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试图着重突出地域风俗文化底蕴的文学作品,作者在写作手法上想尽力区别于网络文学;
小说描写的是民国时期,西北关中地区一带的陈年往事,主要讲的是在那个乱世时代,黑与白,匪与官,正与邪之间的恩怨情仇纠葛,探讨人性的复杂无常变化,以及在对应时局的变迁中折射到命运里的悲欢离合。
作品通过关中平原地区上的一个小地方,而开启一个大视野,力图全景还原出那个时代各个时期的真实面貌,以及地方的乡情民生百态。
黑白者,正邪之分,正邪代表官与匪两个不同的阵营。但是,在历史的洪流中,浪花淘尽英雄人物,是非功过只能是由最后的赢家来定的。
楔子
五月的天,关中平原气候已经渐暖,榆树园村周围的麦地里,麦苗绿油油的已经抽穗了,只是因为村庄紧依秦岭山北篱,所以午前尚有一丝凉意。
榆树园村西头的戏楼台子前,方圆几十里各乡村农业社,生产队的社员群众都响应县委县政府清匪反霸活动的号召,赶来参加镇压地主恶霸的万人公审大会,不大的场院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偏东的日头下,人群里仿佛到处蒸腾着一股热气。
戏楼上临时拉着一副横幅,红布底子上贴着黄纸红字:盩厔县清河乡恶霸杨仲禄公审大会。县革委会从县驻防部队抽调了四名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分立戏台两旁,戏楼下面由水丰乡上安排了一个班的民兵两边拉起麻绳维持台子和群众间的秩序,那些前排的农村群众不断拥挤吵嚷着,民兵们费劲的在前排阻拦着情绪激动的入群。
戏台子中间,审判台前杨仲禄被绑缚着双手,站在戏台中央,他紧闭着双眼,抿着嘴,随着审判台上县革委会主任用喇叭宣读着他的一条条罪状,早已瘦削塌陷的宽大腮帮子不住颤动着。
杨仲禄虽已年近古稀,但是他的身材本来就高大肥胖,又因为多年混迹官场,早已养成昂首挺胸的习惯,如今虽然在县城的临时监狱,被辗转关押了两年,仍然显得比两边押解着他的解放军战士高半个头。
自从一年前,他被人揭发在民国二十五年,担任清河镇公所主任时,组织民团和保安队,堵截伏击南上的红军队伍,民国三十五年担任清河镇长时,围堵中原解放军队伍,并杀害了两名掉队解放军战士的旧账时,他就意识到他的情况要糟糕了,结果,随着后来人民政府成立后,一系列政策出台,尤其两年前开始的土地改革政策实施,他就开始了灭顶之灾。
他爹是前清秀才,祖辈传下偌大家产,家大业大,再加上他在盩厔县半辈子为官从政,意气风发的大展拳脚,精明干练地从政施为,家底自然更加丰厚,其结果就理所当然的被划成大地主恶霸,更可怕的是墙倒众人推,后面揭发检举他草菅人命,横征暴敛,贪赃枉法的事情就一茬又一茬的出来了。
县委针对农村出现土匪、特务、恶霸活动扰乱社会治安,新政权中录用的部分敌伪人员打骂群众、私摊乱派、贪污浪费引起群众强烈不满等现象,在县内开展清匪反霸工作。于是杨仲禄便被首当其冲抓起来。
批斗,游街,公审,关押,开始时他还是当初大气秉然的脾性,和揭发他的人对质,和提审批判他的人们争辩,到处逢人就为自己辩白,说清河乡中共党支部书记刘观仲解放前夕,和他曾有特赦文书作证的。可是,他悲哀地发现,他越说,别人越来越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了,训斥他:“清河乡原来的党委书记刘观仲烈士都牺牲多久了,谁认你说的是真是假!”后来越争辩越吃苦头,最终在一年前,把他和榆树园村西邻的太坪村,大户乡绅郭二善人押解召开了公审大会后收了监,那时起,他就意识到,这一次可能是他这辈子躲不过的大劫了。
坐在监狱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从最开始的声嘶力竭怒斥,到但逢有人出现在牢房口,就辩解质问,从最开始时还抱有一丝生机的侥幸心里,到后来的万念俱灰,最终犹如一个死人般,不再支吾叫喊,在看守来送饭时,再也不吭气了,后来只见他经常面对墙壁自言自语的喃喃着什么:呵呵,刘观仲早都不在世咧,还有谁能给我证明呀,这是老天爷要收我命哩,跑不了!”也不分时间是白天晚上的。
