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自为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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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畸人自为墓志铭

  《自祭文》

  陶渊明

  简体: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鸣呼哀哉!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繁体:

  歲惟丁未,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征,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故人淒其相悲,同祖行於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自餘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含歡穀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餘榮,心有常間。樂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沒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已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餘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複戀。寒暑逾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奢恥宋臣,儉笑王孫。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本集,《藝文類聚》三十八。)

  译文:

  丁卯年九月,天气寒冷,黑夜漫长,天气凄凉,鸿雁南飞,草木渐黄而零落。陶子将要告别人世,永远地死去。老朋友凄惨悲痛,一同在今晚为我送行。进献鲜美的菜蔬和祭酒。看着我的脸色渐渐昏暗,听着我的声音越来越远去。哎!可悲啊!

  广漠的大地,渺远的天空,天地生万物,我才得以成为人。从我出生成为人的那时起,就遇到了贫贱的命运,饭碗水瓢常常是空的,冬天还穿着麻布衣服。带着欢乐去山谷里打水,背负着柴草一面走一面唱着歌。昏暗的柴门,陪伴我日日夜夜。春去秋来,在园中干活,又是耕田又是培土,又是育苗又是繁殖。有书看而高兴,又以琴声调和。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洗洗清泉。辛勤劳作,不剩下半分体力,心中常常有闲情逸致。乐从天道,安守本分。就这样终其一生。只因为人生只有这一百年,人人才爱惜它。害怕一事无成,(因而)贪爱、珍惜时光。活着被世人重视,死了还被人思念。而我却特立独行,想法竟与别人不一样。荣耀不是自己的荣耀,黑色的染料难道能使我变黑。自己傲然地住在穷庐里,痛快地饮酒写诗。了解了自己的命运,才能做到不再眷恋人生。如今我死了,可以没有遗恨。到了百岁的年龄,一心向往归隐,老有所终,还有什么再留恋的呢?寒来暑往,死了已与活着不同。亲戚们一早前来,好友们趁夜赶来。把我葬在旷野之中,让我的灵魂得以安宁。我的鬼魂在阴暗中游荡,我的坟墓前风声萧萧,宋臣造墓过于奢华让人耻之,王孙入葬过于简单,让人笑之。死了就空空如也,感慨也已遥远,不起坟,不植树,日月也就这样过去了。不看重生前的赞誉,谁还会看重死后的歌颂,人生实在很艰难,死又算得上什么呢?哎!悲哀啊!

  ◎作者簡註:

  陶淵明,公元三六五年至公元四二七年,晉宋時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諡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陶淵明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勳,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陶淵明的祖父作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時期,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公元三九二年)陶淵明二十八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太元十八年他二十九歲到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四零五年)四十一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晉安帝義熙二年(公元四零六年)至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四二七年)病故。歸田後二十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今存詩歌共一百二十五首,計四言詩九首,五言詩一百一十六首。他的四言詩並不太出色。他的五言詩可大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繼承漢魏以來抒情言志傳統而加以發展的詠懷詩,一類是幾乎很少先例的田園詩。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陶淵明死後壹佰多年,蕭統搜集他的遺文,區分編目,編定了《陶淵明集》八卷,並親自寫序,作傳。

  後來,北齊陽休之又在蕭本基礎上,增加了別本的《五孝傳》和《四八目》,合序目為十卷本《陶潛集》。陽本隋末失其序目,為九卷本。此後,別本紛出,爭欲湊成十卷,北宋時宋庠又重新刊定十卷本《陶潛集》,為陶詩最早刊本。以上各本都沒有傳下來。今能看到的最早版本是幾種南宋至元初本。主要有:曾集詩文兩冊本,南宋紹熙三年刊,有清光緒影刻本;汲古閣藏十卷本,南宋刊,有清代影刻本;焦□藏八卷本,南宋刊,有焦氏明翻本,今《漢魏七十二家集》中《陶集》五卷亦即焦□翻宋本。此外,還有宋刊《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本和元刊蘇寫大字本等。最早為陶詩作注的是南宋湯漢。元以後注本、評本日增。元初刊本有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十卷:常見有四部叢刊影印本。清代陶澍注《靖節先生集》十卷,有家刊本及文學古籍刊行社排印本。近人古直《陶靖節詩箋》,有“隅樓叢書”本,“層冰堂五種”本,後者稱為《陶靖節詩箋定本》。

