什么?“放牛吃草”乎?

    总之,《九阴真经》问题多多。修订本如改成《九幽真经》、《六阴真经》或《太阴真经》,将省却若干“似道而非道”的无谓争议;也较合乎“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玄谈法则。易系辞曰:“坤,至柔而动也刚。”寓有阴极阳生,无坚不摧之意。观经上武功心法大抵若是;则“神抓”云云更有易理玄学根据,不致全然流于穿凿附会了。而与此有关者,厥为众所周知的“华山论剑”,亦不得不谈。

  “华山论剑”偷天换日

    “论剑”之说,不知始于何人。最早见于正史者,殆为《史记?刺客列传》写荆轲与盖聂“论剑”,以研讨剑术刺击之道。惟自《射雕》一出,以“华山论剑”为书眼,遂声名大噪,流传于世。然而“华山论剑”究其本质,却名不副实,且多疑虑,值得加以探讨。

    考“华山论剑”之由来,原系金庸写“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位武学宗师于华山绝顶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以解决《九阴真经》归属问题。原著透过“老顽童”周伯通之口说:“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剑……”(旧54回)这便是所谓“华山论剑”艳称武林之滥觞。

    然这五大高人除“中神通”王重阳外,无一是以剑法见长;实则各独门武功争胜。

    因此今本乃将“比剑”改为“比武”(新16回)。一字之易,即将“华山论剑”打翻!不料还有“二次华山论剑”壮举。

    按前后两次“华山论剑”,前者为虚写,后者为实写。而由后者观之,洵未见有任何一人是在“论剑”,动手不动口倒是真的。须知作者前此所谓彼等“口中谈论”云云,应非一般闲话;理当谈论有关武学上的心得,亦即切磋之意。故书中写黄蓉在一旁插科打诨虽妙,却无关“论剑”或“论武”宏旨。其顾此失彼,实难脱“买椟还珠”之讥。

    或问:既然无武可论,无剑可比,金庸何苦要用“华山论剑”一词?据笔者参详所得,此一关目实系金庸采自《蜀山剑侠传》之“峨嵋斗剑”,转形易胎而生。盖还珠楼主创作《蜀山》瑰丽万状,前后曾两次实写“峨嵋斗剑”正邪大战;而书中的第一高手长眉真人(峨嵋派鼻祖)却未正式登场,早已羽化成仙,故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此正老子所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反观《射雕》写“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阳(全真教鼻祖),亦未正式登常两者差相彷佛,如出一辙。由此可见还珠对金庸影响之大,决非巧合!但“峨嵋斗剑”确凿,“华山论剑”欠通!当今芸芸“金学”专家知之乎?不知也。

    不仅如此,今本《射雕》对王重阳的玄门奇学亦有所改动──即以原著中王真人的“一阳指”暗换段皇爷的“先天功”。此举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于焉一改再改,问题亦接踵而来:?原著借洪七公之口,叙述初次“华山论剑”战况是:段皇爷以“先天功”与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黄药师的劈空掌、欧阳锋的蛤蟆功“打成平手”(旧93回);而此前又多次提到王重阳武功通玄,其“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旧63回),乃为天下第一人。

    *今本将段皇爷的“先天功”改成“一阳指”后,仍称四人“打成平手”(新33回);然而又坚持“一阳指”可破蛤蟆功的旧说不变(新17回);再则声称“先天功”能克制蛤蟆功(新30回)……如是种种自相矛盾,令人不能无疑。

    按作者独创“一阳指”这门奇学,系榷易经?复卦》中“一阳来复”之义。以六爻卦象而言,五阴之下,一阳复生,主吉兆。其为道家玄功乃理所当然。但今本却称段皇爷“所习的是佛门功夫”(新31回),这又犯了“两律背反”之玻盖段皇爷晚年出家为僧,实与修习上乘武功毫无关连。况“先天功”亦源于道家心法乎!