杨仲禄那一双一辈子都果敢自信的大眼中,已经没了以前刚毅的气魄了,代之的是毫无生气的空洞。他那以前总是梳的油光黑亮的大背头,一年多来已经花白,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一缕缕的掉地已经很稀疏了。他原本饭量极大,可是后来监牢里那稀糊涂,他都喝不下一碗,二百多斤的体重,恐怕现在只剩下一多半了,而身板也不再昂然挺拔,几乎驼成了罗锅。
审判员在喇叭里宣布:“下面由受害的人民群众和家属们上台控诉地主恶霸杨仲禄的滔天罪行。”结果还不等乡公社主任照名单点名上台,呼啦一下,就看见几个男女老少,从民兵拉着的绳子底下钻了进来,冲上戏台,痛哭流涕的咒骂着围着杨仲禄厮打,一个老头子一边揪住他的衣襟一边往他脸上吐唾沫一边锤打在他的胸口上,不住苦骂道:“杨老二你这个怂人,从前仗着当官势大,冤枉我儿通匪害我儿命,你还我儿命”一个妇女从兜里掏出一把锥子一下就扎在杨仲禄肩膀上,血顺着衣服渗了下去,滴的台子上斑斑点点的,解放军战士拉都拉不开,她一边扎一边骂道:“杨二爷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恶物,你给我娃他爸偿命,他当年被土匪拿枪逼到山上驮粮,你打土匪把我娃他爸也当成土匪打死了,你当那些年国民党反动派的官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一群男女围着他推搡着叫骂着抓他的脸扣他的眼,杨仲禄脸上身上火辣辣的疼,可是他身体上的痛已经麻木了,他抬眼扫视了一下台上台下群情激愤的乡党,很多都是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可是此刻看着大家扭曲变形的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那么的狰狞陌生!人们的呐喊控诉声音他此刻仿佛听不见了,此刻的他想到了镇东的清水河发洪水时滔天波浪里的一片树叶,他面部因为心里强烈的痛苦而痉挛扭曲····
不知道过来多久,日头已经正空,只听见审判员在台上宣布:盩厔县清河乡榆树园村地主恶霸杨仲禄多年担任反动政府走卒,多行不义鱼肉乡里,横征暴敛杀良冒功,犯下累累血债,现公审完毕,验明正身,即刻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凉意由头至脚倾泻而下,不知道是轻松解脱还是什么感觉,他不由自主的长吁出一口气,头脑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有种的人。四十多年乱世为官,经过了多少次刀口舔血的局面,他自己都数不清了,现在年近古稀,他这辈子活够本了。
当他被人带下戏台,押赴榆树园村东边沙河滩的行刑场时在,在村口大槐树下看见他那面容憔悴披麻戴孝提泪横流的大老婆杨刘氏,还有他的大女儿翠云和他女婿张东贤,夫妻二人拉
着小外孙张宝也是披麻戴孝,涕泪交加的跪在道边,女儿翠翠拉着六岁的小外孙哭着说道:“宝娃子,快给你舅爷道别”小外孙张宝哭着怯怯的说:“舅爷,我娘让我说你一路走好”杨仲禄心底一阵刺痛,头重脚轻差点站立不稳,他眼里忽地掉下了一串眼泪,心都快碎了,他这辈子除了老爹下世时掉过眼泪外,再没滴过眼泪了;他强忍着用沙哑的声音对小外孙笑道:“小宝别哭,舅爷是要升天做神仙去呢,哭啥咧”。他看看旁边站着的是曾经在他家父子两代扛长工的武羊娃,拉着骡子套的车,绑着一口新棺材,他知道这是备好准备给他收尸用的,羊娃和他爹武牛犊,自小便长年在他老杨家打长工,他爹武牛犊当年过世,都是他杨仲禄给一手置办的,还给他操心着娶了一房媳妇,后来,他杨家那个因当初念书不长进,就被他撵出家门,再后来跑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大儿子杨步云,解放前夕曾来信,叫他把家里该遣的遣,该散的都散了,又讲了不少共产党的理念,他就把羊娃辞了,给羊娃置了两间瓦房,五亩地,让他自己单独过活。他的那个念过新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二房老婆,也早在解放初那一年,就被他劝着,给了一大笔大洋,带着小儿幺女,回她关中西府老家那边改嫁了。
家人看他说笑,不由更加悲伤,他扭头看看周围,没有看见长子杨步云,不由在心里骂道:这个逆子,老子要死了都不见他在跟前见着最后一眼,生这崽娃子跟没生一样!