  《自撰墓志铭》

  (唐)王绩

  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自为之字曰无功焉。人或问之,箕踞不对,盖以有道于己,无功于时也。不读书,自达理。不知荣辱,不计利害。起家以禄位,历数职而进一阶。才高位下,免责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于是退归,以酒德游于乡里。往往卖卜,时时著书。行若无所之,坐若无所据。乡人未有达其意也。尝耕东皋,号东皋子。身死之日,自为铭焉。曰:有唐逸人,太原王绩。若顽若愚,似骄似激。院止三迳,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垅头刻石,马鬣裁封。哀哀孝子,空对长空。

  [作者]王绩(585-644):隋代琴家,诗人。早年入朝为官,亦想博得封侯拜相,但并不受朝庭重用,仕途不顺,故弃官隐于东皋,号称“东皋子”。王绩隐居其间,崇尚老庄,嗜酒,曾作一诗云:“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其诗风纯朴,脱离了六朝绮丽之气,开唐代诗风之先路。

  《五斗先生传》

  (唐)王绩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痛哭。故昏昏默然,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翻译:有位五斗先生,用爱好喝酒的方式游戏人间,凡有人用酒请他,无论身份高低贵贱,他都前往,而且必定喝醉,喝醉了,就不择地方倒地便睡,酒醒后又起来继续喝酒.他经常一喝就是五斗,因此以“五斗”作为自己的称号.先生无思无虑,很少说话,不知道人世间有仁义冷暖.他忽儿离开,忽儿回来,行为动静自然,符合天地法则,所以万事万物不能缠绕住他的心.他曾经说:“天下事物大概能够看得清楚.人生如何能够保养?嵇康便撰写了《养生论》;道路为什么会穷尽呢?阮籍于是悲恸哭泣.所以,故作胡涂,是圣人的行事态度.”于是,他一直实践自己的心意,最后不知去向.

  《自为墓志铭》

  徐渭

  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①。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禓②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余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③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一旦为少保胡公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机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余书数千卷,浮磬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初字文清,改文长。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试于乡,蹶。赘于潘,妇翁薄也。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学。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继出,曰杜,才四岁。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不书。

  译文:在嘉靖庚子年间,才获得了学籍。参加乡试,失败了。到潘家做上门女婿,被老丈人一家看不起。

  译文:

  山阴人徐渭,年轻时就知道仰慕古文词,等到年纪大了以后更加努力。后来兴趣又转移到对道教的仰慕,去跟随王阳明的门徒研究王阳明的学说。自以为道教与佛学类似,就又去学习佛学。很长时间后,人们渐渐地认可我了,但是文学与道教最终都没有什么收获。我地位低,人又懒惰并且耿直,所以害怕与地位高的人交往,看起来像很高傲;与别人相处时不怕受到不好的影响,看起来像在开玩笑,人们都批评我。但高傲和玩笑,都不是我的真实性情和人格。

  我九岁时就能够写求取俸禄的文字了,后荒废了十多年,等到后悔了才又开始学习,但是我的志向迂腐而不切合实际,力求广博融通,在研究经史百家时,即使是极其琐碎细小的地方,也企图研究透彻,每当研究时就废寝忘食,每当阅览时,图书就放满了床铺和饭桌。所以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在官办的学校注册已经二十六年,成为山阴县获得公家膳食津贴的二十个人中的一员,也已经十三年,参加举人考试八次却没有一次考取,人们都争相讥笑我,但我没有什么触动,高高兴兴地居住在穷巷中,租赁了几间破屋,靠几缸粗粮度日也已经十年。偶然被胡宗宪先生聘请到官府,主管文书,多次去了,又多次辞职,投笔回家。即使胡宗宪先生写信来聘请,我又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人们都认为我愚昧并且危险,但是我却坚决认为十分安全。后来胡宗宪先生公进一步把自己降低到百姓的身份,挽留我两次,并约定了期限,送给我的白银要用百来计算,让我吃鲜鱼住大屋,人们都认为是荣耀是机遇,毫无危险,但我却坚决认为危险。到现在,我突然想自杀。人们说我是一个文人,并且品格高尚,可不必寻死。可他们不知道从古以来,进了幕府品格高尚的文人死的是很多的,况且我是自己想死,与别人想让我死是不同的。我的为人处世的原则是用“义”来衡量的,不在乎社会上怎么评价,我总是放任自己不愿意受儒家观念的束缚,凡事一旦牵涉到是否符合“义”,一旦涉及是否耻辱,牵涉到是肮脏还是清廉,即使是砍我的头也不会改变心愿。所以我的死,是亲人不能阻止,朋友也不能理解的。我最不擅长安排自己的生活,到我死的今天,甚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下葬,唯独剩下几千册书,两块浮磬,还有些砚台、宝剑、图画等,以及我写的那若干篇诗文而已。我的宝剑和图画之前已经委托给我的一个同乡,我最后的要求是让他用卖得的钱来埋葬我,我写的书稿之前已经被我的朋友拿走了。