    小结以上论证,推究金庸之所以“作茧自缚”之故,殆肇因于晚出的《天龙八部》小说。该书原刊本写于一九六三年,较《射雕》迟了六年左右;但书中主要人物段誉“后来居上”,却是段皇爷的高祖。据云:“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

  ……”(第一回)为了维护大理段氏祖传绝学威望,金庸乃不惜大动手脚,将“一阳指”改归段皇爷所有。至于段家由“一阳指”发展出的“六脉神剑”玄功,如何堂堂“南帝”却毫无所闻?那也顾不得了。

    总之,在武侠小说“英雄用武”的天地里,即令妙笔生花如金庸者,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与缺点,迥出人意料。笔者认为,《射雕》最大的败笔尚不在于上举诸例,而是侧写王重阳千里迢迢远赴大理,一心一意要把“先天功”传给段皇爷,以便死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的人”(新30回)。但奇的是,既然“先天功”如此厉害,如此紧要,且有关武林劫运;何以王重阳不传门徒“全真七子”,而要舍近求远去授予日理万机的段皇爷呢?作者对此异乎常情的举措,毫不理会,反反而硬干到底!于是通篇但见全真七子武功平平,连连败北;除一“天罡北斗阵”外,没有任何师门绝艺足堪自保(按:丹阳子马钰的“三花聚顶掌法”也是虚张声势)。

    其违反武林常规,莫此为甚!即令起王重阳于地下,亦哭笑不得!

  描写人物故事瑕瑜互见

    武侠小说的第二个组成要素是“侠”;但这只是泛称。其行为大抵如荀悦在《汉纪》中所说:“主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当世者,谓之游侠。”又“侠”有挟持人就范的涵意;故广义而言,凡仗侍武功行走江湖之士,皆属于武侠小说中“侠”的范畴。

    《射雕》以郭靖、黄蓉为男女主角;以长春子丘处机、江南七怪、成吉思汗(铁木真)、九指神丐洪七公、老顽童周伯通及杨康、穆念慈为“主中之宾”;再以铁尸梅超风、桃花岛主黄药师、欧阳锋父子、真假裘千仞及一灯大师(段皇爷)等为“宾中之主”。于焉刻画人物、捏合故事,极波谲云诡之能事。其中,多数都写得神完气足,栩栩如生;但也有若干性格矛盾或笔力不济处。爰就其荦荦大者,分论于次:?郭靖(拙)、黄蓉(巧)这一对男女主角,有如太极生两仪;彼此互补互利,乃成天作之合。作者在今本“后记”中如是说:“《大漠》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

  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今本经过彻底“翻修”后,大致都把原著所缺乏的心理描写补足了。黄蓉之机智狡狯、惊才绝艳,虽天下罕见,却未必没有;即如郭靖之诚朴厚重、刚毅木讷,世间亦颇不乏人。

    缘问题不在“个性单纯”上,而在“上智”、“下愚”不可移之间。

    按作者写郭靖之笨,有一个改造过程:先是原著初写郭靖幼时,“生得筋骨强壮,聪明伶俐”(旧13回);此由其小小年纪即仗义暗助哲别(蒙古神箭手)脱身之种种表现,便可知此子智勇双全,将来必成大器。惟不悉何故,当写到江南七怪找到郭靖之际,作者忽然改变心意,而以拖雷之聪慧反衬出郭靖之笨拙(旧17回)。其后则一路“笨”下去,几无转圜余地。或系有见于《世说新语》所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而欲加以琢磨成器。用心可谓良苦!

    今本为弥补原著之前后矛盾,乃大张其“笨”!一开始就写郭靖“有点呆头呆脑,四岁才会说话”(新3回)。这不是普通的“笨”,彷佛像王阳明的幼儿期,暗伏“大智若愚”之笔。然而不然,今本除强调郭靖天生硬气外,其它则变本加厉!说他非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显得笨拙无比”!而且连父母的名字都不清楚;却单单记得杀父仇人是段天德。(奇哉怪也!)是故,妙手书生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新4回)其后江南七怪耐心教他二流武功,他也学得一无是处──“但见教得十招,他往往学不到一招……较之常人实更蠢笨了三分”!(新5回)似如此“下愚”之人,作者说他因心无杂念,修习全真派内家基本功有成,可也!

