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冠词人辛弃疾
古代的词人墨客多如天上的星辰,他们往往文质彬彬、斯文秀气,以柔弱之躯,着峨冠博带,出入于庙堂和江湖之间,写得一手好文词,留得一道好风景,在经历仕途的萧瑟风雨后,飘飘然走进深邃的历史。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词人,身强力壮,孔武有力,习得一身本领,熟读兵法,能带兵打仗,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本来足以成为呼啸政坛的风云人物,战功赫赫的沙场英雄,却不幸被打入冷宫,专事笔墨,填词自谴,成就时代的标杆,词史的丰碑。他们当中首屈一指的是宋代的爱国词人辛弃疾,他的词作应当推为两宋词坛的桂冠。
为了便于说明这个问题,我们把宋代词坛的作品划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次,境界厚重博大,引领时代风标,重塑士之精神;第二层次,直面家国之难,抒写时代之愁,表现大悲大恸;第三层次,化个人苦难为文学之美,表现诗意风度和审美人生;第四层次,抒写个人世界的真性情和真实体验。在这四重境界中,辛弃疾当为第一重,李清照属于第二重,苏轼可归入第三重,而柳永和晏殊算是第四重。辛词之所以高出于其他词作,就在于他不再着力关注自己的阴晴冷暖,为自己哀哀切切,悲悲啼啼,而是仰望星空,为民族立传,为苦难树碑,对时代局势作前瞻性、整体性思考,以探索者和指路人的身份、以一已之力重建时代的价值坐标,重建南宋士大夫的理想范式。当士大夫之族都跟着统治者的意志唯唯诺诺、一味顺从时,他敢于站出来说“不”,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当统治者要跟金人议和时,他却不识时务地献上《美芹十论》,提出北伐复国方略,这不是明摆着跟皇帝作对、遭权臣忌恨吗?皇帝也就对他时弃时用,但这股不畏强权只畏真理的义无反顾精神却灌注到他的诗词中,构筑起辛词的铮铮铁骨。他就像一条对抗河流的鱼儿,对着水流方向,反其道而行之,逆流挣扎,以词抗天,以心抗命,这是许多词人望尘莫及的,也无法望其项背的。
成就辛弃疾桂冠词人地位的是南宋这个朝代。南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朝代,不是特殊在它只占据半壁江山,也不是特殊在它只存活152年,而是指它的精神面貌已经远远不如前朝。它既没有汉的恢宏大气,也没有唐的峥嵘气象,有的只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弥漫着萎靡不振、衰败衰亡的气息。南宋都城临安虽然富庶、繁华、人烟阜盛,但是贵族阶层一味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并不是好兆头。林升有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美人帐中的歌舞暖风吹得南渡的士大夫的骨头都酥软了,谁还记得“靖康耻,犹未雪”的告诫呢?哪里还有血性和斗志,哪里还有丈夫和英雄?士人的强健风骨已被杭州城的温柔夜风吹去,唯见灯红酒绿的背景。难怪李泽厚先生讲到南宋士林的精神气象时说得更直白:“不在马上在闺房。”本来,他们应该有高度的警惕感和忧患意识,因为帝国的根基先后受到北方辽、金诸国强大军事力量的冲击,就像战火连天里的船只,朝不保夕。可是,士人私欲橫行,只求苟安,得过且过;加上军事上的屡屡战败,丧失信心,加上政治上的各自为阵,人心不齐,使得南宋竟没有一次锐意改革和自我革新的行动,这无疑过早地为自身敲响了丧钟。在这样一个需要英雄、呼唤豪杰的朝代,却出现了过剩的英雄,悲情的英雄。抗金名将岳飞被冤杀,辛弃疾、陆游要么在政治舞台边缘徘徊,要么被丢在一边不管不顾、不予重用,他们倒成了多余的人,无奈的看客。于是,南宋的历史镜头就这样定格为这样一幅画面:从壮年到暮年,辛弃疾一次次登楼远眺,指画山河,用力地拍打着栏杆,心中涌起的是寒鸦催斜阳、西风凋碧树的苍凉之感。