  我最初的字叫文清,后来改为文长。我生于正德辛巳二月四日,是夔州副知府徐鏓小妾生的儿子。我出生百天我的父亲就死了,后被我的嫡母苗宜人养育了十四年。后来我的嫡母死了,我又投靠到我的大哥徐淮六年。在嘉靖庚子年,我才在官学获得了学籍。参加乡试,却失败了。后我被潘家招为女婿,老丈人看不起我。第二年冬天,我姓潘的妻子死了。第二年秋天,我搬出潘宅居住,才开始拜师学习。又过了十年的一个冬天,我被招聘进了幕府,共五年后回家。又过了四年就要死了,时间是嘉靖乙丑某月日。我有两个儿子,姓潘的妻子所生的叫徐枚;我后妻生的儿子叫徐杜,只有四岁。我埋葬的地方是山阴县的木栅,那埋葬的日期我不知道,所以就不写了。

  《自为墓志铭》

  张岱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1),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2)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3)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4),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5),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6)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7),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8),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9)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称石公,即字石公。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生于万历丁酉(10)八月二十五日卯时,鲁国相大涤翁之树子也(11),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养于外大母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云谷公(12)宦两广,藏生牛黄丸盈数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岁,食尽之而厥疾始廖。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13),遇眉公先生(14)跨一角鹿,为钱塘(15)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16)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17)。"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

  甲申(18)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19),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曾营生圹于项王里之鸡头山(20),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高士,冢近要离(21),余故有取于项里也,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铭曰: 穷石崇,斗金谷(22)。盲卞和,献荆玉(23)。老廉颇,战涿鹿(24)。赝龙门,开史局(25)。馋东坡,饿孤竹(26)。五羖大夫,焉能自鬻(27)。空学陶潜,枉希梅福(28)。必也寻三外野人(29),方晓我之衷曲。[2]

  翻译:

  蜀人张岱,号陶庵。年少时候是纨绔子弟,十分爱繁华的场所,喜欢住漂亮的房子,爱美丽的婢女和美少年,爱穿鲜艳华丽的衣裳,经常吃美食,骑骏马,家里装饰华丽的灯饰,爱观看烟火,喜欢唱戏,喜欢声乐,懂古董,喜欢莳花养鸟,并且沉溺于喝茶下象棋,对作诗读书着魔,忙忙碌碌大半生,全部都成了泡影成了梦幻。五十岁的时候,国破家亡(明朝),隐居在山里躲避战乱,所剩下的只有烂床、破茶几、坏的铜鼎、弹不了的琴,和几本残旧不堪的书、缺角的砚一块而已。穿麻布衣吃素食,经常断粮。想想二十年前,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一样。

  经常自言自语的说,我有七个问题是解不开的:以往都是从平民而上拟为公侯,而如今却是从世家贬为同乞丐一般,如此的贵贱移易,不可理解之一;产业还不如中等人家,却想丢掉所有金钱,世上有很多发达的捷径,而甘心独自的隐居于山野,如此身贫心富,不可理解之二;做书生时却上了战场,做将军却是做写文章之类的事情,这样的使文武错乱,不可理解之三;从上时就算陪玉帝喝酒也不卑下,自下时和乞丐同住也不骄傲,如此混乱尊卑上下,不可理解之四;软弱时别人唾面可以让它自干,强锐时可以单枪匹马赴敌营,如此的强弱差异,不可理解之五;争利夺名时,可以甘居人后,观场玩游戏时,肯让别人先,如此不合情理行事;不可理解之六;赌钱掷骰子,不在意胜负,一煮水品茶,能尝出是用的渑河水还是淄河水;如此把智与愚用错地方,不可理解之七。这七件事,自己都不能理解,还希望别人能理解吗?所以称为富贵之人也可以,称为贫贱之人也行;称为聪明人可以,称为愚蠢人也行;称为刚正的人可以,称为柔弱的人也行;称为勤劳人可以,称为懒散的人也行。学习文科,学习武功,学礼节,学写文章,求仙向佛,学农活学种花全都没有成功,任随旁人说是个败家子,是废物,是顽民,是蠢秀才,是瞌睡汉,是老鬼物等已经成为了过去了。