    但谓其日后竟逐步练就最上乘的奇学如“降龙十八掌”、“空明拳”、“九阴神功”等罕世绝艺,则万万不能!缘此关乎悟性高下,断非“勤能补拙”可以为功!纵然郭靖误吸“蝮蛇宝血”功力大进,亦无助于开启智能之门。

    盖古今绝学之所以失传,往往皆因“人才难得”,可遇不可求之故。如郭靖由“下愚”而“上智”赢得三级跳远冠军者,绝无仅有!即有亦是“太虚幻境”中人。尚幸作者写黄蓉绝妙!笔法忽张忽弛,好看煞人!构思亦奇中逞奇,险中见险!惟其两小无猜,几乎形影不离;而情意真挚,足堪回肠荡气。卒以此“巧”补彼“拙”,挽郭靖于摇摇欲坠──而其终不坠者,端在侠肝义胆“个性单纯”上;因有宁舍爱情婚事而力阻成吉思汗屠城之举(末回)。正所谓:“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概与“上智”、“下愚”无关。

    至有论者评郭靖之“伪”,在于言行如一,近乎道德上的“完人”;则亦知黑而不知白,知恶而不知善。斯乃“盲剑客”见识,可不必论。但作者谓黄蓉厨艺手法精妙神速,治工夫菜若烹小鲜,却实在是“成人童话”。其着眼点全在“奇趣”二字,付之一笑可也。

    (注:台北某餐馆尝以“射雕英雄宴”招徕顾客。据云,按照“黄蓉菜单”整治书中珍馔,至少须时一昼夜而非“小半个时辰”。)“新八义图”一道七怪《射雕》故事之引人入胜,文笔隽妙当居首功;然布局之奇,人物之活,尤为紧要。在“主中之宾”众角色中,最早出场的是长春子丘处机与江南七怪。如没有他们八人打赌传艺,郭靖、杨康这两个象征着“不忘靖康之耻”的代表性人物也许就此湮没不彰,遑论成为“正”、“反”典型了。

    作者在小说布局构思上,分由正、反两途出发:以种种阴错阳差,安排郭靖自幼即随母远居大漠,刻苦自励,始终不忘家恨国仇;而杨康则随母进入金国“赵王府”,认贼作父,安享富贵荣华──这分明是脱胎自元代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戏剧架构,却更有出奇的变化与发展。于焉在一道、七怪为保全忠良遗孤,不计利害又不顾死生的努力下,乃构成一幅侠气峥嵘的“新八义图”。

  *长春子丘处机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书中写他嫉恶如仇、一诺千金之所作所为,义烈感人,跃然纸上,直逼眉睫!原著本以丘处机雪地锄奸为全书引子,极言他“拳剑武功,海内无双”,是“当今第一位大侠”(旧首回)。做为“中神通”王重阳得意弟子,理当如此,方是正办。然作者不久即改弦易辙,把丘处机的武功七折八扣,降为二流角色。其欲置威震武林的全真教于何地?

    今本为贯彻此一意图,除大删原著有关丘处机“武功盖世”等语句外,又将前仿唐人传奇《虬髯客传》切人心人肝下酒一折,徒然改为“切成碎块”而不吃(新首回);乃成无的放矢。特别是原著写丘处机循线找到杨康下落,传以全真派武功,却无暇教他做人之道;致使杨康为德不修,始终认贼(完烈洪烈)作父,数典忘祖,浑不知民族大义为何物!这本有“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寓意在内,精警有力,发人深剩奈何今本硬要补上:“几次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丘)敷衍……”(新11回)乃大大降低或淡化了环境因素对人的熏染力,反而转移到“人性本恶”的内在倾向上来。凡此种种画蛇添足的修改,似非智者所应为。但本书末回引经据典写丘处机率弟子西行,为成吉思汗说以“长生久视”之道;其言其诗悲天悯人,痌瘝在抱,值得击节称赏!

    *江南七怪并不怪,系指“飞天蝙蝠”柯镇恶、“妙手书生”朱聪、“马王神”韩宝驹、“南山樵子”南希仁、“笑弥陀”张阿生、“闹市侠隐”全金发及“越女剑”韩小莹;七人义结金兰,年龄则由四十许至廿左右不等。其中有瞎子、穷酸、矮子、樵子、胖子、小贩、少女,形形色色,组合奇特,故名之曰“七怪”;实则除柯镇恶性情执拗、韩宝驹头大身短外,多与常人无异,何怪之有?推究其所以如此,或系由《清朝野史大观》之“江南八侠”──首为了因大师,以叛盟除名;末为吕四娘,亦精剑术──转化而来。

    七怪行侠仗义,有言必践;武功虽不甚高,但俱为血性中人。作者写“飞天蝙蝠”

