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槽
第一章 我不是逃兵
叶昊斜倚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把手中的遥控器按来按去,可电视画面上翻来覆去都是近期各大卫视均在热播的《新三国》。“真他妈的烂”,叶昊低骂了一声,起身到冰箱去取了一瓶王老吉,猛灌了一口。回到沙发上,电视上陆毅扮演的诸葛亮正在舌战群儒,看着陆毅,叶昊真替诸葛亮叹息:孔明老先生若泉下有知,恐怕也会对这个版本的自己抚扇摇头不止。相比之下,唐国强扮演的诸葛亮确实有天壤之别,那种挥洒自如的潇洒,那种成竹在胸的气质,将舌战群儒这出戏演绎得酣畅淋漓。叶昊不禁感叹:人生的累积与岁月的沉淀,绝不是贴几缕胡子摇几下羽扇就可以装扮出来的!
看着陆毅傻呆呆地站在电视上被张昭忽悠,叶昊真想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揍上一拳,明明是偶像派脸蛋,偏偏要走实力派路线,太不着调!智绝天下的卧龙先生被演成这模样,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军人出身的叶昊看着有点娘的陆毅,着实有点上火。
“怕上火,喝王老吉!”如同知道叶昊心里有火一样,广告适时播出,叶昊不由心头一乐,将手中的饮料又猛灌了一口。
这些天叶昊心里确实挺憋火,自从从部队转业到市政府办公厅任行政事务管理处副处长以来,他感觉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他在部队是正儿八经的团长,而且是全军最年轻的团长,部队的重点培养对象,一颗冉冉升起的军界明星。在旁人眼中,他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但叶昊自己却总觉得生命中缺了些什么,缺什么?缺战打!他总觉得军人的天职就是战斗,就应该像草原上的狼那样去消灭敌人,而和平时代的军人就如同被圈养的狼,空有一副好身手,却没有施展的地方。叶昊最大的梦想就是像卫青、霍去病一样,驰骋沙场、报国杀敌。在学习历史上一些著名的战例时,一想到古时名将指挥千军万马万箭齐发的壮观场面,叶昊就不由热血沸腾,觉得那是何等快意!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这才不枉此生!
于是,在某些国家对我国进行主权挑衅制造摩擦时,叶昊几经思考,洋洋洒洒写下了《坚决应对侵犯国家主权的咄咄挑衅》,文章核心只有两个字:主战,认为只有痛歼来犯之敌,才会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文章递交上级后,叶昊摩拳擦掌,等待上级的认可,可结果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由于军区要举行年度例行性军事演习,师部召开会议对演习进行部署。会后,叶昊追问师长上面对文章的态度,师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很欣赏你的军事才能,但现在是和平时期,一切要围绕大局,服从大局。”叶昊一听,反问师长:“什么是和平?和平是用战争换来的,是用将士们的鲜血和生命造就的,一味的忍让退缩只能让敌人更加嚣张,只能被动挨打!”师长脸立马拉了下来:“你懂战争吗?你打过仗吗?你知道什么是战争吗?”叶昊愣了一下,刚想分辨,师长又说话了:“叶昊,论职务我是你的领导,论年纪我是你的兄长,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佩服你主战的勇气,不要以为看了几本兵书,就只有你懂兵法,你知道‘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吗?”说完,师长拍拍叶昊的肩膀,转身准备离开,略一迟疑,又转过头说:“战争是有硝烟的政治,政治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天渐渐暗了下来,叶昊仍然愣在原地,他知道师长的话是对的,现在是和平时期,经济建设是现在的工作重心,“要想不挨打,自己要强大”这个道理他懂,但抗日战争的时候就不需要经济建设吗?解放战争就不需要经济建设吗?抗美援朝就不需要经济建设吗?为什么毛 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对于一切来犯之敌可以挥挥手,说声“纸老虎”痛而歼之,而现在国势日益强盛,对于一些跳梁小丑反而只是不痛不痒提出一些口头抗议呢?叶昊想不通!这种抗议只会让别人觉得软弱,觉得你好欺负,会更加得寸进尺!都尿到家门口了,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军人不打仗,不能保家卫国,国家花那么大笔军费养着部队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吗?