  张岱起初字宗子,人们称他为石公,就字石公了。他喜欢撰写著作,所写成的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流行于世。生于明万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时(1597年),鲁藩王国相大涤公正妻所生的儿子,母亲是陶宜人。幼时多次患有痰疾,被外祖母马太夫人养育了十年。外曾祖父云谷公在两广做官,有藏地产的牛黄丸数量极多(至数万),从我刚开始学会在地上爬到16岁,吃光了这药我的病才痊愈。六岁时,祖父雨若公带着我到了杭州,遇到眉公先生骑着一只驯鹿,他是钱塘游客,对祖父说:"我听说你的孙子擅长诗文对仗,我今当面试一试他。"他指着屏上的《李白骑鲸图》说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我回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先生大笑,起身跳下来,说道:"哪里能找到像这样聪明隽秀的,(当然)是我的小友了。"他希望我能努力多写文章,哪里料到我一事无成。

  甲申年(1644年)之后,我悠闲懒散,神志恍惚,既不能寻死,又不能维持生活,白发盘绕,仍然在人世间苟全活命。只怕有朝一日突然去逝,象草木一样腐烂,因为想到古人如王绩、陶潜、徐渭都自己写作墓志铭,我也仿效他们写一篇。刚想提笔构思,又觉得自己为人与文笔都不是很好,于是再三的拿起放下笔(思考)。即使如此,只是说一下我的癖好习惯,则是可以记载的。曾经在项王里的鸡头山营造自己的墓穴,朋友李研斋题为这一穴墓书写道:"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这志趣品行高尚的人,他的墓在要离的坟墓附近,我因此在项里选择墓地,我的年纪进入七十岁了,去世与下葬的日期还不知道,因此暂不记载。墓志铭上写道:" 晋代的巨富石崇,曾在王恺、羊琇等人斗富。不明事理的卞和向楚王献荆玉。年老的廉颇,在涿鹿于秦作战。假托司马迁开设史局。苏东坡好吃,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五羖大夫百里奚,怎能自售其才能呢?空泛地学习陶潜,徒然地仰慕梅福。只得寻找三外野人郑思肖那样的隐士,才能知晓我难以吐露的情怀。

  注释

  (1)茶淫橘虐:意即喜爱品茶和下象棋。淫、虐都是指过分地喜爱。橘:"橘中秘"棋谱

  (2)国破:指1644年明朝的覆灭。

  (3)韦布:韦带布衣。韦带为古代贫残之人所系的无饰皮带。布衣指平民所穿的粗陋衣服。这里指平民身分。

  (4)金谷:地名,在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晋代的石崇非常富有而又奢侈,他在这里修建了一座非常富丽的别墅,世称金谷园。这里代指石崇。

  (5)於陵:战国时齐国的城邑,在今山东省邹平县东南。齐国的陈仲子曾经隐居此地。这里是作者用以比喻自己过着隐居的生活。

  (6)悲田院:也写作卑田院。佛教以施贫为悲田,所以称救济贫民的机构为悲田院,后来又用以指乞丐聚居的地方。

  (7)博弈摴蒱:博,六博,古代的一种棋戏。弈,围棋。博弈,泛指下棋。摴蒱,博戏名,以掷骰决胜负。后泛称赌博为摴蒱。

  (8)渑淄:两条河的名字。这两条河均在山东省,传说它们的水味不同,合到一起则难以辨别,惟春秋时齐国的易牙能分辨。见《列子·说符》。

  (9)强项:不肯低头,形容刚强正直、不屈服。

  (10)万历丁酉:1597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五年)。

  (11)鲁国相:鲁,明藩王所封国名。国相,汉代的藩国,有国相这一官职负责该国的行政事务。张岱的父亲曾任鲁献王的右长史,其职务相当于汉朝的国相,故说。大涤翁:张岱的父亲,名张耀芳,字尔弢,号大涤。树子:妻所生的儿子,区别于妾所生的儿子。

  (12)外太祖:外曾祖父。云谷:张岱的外曾祖父陶某的字或别号。

  (13)雨若:张岱祖父张汝霖的字。武林:古代杭州的别称。

  (14)眉公: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华亭( 海松江)人,明代的文学家、书画家。