    柯镇恶以耳代目之机警,写“妙手书生”朱聪行窃手法之奥妙,写“马王神”韩宝驹骑术之高明,均各尽其致,极见精神。而写张阿生、韩小莹“忘年之爱”,着墨不多,亦颇动人心魂。由于张阿生很早便死于“铜尸”陈玄风之手(新4回),七怪雁行折翼,从此乃改称“六怪”。

  与原著比较,今本有两处改得好:一是江南七怪与丘处机在嘉兴府醉仙楼之战,新增若干心理语言描写;动中有静,掀起全书第一次高潮(新2回);二是大段补写七怪千辛万苦找到郭靖后之惊喜交集,反应或欢呼、或狂笑、或捶胸、或拥抱、或翻筋斗、或打陀螺,表情各不相同(新4回)。作者驾驭文字功力之深,状声状色之妙,竟有如是者。

  “五方奇人”东邪独异

    由《射雕》原著开场即推崇丘处机“武功盖世”,以及初次提到“黑风双煞”之师乃是“一生从未离开桃花岛”的奇人黄药师(旧19回),兼且未冠以“东邪”称号等情来看,可再度断定作者动笔之始原无宿构。待其信笔挥洒至“铁脚仙”王处一试探穆念慈武功时,方首揭“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方奇人之名(旧42回)。不免令人突兀!

    今本为救此病,乃于丘处机与七怪之战,被迫使出“同归剑法”时,预伏“西毒”一笔(新2回);继而又在黄蓉初会梅超风之际,特彰显“东邪”名号(新10回);其后再由丘处机口中说出五方奇人全称(新11回),遂顺理成章,如水之就下了。因此,单以故事结构而言,今本固亦有所失坠,却胜过原著多多,殆为不争的事实。

    再就人物之塑造与描写来说,五方奇人有虚写,如“中神通”王重阳;有实写,如“北丐”洪七公、“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亦有半虚半实写,如晚年归佛的“南帝”段智兴。真正表现出色的是“北丐”洪七公及“中神通”的代打者──“老顽童”周伯通。此二人在作者笔下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其嬉笑怒骂,妙语解颐,已成定论,故无须辞费。“西毒”欧阳锋则面目模糊,通篇只用“看不清楚”一笔代过;出场虽多,亦乏善可陈──唯有遭人愚弄而苦练“九阴真经”时,方由败部复活。特其奸猾一世,末了经脉倒转,竟与影子为敌,乃成一大妙构。至于段皇爷,空负绝世武学,却为情所困,看破红尘;只能用“一阳指”治病而不能主持武林正义,就更不足论了。

  此外,最可议者是“东邪”黄药师;问题奇多,矛盾奇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太虚假人”!然而作者却用尽笔墨,大张其目,颇有“心向往之”之概。实在吊诡绝异,耐人寻味。为便于“金学”专家作深入研究,笔者谨将所见所惑一一列出,以供参考。

    “东邪”绰号晚出,及“赖以成艺的一部九阴真经”等等原著失误之处,前已表过,兹不再赘。惟以“九阴白骨爪”太过邪门,则黑风双煞之师岂非更邪魔外道乎!

    因而顺藤摸瓜,赠以“东邪”尊号,其故或即在此。然则“东邪”之邪,实不在阴毒武功而在思想作风;这便非得想方设法自圆其说不可!

    *首先是要突出其聪明绝顶,雅量高致。举凡文才武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奇门遁甲等等,无一不精;甚至连“种花的本事”也是“盖世无双”(新16回)。

    既然如此之雅,自不能不懂诗;于焉黄氏父女皆喜吟诗以遣怀寄慨。

    原著借清人吴绮诗句:“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作为黄药师自况之用。其诗意境高远,饶有壮志消沉(埋神剑),英雄年迈(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无奈本书时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诗自况。事经高人指点,今本乃改为:“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且加以解说:“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诗出自作者之手,对仗颇工,却有顾盼自雄意味,与前诗大异其趣。而所谓两门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剑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来历(皆见前评)。然实不知早年黄药师有何“神剑”足堪自夸,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话,首次“华山论剑”就不致于无剑可论,而改以劈空掌及弹指神通功夫争雄了。

    *其次是要突出其“离经叛道”思想,乃是针对旧礼教之大反动,而见解比古圣先贤更为高明。书中说:“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新18回)这已直解到题,但还不够。黄药师本人说得更为露骨:“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新25回)证以黄蓉常引其父语道:“大圣人的话,有许多是全然不通的……大圣人,放狗屁!”(新13回)如是种种,显系作者刻意要将黄药师塑造成一个义不茍合于当世、弃圣绝智的“高士”──可怜“俗人”眼瞎心盲,目为邪魔外道,何有碍于黄药师哉!