接下来的日子,叶昊依然过着千篇一律的部队生活,由于即将演习,每天的训练更有针对性,但他内心却一天一天受着煎熬,他一遍一遍问自己:农民不种地对不对?工人不生产对不对?学生不念书对不对?那军人不打仗呢?叶昊觉得,这个结,他解不开。
终于在部队演习前一个礼拜,叶昊递交了《转业申请书》!这一举动在全军炸开了锅,据说军区首长为此大发雷霆,指着师长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并扔下狠话,如果劝不回叶昊,让师长一并转业。
叶昊和师长两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远方,都没有说话。半晌,师长慢慢收回目光,说:“还有六天,演习就要开始了!”叶昊没有说话,师长盯着叶昊,问:“决定了?”叶昊艰难地点了点头,回答说:“决定了!”师长缓缓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可你是部队的重点培养对象……”叶昊抢过师长的话头说:“我知道我是部队树的典型,我申请转业会给部队造成一些不良影响,甚至会给军区抹黑,但师长您是蒙古人,您在草原上见过被圈养的狼吗?”师长望着远方,久久沉思着……
演习结束了,叶昊所属的红军取得了胜利,他指挥的部队也在这次演习中因为表现出色而荣立集体三等功。同时,他的转业申请也批下来了,临行前,师长对叶昊说:“腾格里告诉我,狼性无法改变,草原狼宁肯战死,也不愿意被圈养。”
转业后,叶昊被安排到市政府办公厅,按照惯例,降半级使用,任行政事务管理处副处长。按叶昊自己的想法,他是想到公安系统去工作,既然和平时期不能到战斗一线与敌人作战,那么最能够体现自身价值的就是成为一名公安干警了,自己一直在部队摸爬滚打,除了舞枪弄棍,就是格斗擒拿,能够直接与坏人交手,也算是人尽其材吧。
可最后的结果是市政府办公厅,尽管不情愿,但叶昊还是迅速脱下军装到单位去报了到,他知道军区首长对他转业一事耿耿于怀。“全军谁都可以转业,就他不可以转业”这是老军长的原话,“要放在战争年代,他这是临阵脱逃,就是个逃兵。”他明白老军长后面这半截话是气话,可他还是觉得用“临阵脱逃”这四个字来评价自己太冤了,简直比窦娥还冤:要是在战争年代,我才不转业呢,就是抬着八抬大轿来求我我也不转!叶昊对老军长是有感情的,他知道老军长对他也寄予厚望,正因为爱之深,所以才责之切。临行前,叶昊本打算向老军长辞个行,师长也让他好好的去“认个错”,消消老军长的气。但一说认错,叶昊骨子里那股拧劲又上来了:“认错,认什么错?我是按政策申请转业,如果有错,那么是政策错了吗?‘当兵不为国打仗,不如回家卖炮仗’,这句话是军长告诉我的!”师长望着这张认真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叹息:两块臭石头。
最后,叶昊还是赌气没有向老军长辞行。临行前他托师长捎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报告首长,我绝不是逃兵!”据说那天晚上,老军长破例和师长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老泪纵横,翻来覆去重复着一句话:“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到市政府办公厅上班后,叶昊努力使自己尽快进入角色,融入新的环境中,但他总感觉与周围的人和事有点格格不入,虽然每个人都笑语相向,张口“叶处长”,闭口“叶处长”,可他隐隐觉得这些笑脸都那么的不真实,仿佛后面隐藏着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但愿只是错觉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分辨一件事的准则只有“错”或者“对”,从来没有模棱两可。可进入机关工作后,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观念了,他惊讶于工作作风如此散漫机关居然可以照常运转,他惊奇地发现除了主要领导交办的事情外,其他的大小事务均是拖了又拖,而且已经成为了一股工作风气。“随便”“明天再说”“差不多就行了”这些在部队很少听到的词汇,在办公厅却几乎成了工作人员的口头禅。有次叶昊调了自己一侃,幻想着现在仍然是在部队,士兵向自己报告说“报告团长,今天的训练科目请指示”,自己回答“随便”;接着报告“报告团长,部队已经到达预定地点,是否按计划开始演习”,自己回答“明天再说”;然后报告“报告团长,我部已按计划发起进攻,敌人炮火…”自己不耐烦地打断“差不多就行了”,叶昊想着这样的场景就乐,以前无法想像的生活,而现在居然全变成现实了。
