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袖回旋处
汉唐、汉唐,盛世并称,人所称道。依着国人固有的看待历史眼光,偏爱出了功名的某个时代或者某个人物,不足为奇。瓣瓣指头数下去,汉时文景之治、汉武功绩,唐代有贞观之治、开远盛世,顶顶光环下罩,终其一朝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是死后也摆上桌面评说一轮。繁荣强盛的时候,绝对少人去探究盛世来临前的乱世,讨论一下由乱到安定的意义。更加少人会体味由乱到治,对所在地区的影响。也许,战争和硝烟远离的时候,生活在安逸的人,不愿再去想。毕竟在我们国家过往的历史传统里,帝皇将相的功绩大书特书写在前面,后面的“意义”、“影响”,跟普通人联系密切一些吧。
蝼蚁积少成多,终于成就众生了——当我面对着西汉南越王博物馆大大小小的文物,惊异于历史那个“南越国”的奇珍异宝,无论颜色、造型,哪点逊色于中原同时期出土的宝贝!站在其中一个玻璃柜子前面,里头陈列的汉代玉舞人,袖珍不盈手,仅仅有一个手指关节大小。要看清玉上的纹理,非要借助放大镜不可。不知是不是陈列室,似暗似明的灯光,加上地板铺上暗红、样式古典的地毯,反正那样的环境,几疑自己身陷古代。不期然,想起藏在广东省博物馆的另外一尊舞人雕像,却是石头料子。可一样的动作,折腰轻颦,若果真有西施,那来个跨越时空比比美,不错吧!请不要忘记,石像舞人是东汉作品,跟南越玉舞人不是同时的。
美女固然要说,美女像出土背后,时时在提醒我们,广东曾经割据过,广东的历史在博物馆里被标示出:它的开头应该由越人书写。
柳宗元被贬到柳州,就是现在的广西,做了首诗,上面有句“共来百越文身地”,在说广西,无意中包揽到广东了。百越嘛,南越本属百越一支。要是只字不提,可能即使如我,一个“老广”,也大概认为自己的家乡和其他省份一样,史上开头简简单单,缓慢有序发展过来。
镜头拉回2000年前的先秦时代,当时的广东,处处湖泽,越人居住在天然山洞里,据说这个状况直到南北朝的冼夫人(人称岭南圣母)生活那会儿,仍见到零星穴居人口。我闻知心弦为之一动,自来两广地区潮湿,住在山洞?那么很容易患风湿性关节炎也!风湿不能小看,治起来特别麻烦。我还是个小孩子,那时记得家里住的典型平房,大人已经淳淳教诲,甚至有时候达到严厉责骂的地步:千万不准在麻石铺的地板上睡觉,躺一会儿都不行!小心你长大后膝盖、背脊痛死。大人怕小孩“湿气入体”而已,那些住山洞的人怕天天“沐浴”在湿气中。不过,山洞里的越人渐渐出来,住上二层上下的房子。省博物馆模拟了东汉时广州市内居民普遍住的那栏杆式房屋:房屋从上空看去,成曲尺形格局。一楼不住人,空出来养家畜;二楼开始有卧房、厨房等等,应付日常起居。嘿,果然够科学,换成现代买楼,我看在银根充足的前提下,宁愿挑四楼比挑二楼的多得多,所以,二楼的价格怎么可以跟四楼比!
内地的生产方式、行政制度等,在东汉的广州传的可普及呢!并且一定惠及众多百姓。可源头不在东汉,在西汉的南越国开始传进中原文化了。翻看《史记》,查查首位南越王赵佗的老家,老司马铁笔直书写着:真定人。我忍不住噘嘴嘟囔:这个外来的和尚!广州俗谚“不是猛龙不过江”,这个外来和尚趁秦末天下大乱,占据南越一隅。他也真个能人,自己先梳起越族椎髻,娶了越女,对各族酋长的安抚政策想必有,史书却难得一见;南越上层提倡和中原交往,换来铁器,引入中央那套官制。
长安的刘邦去世不久,吕后当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禁了南越国铁器。这叫“经济封锁”。吕雉大概不入赵陀法眼,听到吕雉封他经济线,不理三七二十一,公然派兵打长沙国,和中央搞起对抗。吕雉那边对应派一支汉兵征越,下场竟是灰溜溜收拾包袱回来。其中深因,一来汉兵们不熟地形、环境,二来南越兵士经过赵陀训练,实力大增。(看过一些书,说推测辛追的儿子之所以年纪轻轻早早去了,那可能是这次征越的后遗症,我就说辛追的儿子太过于接近“少爷兵”!)幸好,这次战争双方都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轮到孝文帝上台,中原和南越恢复贸易往来,南越撤了帝号。
战云收敛,又一派歌舞升平。中原的礼仪制度源源不绝流入南越,如果不是那样,何来南越王墓陪葬大大小小官制印章出土?“丞相”、“未央丞”,明显抄袭中央官制。如此推论,那个玉舞人,大约也是中原过来的物品了。想不到,中原的汉文化,对赵佗的孙子赵昧(《史记》写成“赵胡”,出土的印章记做“昧”),影响那么大。而赵眜的墓里,非常有趣地出现至今广州特产名菜“串烧和花雀”,估计他是汉和越族的混血儿吧。