    *复次是要突出其“造反有理”的偏激个性;生杀予夺,特立独行。故当陈玄风、梅超风盗去《九阴真经》下半部后,黄药师大怒,竟将其它弟子的大腿筋脉一一挑断,逐出桃花岛(新5回)。又在找到梅超风时,命她负责找回真经:“要是给人看过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新14回)其言出法随,视人命如草芥,真是“邪”到家了!

    然而除了武功外,黄药师一点也不“高”;他不但“俗”,而且还俗不可耐!

    例一、既然痛恨世俗礼法,何以欧阳锋派使者前来为侄儿(实为私生子)求婚时,他却想到“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竟然尚未见面,便即许婚(新18回)。这种门第观念、封建之毒,黄某显然中得很深,且无药可救!

    例二、既自视甚高,性情怪僻,何以听说黄蓉拜了洪七公为师,他登时“大喜”,且向老叫化“深深一揖”(同上回)?这分明是势利小人反应,那有一点“东邪”气派!(按:原著58回所写恰恰相反。当黄药师听到爱女喊洪七公为“师父”时,不禁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这才符合黄老邪孤傲本性。)至于其后他贸然答应洪七公“相求一事”(即代郭靖求婚),方说“一言为定”,旋又反悔,就更不堪闻问了。

    综上所述,金庸塑造黄药师这个“愤世嫉俗”的奇人,可谓矫揉造作,相当失败。

    因为作者并非用“背面敷粉法”或“反跌法”来刻画人物之表里不一,而是再三为其矫饰,终成一大“矛盾样板”。好在此公有病亦有救──当后来黄药师闻欧阳锋杀了一个“要做忠臣孝子”的儒生时,不由脸上变色,说道:“我生平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欧阳锋讥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新34回)作者这一回龙笔,宛如天外飞来,掷地有声,令人动容。这才不愧为“亦邪亦正”、至情至性的黄药师!

  小说语言及肌理得失

    诚然,《射雕》人物众多,无法一一加以品评。就笔者所见,另如写铁木真之深沉多智,写杨康与穆念慈之情天铸恨,写真假裘千仞之扑朔迷离,皆可圈可点;乃至写“三头蛟”侯通海这一“宾中之宾”的小人物,亦笑料百出,妙趣横生,便可概其余了。这自然得归功于作者运用小说语言准确得当,笔法不测,方能获致如此佳绩。但不可讳言的是,这只是修订本经过“伐毛洗髓”后的总体表现;原著文情则大为逊色,不能同日而语。

    质言之,金庸于一九五七年初撰《射雕》时,其开场笔法之陈旧,实为近世说部所罕见。比较起来,它不但远逊前辈名家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一九二三年)、顾明道《荒江女侠》(一九二八年)、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一九三二年)、白羽《十二金钱镖》(一九三七年)、王度庐《鹤惊昆仑》(一九○四年)、朱贞木《蛮窟风云》(一九四八年)等书,亦不如稍后出道的司马翎《关洛风云录》(一九五八年)。今姑引《射雕》开场原文以证:“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这首诗,说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来当时宋朝国势不振,徽、钦二帝被金所掳;康王南渡,在临安(杭州)即位,称为高宗,成为偏安之局……如此开场,十分乏味,殊非高手所为。因此,为保令名于不坠,修改文字内容便成为金庸当务之急;而今本则以“张十五说书”打头阵,展开大规模“再创造”行动。