有一次叶昊又在调侃自己,不禁意傻笑时,突然有人发话了:“小叶,笑什么呢?”叶昊知道说话的是顶头上司――处长丁明,在处办公室,称呼他为“小叶”的只有丁明。“报告处长,想起一些往事,随便笑笑。”叶昊“哗”地一下站了起来,丁明吓了一跳,手中茶杯里的水淌了一地,连忙摆手说:“你坐,你坐,你这么大个猛然一站,我还真吓了一跳。”说着丁明坐了下来,说:“小叶啊,以后在处里,不要老是‘报告,报告’的,处里不兴这个,也不要一惊一乍的,急事缓行,急事缓行嘛。”叶昊不好意思地笑笑:“在部队习惯了,刚到机关,有些事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丁明抿了一口水,笑着说:“理解理解,我也参加过民兵应急分队训练,勉强也算半个兵吧,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部队有些习惯,放到机关上来也许就不太好。”叶昊听了顿时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点了点头:“以后我会注意的。”
老实说,丁明不算坏人。叶昊划分人的标准也跟他分辨事情的原则一样,只有“好人”与“坏人”,他心里面清楚,丁明对自己还是不坏的,起码并没有排斥自己这位新同事,但他就是看不惯丁明官油子模样,老是端着杯水在办公室晃来晃去,对下属指手划脚,颐指气使。而一旦遇到上级领导,立马一副奴才相,挤出笑脸点头哈腰不止,本来人就不高,这一弯腰更是形同侏儒,让叶昊恶心不已。丁明称呼他为“小叶”也让他很不习惯,似乎有意无意用这个称呼提醒自己要明白两个人的上下级关系。叶昊宁愿丁明直呼其名,反而觉着有几分亲切感,“小叶”这个称呼让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堵墙,永远走不到一块去。
事实上,丁明压根就没想过要和叶昊走到一块去。他心里根本就看不起叶昊这号“傻大兵”,“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就是他给叶昊的评语。特别是每当叶昊站起来时,他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至于原因就有点难以启齿了,因为丁明身材瘦小,面对叶昊这样近一米九的大个,总是觉得呼吸困难,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而在官场,“仰视”和“俯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也许正是因为“必须仰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他虽然没有故意为难叶昊,但也不想和他成为朋友。更何况,官场上特别是同在一个单位,又怎么可能会有真正的朋友?在与叶昊共事一段时间后,他更加肯定了自己对叶昊的看法,觉得就官场而言,叶昊完全属于不谙世事“笨小孩”级别一类人,既无须担心成为对手,更没有必要变成朋友。
也难怪丁明看不起叶昊,如果以衡量政客的眼光来看,叶昊在工作中确实“笨”得可以――他不会在碰到市长下车时主动去开车门,并伸手挡住上方以保证领导脑袋安全;他不会在下雨天主动为领导打伞,并且故意淋湿自己;他更不会一旦逢年过节就如同游魂一般游走于诸多领导之家。于是,叶昊无可避免的被权力中心边缘化,虽然身处首脑机关,但却与大多领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领导们更不知道有叶昊其人了。
叶昊与领导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却与其手下的一众司机、后勤保卫人员关系越来越铁,豪爽的作风、过人的酒量、高超的球技,让他与这些“政坛底层人物”交往中如鱼得水,这些人不求前途,有什么说什么,与这些人交往,反而让叶昊觉得与那些“前半截在嘴里,后半截在肚里”的办公室同事相处,轻松了许多。
但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叶昊感到很迷惑。如果脱下戎装就是为了过这种夹缝中求生存的日子,那么当初转业的决定对吗?老军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临阵脱逃,你是个逃兵!”不,我不是逃兵,绝不是!叶昊攥紧拳头向天空怒吼了一声。可怎么证明呢?叶昊真的非常迷惘,像丁明那样整日揣摩领导心思,投其所好,即便最后真的如愿飞黄腾达了,就能证明自己不是逃兵了吗?
叶昊越来越感觉到,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既不安于现状却又无力挣扎,只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地存活着!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些什么了,为自己,也为老军长。
对着远方,叶昊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老首长,您放心!我叶昊,绝不是逃兵!
标签: 马革裹尸的历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