文化就是这么奇怪,战争也好,和平也好,达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帝皇也好,平民也好,当时学习汉族的,定然不在少数。
南越一个小王国,上有所好,下必跟随,底下民众默默地接受中原礼仪制度,假以时日,越族从文化上和平融入汉朝版图,不是无可能的事。这个已在另外一些历史上称雄一时,而后消失在历史舞台上的民族身上证实了,看啊,鲜卑族,挨过隋唐再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但据说北中国人身上拥有不多不少的鲜卑血统;党项羌,同样叱咤风云,一度控制丝绸之路,灭亡后至今仍难扯清他们和藏族的血缘关系。
然而历史仿佛一股缓缓山溪,突遇拐弯,变作急流。上天生了个汉武帝刘彻。刘彻喜爱的是武功,可谓身在宫畔,心在疆场。他刚打胜了匈奴,正志得意满。中央集权日渐一日加强,他当然不能忘掉南越国,掉转枪头对准南方。史学爱把事情某个发展趋势,并沿着这个方向发生的新事件叫做“必然性”。中央集权下,统一入汉朝版图好比“绳圈”,套在南越小政权的脖子上,几乎可以预感。只是没人会料到融合脚步那么快来临。上天没有预定出现的人物,却出现了,这叫“有必然就有偶然”,偶发性因素被史学称之“偶然性”。谁叫天生了这个刘彻呢。
恰好南越国闹内讧,丞相吕嘉(此人官印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有份陪葬在文帝墓中)和新立的越王赵兴母子互相猜忌。消息传到刘彻耳朵里,立刻他拍案决定兴兵讨伐。元鼎五年秋,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兵分两路攻番禺。虽然杨仆那一路在梅岭血战了两天才进入番禺,毕竟番禺城狭兵少,赵兴本身无什么文韬武略。更为重要的,汉兵军团有和南越国士兵生长环境差不多的夜朗兵相助。在两军合击下,番禺很快被汉兵攻克。史书对这一战的刀光剑影,用四个字概括“纵火攻城”。而去年在市中心(中山四路原儿童公园)发掘出南越王宫御花园,那里空心砖随处见到被火烧过的痕迹,武器碎片东一堆西一堆,掉落地上的瓦当遭人踩成两截。足以证明汉越一战何等激烈!
无可否认,打仗总得有流血、有牺牲。能把战争持续日子限制在最短时间,便很了不起。起码伤亡减轻,把有生力量留待战后恢复。果然,后来番禺的历史发展较顺利,和其他接近中原的南方省份对比好似未曾经历多大战火蹂躏。有时站在我们广州“市肺”白云山山头望过去,觉得不可思议。雄壮的梅关在南雄那边替越兵稍微挡了挡汉兵攻势,难道当时越兵没有察觉出汉人当中多了夜朗人,抑或他们根本不把和夜朗兵共进的汉军放在眼里?因为我至少没有看到历史上对于越兵改变布防的记录。
战后俘虏们何去何从,同样没有明确讲到。我想他们要是怀着宁死不吃“汉粟”之心,怕现在尸骨埋在长堤大马路底深黑的淤泥下。那时候的珠江比现在宽了两三倍不止,现在珠江两岸的大马路,其实在秦汉仍然江涛拍岸。回心一想,若果那时武帝派卫青上阵,太史公会愿意把笔墨停留在这儿多一刻么!
西汉这次平息叛乱不久,官兵、驻兵,陆续南入番禺。越汉通婚在历史懒得理会的地方,一桩桩上演。因此,东汉那尊石舞人出现,来得合情合理。但一仔细看舞女头上发饰,已戴个花钿。花钿在西汉中期兴起,末期开始普及,东汉才流行的。这个小东西,提醒了人们时光流逝。
于是,由秦汉始,不断出现北人入粤,南北融合。形成粤人认同和吸收相当的中原内地文化,同时坚持自己本来那套的特色。举个例子,粤人日常操的粤语。北方人很多听不懂,因为它可是南北混合的语言。如“唔该”(劳驾/谢谢),“唔”字乃最经典的古越语遗留;我们“老广”第三人称的“他”,发音在北方人耳朵成了“渠”,这个原来由北方带过来的古汉语,有诗为证“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的《观书有感》
悠悠千年,那场战争远到指间难以触及。离开博物馆,遁阶而下,忽然明白到,历史最值得我们感恩的地方,就是那“天下太平”。民族之间既然能和睦共处了,再大的矛盾总可能解决。秦汉而下,汉民族花了多少时间学会和周边的少数民族享着些清静日子,却不料把那些少数民族“同化”了。一边走一边想着石舞人袖子飘扬,嘴里碎碎念着诗经里一段“谁谓宋远?跂予望之”(释义:谁说宋国很远,我掂着脚跟就可以望到),“跂”字在粤语里意思是“站着”呢,至今还属于常用字!那古韵,佩着美女的折腰舞,心头顿时暖暖的。黄土下的卫青,当年不是支持仁政安民的刘据当政吗?南粤后来真的过得安稳了,那么我有什么值得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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