  (15)钱塘:即今杭州市。历史上曾在这里设置县一级行政机构。

  (16)李白骑鲸:传说李白曾骑着鲸鱼远游海外仙岛。

  (17)采石:即采石矶,在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长江东岸。相传李白在这里喝醉了酒,因喜爱江中的月影,便到江中捞月,以致溺水而死。

  (18)甲申:1644年(明思宗崇祯十七年)。这一年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进北京,明王朝覆灭;后清兵入关,夺取了政权。

  (19)王无功:王绩(585-644),字无功,隋唐之际的诗人,有《自作墓志文》。陶靖节:陶渊明(365-427),名潜,字元亮,死后,人们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时期的大诗人,有《自祭文》。徐文长:徐渭(1521-1593),字文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代的文学家、书画家,有《自为墓志铭》。

  (20)生圹:生前预造的墓穴,项王里:即项里山,在绍兴西南三十里,传说项羽曾避仇于此,下有项羽祠。

  (21)伯鸾:东汉的梁鸿,字伯鸾,博学有气节,隐居不仕,所以称他为高士。他很崇敬春秋时的刺客要离,所以要在死后埋葬在要离的坟墓附近。

  (22)"穷石崇"二句:晋代的巨富石崇,曾在金谷园和王恺、羊琇等人斗富。这里张岱以穷石崇自比。

  (23)"盲卞和"二句:卞和,春秋时楚国人。他在荆山中得到一块璞,献给楚厉王,厉王让玉工辨识,说是石头,以欺君罪砍掉了卞和的左脚。后来楚武王即位,卞和再次献璞,又按欺君之罪砍了他的右脚。等到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而哭,直哭到眼中流血。文王让玉工将璞剖开,果然得到了宝玉。

  (24)"老廉颇"二句: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后因赵王听信谗言,被迫逃亡魏国。秦攻赵,赵王想重新起用廉颇,派人去魏国察看廉颇身体状况,使者受了廉颇仇人的贿赂,回来报告说:廉颇老了。赵王说不再召还廉颇。涿鹿,今河北涿鹿县,相传是当年黄帝消灭蚩尤的地方。

  (25)"赝龙门"二句:赝,假。龙门,地名,在今山西省河津县。司马迁出生在这里,所以后人常以龙门代称司马迁。作者曾著一部纪传体的明史,名《石匮书》。

  (26)"馋东坡"二句:东坡,苏轼的号。相传苏轼好吃,所以称他为馋东坡。孤竹,指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他们不赞成周武王伐纣,因此在周王朝建立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27)五羖大夫:即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晋灭虞,被虏,后又被楚国边境老百姓抓走。秦穆公知道他很能干,用五张羖羊的皮把他买来,相秦七年,使秦成为诸侯的霸主。人称五羖大夫。

  (28)梅福:字子真,西汉末寿春(今安徽寿县)人。王莽专权,他弃家出走,传说他后来成了仙人。

  (29)三外野人:南宋诗人郑思肖在宋亡后隐居吴下,自称三外野人。[2]

  “自为墓志铭”,徐渭、张岱都写了什么

  张岱行文不事铺张,不事雕绘,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闲中花鸟,意外烟云,有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妙

  墓志有他写,也有自撰。他写者多谀词,自撰者无论炫鬻,还是客观,都已是自我意义上的盖棺论定了。曾国藩尝自言:“百岁之后,墓碑任人为之,唯铭词则自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自我认同与后人评价毕竟不同,陶渊明《自祭文》曰:“嗟我独迈,曾是异兹。”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早已被树为百代风骨、文人楷模,但当事人及当事人周边的人却并不以为然,“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的描述,岂在时令。现实状况是“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饭碗瓢盆常常是空的,严冬仍穿着夏日的衣衫。呜呼!