他跺跺脚,狠下心扭头走了,被押解着走到村东头的河滩底子,看见行刑场这地方他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地方是民国三十五年,他在盩厔县清河镇任镇长时接到县府指示连夜调集当地保安队和民团,围堵一伙不明身份的过境军队的地方,当时他也摸不着头脑,以为是一股暴乱的农民武装,一阵突袭后,打死敌方的二人,自己方面的人也死了一个,重伤一个,后来才知道是一股南进的,被打散的中原解放军部队,掉队的战士。
群众把河滩的行刑场围堵水泄不通,还一个劲的喊着“枪毙恶霸杨仲禄”,“打倒地主杨老二”“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军战士把他推到行刑场地中间,让他跪着,他拒绝了,战士在他腿弯处猛踹,他打着趔趄就是不跪,嘴里大声喊到:“我杨仲禄一生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此外再不跪人!”战士无奈只有撤了回去请示县革委会主任,主任只有说道:“哪就由他去,枪响过后,任他是英雄还是狗熊,都得躺着出去了.”
杨仲禄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抬头往往天空,头顶红日当空,蓝天白云,他猛吸一口气想再好好回味一下家乡的气息,回望四周看见这群有好多熟悉面孔,在饥荒年馑时到自己家借粮渡灾的乡党,想起自己这一辈子刚正不阿,扶危济困,保境安民的地方,再想起解放前夕自己响应号召优先游说各地方武装队伍组织反正起义,想起起义后县人民政府首任县长张明地代表党组织对自己的感谢,热烈的邀请自己在宣布盩厔县解放大会上,作为解放功臣起义模范代表,身穿解放军军装,坐在 台上接受表彰的时刻,那阵子,自己不是被人民政府当做,先进模范的典型红人吗!
在这个人生最后时刻,他脑子里却想到了十二年前,纵横盩厔县多年的巨匪张耀祖。他和他,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斗了好多年,虽然各有胜负,但是后来两个人都清楚,谁也奈何不了谁。两个人虽然一黑一白,但是后来却彼此惺惺相惜。十二年前张耀祖死了,在陕军愣娃们保家卫国的中条山保卫战的的抗日战场,他都没死,却被他杨仲禄上山说服,投诚县府后而被冤杀,所以虽然他杨仲禄一辈子很少服人,做事问心无愧,但是对张耀祖,他杨仲禄由衷的佩服他,那是条汉子!他心底唯一觉得愧对的,就是因他而死的这个张耀祖。
而现在,他杨仲禄,站在人民政府给他这个一辈子,为国为民勤勉劳作的官绅,这个对解放地方,立下大功的革命先进人士,却安排了这么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局。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呀!命中注定的事,任谁也跑不了。他杨仲禄认了。
一个解放军战士走到杨仲禄身后,在三步开外处,大声问道:“地主恶霸杨仲禄,执行时间已到,你还有什么遗言?”杨仲禄忽地仰天大笑道:”朗朗乾坤,黑白难分,禄虽身死,岂能瞑目!”
执行指挥看见他胡言乱语,急忙向执行战士喊道:“还等他说啥!马上执行枪毙!”战士抬枪拉栓,只听“砰”一声枪响,杨仲禄仰面倒下。
只见步枪子弹穿过他后脑,从右眼射出,头盖骨都被步枪子弹的威力揭去一片,脑浆迸流,可是他左眼还睁的圆圆的,死死盯着万里晴空。
这个强人,死了也要仰面朝天。
县长张明地,留在村子戏楼上,故意回避亲眼目睹执行现场,听见枪响,忽然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的,不由腿一软瘫坐在审判台前的椅子上,两行眼泪无声的滴下来,喃喃道:“仲禄叔,我对不起你呀,没救得下你;步云呀,我有负所托呀,没保的住你爹!”
《盩厔县志》载:1949年10月和1951年1月,在清河乡太坪村、榆树园村分别召开斗争恶霸地主郭老二、杨仲禄的万人大会。后将杨仲禄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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