成就辛弃疾词坛地位的还有他那独特的人生经历。他从小就不是专注于舞文弄墨 、吟诗作赋的才子神童,而是使枪弄棒,立志当一名军事家,渴望指挥千军万马;他自己在文中写道:“生长西北,仕宦东南。”西北是什么地方?是大漠孤烟升起的地方,是胡笳长笛吹响的地方,也是秦人的根据地。秦人本是游牧民族,骁勇善战,威武不凡。他自言“家本秦人真将种”,与生俱来就渴望血染沙场、马革裹尸,颇有一番慨当以慷、不辱先辈的气概。而他从小由祖父辛赞带大,辛赞的教育方式很特别,他常常带少年辛弃疾登高抒怀,指点大好河山,大致相当于我们讲的游学,一腔豪情从少年辛弃疾胸中喷涌而出,化作一条气贯日月的长虹。就这样,理想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而辛弃疾结交的挚友陈亮,则推波助澜,把辛词的激情与怨愤推向了至高点。他们惺惺相惜,一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在孤月寒风中,互相安慰、劝勉、励志。淳熙十五年冬,陈亮独与辛弃疾重逢于江西信州的鹅湖寺。他们在这里追往事,叹今朝,互诉衷肠。陈亮走后第二天,辛弃疾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落和孤寂中,他突然觉得,在愁云惨淡的时代,这般友情弥足珍贵,此刻一别他日何时方能再会呢?于是又去追赶陈亮,因为雪深无法前进,只得夜宿于道房孤馆中,孤馆萧索,夜半闻笛,想起南宋立国六十一年过去,故土至今音书断绝,而人到中年,蹉跎半生,顿有万箭穿心之痛。四十八岁的辛弃疾再也按捺不住心内的狂澜,一字一顿,慢慢吟出了那首千古传诵的《贺新郎》寄给老友:“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年、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表面上,他是在赞美陈亮的高风亮节,其实是在书写壮阔的历史波澜,书写长留天地的忠魂。这哪里是诗词?分明就是穿云裂帛的一阵惊涛,倚天仗剑的一声长吼,天崩地裂时的独臂擎天之力。在昏君临朝、奸臣当道、投降派把持朝政的南宋,在没有理想只有堕落、没有士气只有功利的朝代,辛弃疾“始终保持着高昂的人生斗志”,“哪怕身陷沟渠,也要仰望星云”,用不沉的文学灯盏,照出一点微光,照亮了南宋阴霾沉沉的天空一角。
他就是一位打铁的壮汉,他留给后人的620多首词,是一块块好铁,是一柄柄虎虎有生气的长剑。这样的宝剑,不仅需要家国共恨的时代磨难的锤打,也需要词人闲置时静观一旁的淬火。你读,这里有金戈铁马的金鼓之声:“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里有暮年回首时的激情战斗:“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这里有词人苦苦寻觅的千古英雄:“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他在词的乾坤里时而龙腾虎跃,时而纵横万里,时而排兵布阵,时而策马杀战,时而仰天长啸,时而泪如雨下。在这些豪情万丈却难掩悲壮的词句中,我仿佛听到祖逖中流击水的呐喊,陆游“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哀叹,“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的愤然。辛词即使是写春色,写送别,都不忘融于个人强烈的生活体验,既缠绵委婉,又慷慨激昂,远远高于婉约派的柳永。你看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写伤春、惜春、怨春,又暗示政治局势和个人幽怨,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的《念奴娇•书东流村壁》写故地重游,忆及曾与歌女分别,柔情似水中却不敢面对昔日恋人,真是欲说还休,千回百转。后人评价辛词:“肝肠似火,色貌如花”,“大声鞑,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气魄之雄大,意境之沉郁,令人叹为观止。
读着他的词作,在一次次热血沸腾、血脉贲张后,又归于亘古的沉寂。我仿佛行走在荒芜的古道中,萋萋的荒草遍地,仿佛是千年的沉重叹息,而路边的青松柏树,风骨犹健,又暗示着桂冠词人生命的永恒不灭。抬眼处,目送烈士暮年如夕阳余晖远逝,却期待下一个英雄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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