  自称“不知荣辱,不计利害”的王绩,性简傲,嗜酒,能饮五斗,学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而作《五斗先生传》,其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真率疏放,旷怀高致,直追魏晋高风。也作《自撰墓志铭》:“若顽若愚,似骄似激。院止三迳,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无思无虑,何去何从?”《唐才子传》称其“弹琴,为诗,著文,高情胜气,独步当时”。

  徐渭作《自为墓志铭》曰:“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

  古今文士风骨高亮,无逾乎此者也。此文写毕,徐遂拔柱钉自击耳窍,流血如迸,医数月而愈。后又以椎击肾囊,未死。如此反复发作,如此反复,九次之多。不久,狂病再次发作,因疑继妻张氏不贞而杀之,入监牢。初入狱,身带枷锁,满身虮虱,冬雪积床头,瑟瑟发抖,友人送食,被狱人夺。七年后,遇万历帝即位大赦而获释。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最终在极度贫病交困中去世。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同样“不为儒缚”的张岱,“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陶靖节、徐文长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其《自为墓志铭》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于是总结道:“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徐渭张岱之属,皆所谓“不中绳墨”之樗材。

  徐渭曾言:“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袁宏道《徐文长传》则曰:“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袁宏道对其诗有一段精彩的评述:“文长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泣,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愤。”其戏剧作品集《四声猿》,乃明代北杂剧的代表之作,中含《狂鼓史》《翠乡梦》《雌木兰》《女状元》四出,《狂鼓史》有感于严嵩迫害好友沈炼之事写就,意气豪达,头角峥嵘,点铁成金,信是妙手,在当时实属难能可贵。他在书画方面的成就更是影响深远,八大石涛、扬州八怪奉其为宗,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都称自己甘为“青藤门下走狗”。爱好字画的朋友也可以关注淳道字画的微信公众账号:淳道字画(chundaozihua),里面有小编精心为大家准备的更多有关字画的知识。

  张岱行文不事铺张,不事雕绘,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闲中花鸟,意外烟云,有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妙。有明一代,其人飘散洒脱,不衫不履,其文秀出班行,超拔卓然,谁人可与之比肩?若个可与之并举?此一事无成、百事不堪,实则“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后的一切看穿,任人评判。他在《自题小像》中又言:“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这样的话,看似诙谐自嘲,乖谬反常,实则不设城府,不惭影魂,多少同时代或既往文人,却扭捏妆幺不敢言,讳莫如深不愿言,张岱则能坦言而不讳,磊落而不怍,赤忱披沥,真诚可嘉。言容行止,皆发乎于心,而现之于身。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此乃宗子之文倾心动人、饶有意趣的首要所在。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此“明”盖老子所言“微明”,即含而不露之微,光而不耀之明。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樗材不材,实乃大材,看似无用,用非当下矣

  行走在锋刃上的灵魂:徐渭张岱自为墓志铭

  张则桐

  墓志铭是中国古代广泛流行的文体,徐师曾阐释墓志铭的内容和功能说:“盖于葬时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卒葬年月、与其子孙之大略,勒石加盖,埋于坟前三尺之地,以为异时陵谷变迁之防,而谓之志铭。其用意深远,而有古意无害也。”一般以散文叙述死者生平,以骈文来写铭文。唐宋以来,死者家属往往以优厚的润笔请当世能文之士撰墓志铭,而写墓志铭的文人一般都会遵照死者家属的意愿褒扬死者的品德和功业,免不了有夸大失实的成分。韩愈撰写的一部分墓志铭就被讥为“谀墓文”。

  在中国文学史上,自传文有着深厚的传统和鲜明的特色,司马迁、陶渊明、白居易、宋濂等大文学家都为自己写过自传。自传的写作,源于作者那种不能被社会或别人理解而又想自我表达的孤独感,胸中积聚着浓烈的感情,下笔之时或沉痛,或慷慨,或洒脱,或幽默,贯穿其中的是作者的理想、人格和遭际与现实社会的冲突。自传是一个文人的自画像,是最接近作者精神世界的文体。

  自为墓志铭是墓志铭和自传两种文体的结合,可以说是特殊的自传或特殊的墓志铭。自己给自己写墓志铭,违反了墓志铭的写作常规,而与正常的自传文相较,又增加了几分沉重、戏谑、苦涩的成分。明中叶越中奇才徐渭和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都写过《自为墓志铭》,两篇并读,让人感慨系之。

  徐渭是明代天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他开创了水墨大写意花鸟画风,对明清以来绘画影响深巨,这样一位艺术大师命运坎坷,一生充满了缺陷、辛酸和泪水。他的《自为墓志铭》作于四十五岁,正当严嵩失势、曾经煊赫一时的闽浙总督胡宗宪作为严嵩党羽被抓进监狱之际。此前徐渭曾为胡宗宪幕客,并深得宠信,当时有传闻说徐渭也会被牵连入狱。徐渭处于惊恐之中,准备自杀,自杀之前写下了《自为墓志铭》。文中自述生平经历与自表性格心迹交错展开。