    笔者认为,今本在描写人物的“艺术加工”上,改得最好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及“三头蛟”侯通海;加上原本就精彩的“北丐”洪七公与假裘千仞──裘千丈(原着为裘千里),堪称“四绝”!作者增添了无数幽默笑料,用于小说人物声口;但见插科打诨,触处成趣,无入而不自得。这是本书最生动传神且殊胜他人之处,致能振衰起蔽,颠倒众生。惟改成问题的亦有郭靖、丘处机、黄药师、梅超风等,已如上述。至于删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与穆念慈合而为一,改自杀殉情为合体孽缘等相关故事情节(包括血鸟及蛙蛤大战,共约两万五千字),则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择。凡此皆可不论。但另有若干纯属小说肌理欠通、神理不洽的关目,也值得一提:其一、作者写狗官段天德挟持李萍(郭靖之母)北逃,一路上累赘之极,已不合情理;而李萍被金兵逼令挑担数十日,“肚子越来越大”竟丝毫未动胎气,更为奇事。(以上分见新2、3回)其二、作者写“武穆遗书”云云,固纯属子虚;而以南宋名将韩世忠之智谋韬略(不逊岳飞),欲传该遗书之门路甚多,再不济亦不致跟铁掌帮主上官剑南想出一个“舍近求远”的馊主意──又是画图又是打哑谜;且将遗书封存于铁掌山,玩捉迷藏的把戏。若然,则曾立“

  则曾立“中兴第一功”的韩元帅岂非患了“老年痴呆症”,变成大草包乎?(以上分见新23、32回)其三、作者写傻姑叙述江南六怪赴桃花岛拜谒黄药师;哑奴呈上拜帖,黄药师随手“放在桌上”。待变故发生时,妙手书生朱聪如何能在冯氏墓中取来那张仍留置于书房桌上的拜帖,而且还在背面留字示警?(以上分见新34、35回)凡此种种“莫名其妙”的故事情节,金庸何以自解?

    另外,尚有一些属于认知错误的问题,今一并列出于次:?朱聪“妙手空空”神偷之技与魔术家的“五鬼搬运法”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盖一为技术,一为法术也。后者系特异功能范畴,非“道中人”不足语此。(详新2回)?陈玄风怎能将长达数千言的《九阴真经》下卷用针“刺”在胸皮上?即令是世界“微雕”大师有此乱针刺字本领,但密密麻麻决非作“瞎子”梅超风可以摸得出来;一旦割皮硝制,原刺字形、图案绝对化为乌有。彼又如何仗以练功?(详新10回)?据动物学,蛇类无外耳,无听觉;仅有内耳能感受到地壳震动。是则黄药师之玉箫神技对蛇群吹奏绝无影响力;若谓“西毒”蛇阵会闻箫声而起舞,非愚即妄也。

    (详新18回)

  结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总而言之,金庸以《射雕英雄传》开宗立派,执中国武侠小说之牛耳,已垂卅年。

    此书将历史、武侠、冒险、传奇、兵法、战阵与我国固有的忠孝节义观念共冶于一炉;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宛若英雄史诗,洵为一代名著。然其原书良芜并陈,优劣互见;而修订本因小失大,亦未尽善尽美,也是客观事实。

  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无非是切磋琢磨、精益求精之意。以中国小说美学讲求的元气论、性格论、意象说、意境说等审美标准来看,金庸语言文字颇为精妙,虽有小疵,亦不掩大醇;兼且表彰正义,元气淋漓,时予人以壮美之感。但捏合故事,刻画人物,则多捍格矛盾;实未臻事理统一、性格统一“自在圆融”之境。故观其片段文情,摇曳跌宕,如诗如画;而叙事说理却每每失之牵强,难免有伤艺术之真。此不独《射雕》为然,其它诸作亦犯同样毛病,至为可惜。

    值此所谓“金学研究”蔚然成风,而将金庸小说捧到九霄云上之际,笔者无意立异以鸣高,对这部长达百余万言的武侠经典名著吹毛求疵;而是正本清源,谈武论剑,实事求是,探赜索隐,务期给予公正评价,以提升一般读者及泛泛论者的认识、欣赏水平。

    世有“不虞之誉”,亦有“求全之毁”。现在是打破“金庸迷信”的时候了!

    ──一九九二年初夏写于“南天一叶轩”

  后记:

    早期金庸小说颇多传统说书口吻。迨及一九七○年左右,古龙的“新派武侠”大行其道,对金庸不无影响,因有全面改写之举。《射雕英雄传》修订本港版原未易名,授权台湾远景版则因故改为《大漠英雄传》。特附记于此。

    (全文摘自《武侠小说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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