  在徐渭的笔下,他的这四十五年充满了矛盾和纠结:在求学上,“文与道终两无得也”。在为人处世上,看上去像傲慢玩世,但实际上“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自己在科举之路上蹭蹬落魄,“人且争笑之,而己不为动”。胡宗宪邀请他入幕,他却拒绝,“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入幕后,他深得胡宗宪宠信,礼数异常,“人争荣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如果说“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还是自谦之词,那么“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则为伤心之语,高傲与玩世之外表所包裹的,是一颗敏感脆弱、渴望成功的心。考场上连连惨败,在黯淡的岁月里,胡宗宪的青睐无疑拨开了满天的乌云,让徐渭的生命有了光亮。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胡宗宪被逮系,徐渭又被精神的黑雾所笼罩。他解剖自己: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垢,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这是剔肤见骨的真诚之语,道出了徐文长最本真的样子。他自述学问上的成就:

  “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用绎紬,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

  徐渭特别指出自己对道家、佛教、医学典籍的造诣,在程朱理学作为官方思想的时代,这样的学术取向带有明显的叛逆色彩。他接着写自己的愿望:“将以比岁昏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他要摆脱世俗,逃于外物。

  读徐渭的《自为墓志铭》,我们可以感受到中年时代的徐渭与社会尖锐的冲突:个人才华与科举制度、自己的行为准则与世俗规范、个人志趣与主流价值标准之间都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徐渭的精神被这几股大力撕扯、冲撞。与强大的社会力量相比,个体无疑是弱小的,无论你如何倔强,如何抗争,就像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一样,最后受伤的、毁灭的总是个人。写《自为墓志铭》时,徐渭正处于精神的高压之下,来自社会各个方面的力量已经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他的精神即将崩溃,这时只需一根稻草,就能压垮庞大的骆驼。果然,此后不久,徐渭在癫狂状态下杀死继室张氏,被抓进监狱,度过了长达八年的牢狱生涯。

  徐渭《自为墓志铭》前部分继承了王绩《自撰墓志》的写法,既有对自己才华的自负,又有怀才不遇的愤激、佯狂和玩世不恭,显示出凌厉、桀骜、狂放的特质。内省式的表述,因为精神的焦虑而使文字之间笼罩着阴郁、悲怆的氛围,文字沉痛而纠结,这是一个天才灵魂的自白,文本之中积蓄着一股力量,时时冲破纸面撞击读者,像徐渭的狂草一样,给人以冷水浇背的感觉。

  张岱是清初卓越的史学家和散文家,他的散文让无数的后世读者一见倾心,这位被朋友戏称为徐文长后身的才人在晚年也写了一篇《自为墓志铭》,流行的刊本文末有一句:“明年,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由此可知此文作于张岱六十九岁时。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张子文秕》此句作“明年,年跻七十有五……”按这句来看,写《自为墓志铭》时张岱应为七十四岁。张岱在文中列举他的著作目录,其中有《西湖梦寻》,而其《西湖梦寻·自序》作于康熙十年(1671),即七十五岁时,此书之成在此稍前,所以《自为墓志铭》作于张岱七十四岁时较为可信。

  张岱前半生繁华清绮,尽享晚明江南风月;后半生穷愁著书,独自咀嚼国破家亡的苦涩。写《自为墓志铭》时,他已经度过一生中最艰难最窘迫的岁月。在此之前,寄托他一生志业的《石匮书》、《石匮书后集》业已完稿,还编撰了大量的其他著作。此刻他有一种轻松感,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他开始规划自己的身后事。

  他要仿效先贤徐渭等人给自己写一篇墓志铭。张岱对自己的感知和评判交织着各式各样的矛盾,一落笔,张岱就以“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这样密集的句式来述说自己年轻时的生活状态和情趣,这样繁华精致的生活与后半生的“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接着转入对自己的评价,张岱总结为“七不可解”。

  晚明的时代风尚与传统礼俗规范、个性自由与社会制度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裂隙,作为越中才子,张岱既受到时代风尚的濡染,又接受了越中士人和家族的传统理念,他充分感应到时代与传统、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和裂隙,这些矛盾汇集于他身上,形成了所谓的“七不可解”,也带来了价值判断上的困惑:

  “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

  张岱非常清醒,如果以世俗标准来衡量自己则一无所成,所以他说: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张岱并非没有底气,他接着开列了自己的著作目录,共十五种,还有一些如《茶史》等未列入。这部书单包含经、史、子、集四部,尤以史部著作见长,足见张岱学问之博,术业之精,有这些成就,还能说他一无所成吗?在列举书单之后,张岱之笔又转回写自己幼年时两事,一为多病,一为在杭州与陈眉公的妙对,而以“欲进余以千秋之业,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作结,到底是成就了千秋之业,还是一事无成,谁能说得清楚?无限感慨只能付诸言语之外。文末的铭文也要细细看过:

  “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肯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他想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古代的典范,然而以自己的情况与古人一对照,就发现巨大的差异,因而出现了“穷”、“盲”、“老”、“赝”等字眼,看来世上很难找到能了解自己的人了,“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一句,包含了多少辛酸和寂寞!

  张岱《自为墓志铭》的言说方式,沿续了其一贯风格:半真半假,亦庄亦谐。这样的表达给读者的解读设下了圈套,关于此文的理解真可谓言人人殊,分歧和争议一直不断。

  03

  在中国思想文化发展历程中,绍兴地区人才的涌现往往在某一时段呈现井喷的态势,东晋、明中叶至清初、清末至民国就是这样的三个时段。明中叶至清初绍兴人才辈出,人文郁起,出现了一批开创风气、泽被后世的巨匠。徐渭和张岱分别站在这个井喷时期的起点和终点,他们对后世的文学、艺术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徐渭、张岱的《自为墓志铭》,是两个倔强而深刻的心灵自白,两篇同题之文读起来既有明显的差异,也有某些相似的精神元素。

  两篇《自为墓志铭》展现了徐渭、张岱与正统的社会规范、价值观念的冲突。他们都有强烈的主体意识,不迷信权威,不依傍潮流,自我做主,在学术、文学、艺术领域皆能自成面目,有以自信。这样的主张与作为必然会和社会的正统观念及规范发生冲突,他们也必然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徐渭和张岱皆才华卓荦,心雄万夫,然而科场蹭蹬,奔走半生只是一个秀才。徐渭考了八次乡试,最后一次胡宗宪还为他遍向考官打招呼,仍然未能突破瓶颈,铩羽而归。崇祯八年(1635),张岱在浙江提学刘鳞长主持的岁考中被判了五等,使他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终他们一生,二人都处在与外界社会尖锐的冲突之中,精神承受巨大的压力。写《自墓志铭》时,徐渭的精神已经趋于崩溃的边缘。而经历过沧桑巨变的张岱在晚年仍然难掩其内心的落寞和牢骚,他以调侃、挖苦自己来平衡心理长期倾斜的天平。晚明是一个张扬个性的时代,作为个性思潮发源地的绍兴,徐渭、张岱《自为墓志铭》展示了真正发扬主体意识的文人心灵的累累伤痕。

  面对来自正统社会的挫折和压力,徐渭、张岱都没有低头,他们以书生的肩头去对抗如磐的暗夜,他们努力寻找表达自我的方式。写《自为墓志铭》时,徐渭的诗文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以诗鬼李贺为宗,追求奇诡的意境。此时对于徐渭来说,他的艺术生命刚刚开启,八年的牢狱生涯使他转入了写意画的创作,那些集四时花卉于一卷的《杂花图卷》才是徐渭最好的表达方式,天才的抗争,命运的嘲谑,先驱者的悲怆和绝望,都在水墨淋漓之中得到宣泄与释放。徐渭开创了大写意花鸟画风,写意花卉承载着徐渭的生命表达,那是比文字更直接更有力度的倔强和傲岸。徐渭的狂草突破了传统儒雅温润的书风,点画密如风雨,张力弥满,纵恣狼藉的笔墨充分彰显了书者的性情和心绪。在徐渭晚年,他的水墨花卉基本上都会有他的题诗,这样,诗、书、画融于一体,成为徐渭自我表达最有效的方式。张岱从三十岁开始编撰《石匮书》,他把修撰明史作为自己的名山之业,一方面勉力著书,一方面继续参加科举,游走于晚明江南的诗酒风月。一半认真,一半颓废;一半庄重,一半戏谑,张岱巧妙地在矛盾中走钢丝,形成了他独特的自我表达方式。既有煌煌史学巨著,又有清新活泼的笔记杂著,《自为墓志铭》充分体现了张岱的个人风格,看似轻松,实则沉痛;看似讥嘲,实则褒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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