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写的东西发在网上(虽然不见得写的好,但是的确很辛苦才写出来),希望得到朋友们的支持.谢啦~
天地情殇
文/情补天
在我跳动的手指间,时光已辗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那些匆匆滑过的流年,那些刹那芳华的岁月,一切一切,不过是天地间一粒细小的尘埃。往事如烟,浮生若梦,红颜弹指老,而我的韶华,早已湮灭在那张断了弦的瑶琴里。
首曲:淇奥
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这些人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世事,却开始为湖畔的那个身影所牵挂。到如今,已经十年了。十年了,我从未离去。有很多次,我做着同一个梦:我还是那个没有忧愁的小女孩,赤足奔跑在大明湖畔,看水光潋滟,落英缤纷,吟唱起老师教的诗句,不小心跌倒,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回首,只见那人长眉入鬓,衣袂翩然,幽深的眸子英气逼人,却藏着愁怨。
这该是我们最初的相见,那一瞬间的画面,早已刻在我心深处,永世难忘。
“小妹妹,留神些,莫要伤了自己。”
“谢谢你,大哥哥。”
“你刚才念的是……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完颜瑶筝。”
“公子,她是金国皇族!”他身边的少年一脸的愤恨。
“那又怎样?她只是个孩子……你听好了,我姓辛,叫辛弃疾。”
他看着我,微微地笑。
春日的艳阳,照着漫山遍野的花草繁茂,大明湖波光潋滟春水碧于天,在他的笑容下面,万物黯然。
时至今日,大明湖的景致,我似乎已渐渐淡忘了。
只有那个身影,那个笑容,长驻我心。
“瑶筝!瑶筝!……”远处的声音,愈行愈近。
“大哥哥,老师来找我了。”
辛大哥缓缓站起身来,眉宇间凝成一个川字,看着老师走过来的方向。
“世杰……果然是你。”
“幼安!你怎会……”老师清癯的面容露出惊诧之色。
“老师,原来你和辛大哥认识啊,太好了,以后我们常常来找辛大哥好不好?他也和你一样有学问呢。”
老师上前一步,双手搭在我肩头,不知怎的,我有一种感觉:老师好象在怕,怕辛大哥会伤害我似的。
辛大哥笑了,笑容明朗而坦然:“世杰兄,多日不见了。你的学生……很可爱。”
“幼安,可否……借一步说话?”
说完这句,老师低头对我说:“瑶筝,老师有事跟辛大哥说,你自己在这里玩,别忘了温习昨日教你的文章,待会儿来考考你。”
我点头,尽管年幼,我懂的东西却比其他孩子多了不少,看他们的神情,我就知道他们要讲一些不想被旁人听到的事情,尤其是我们金国人……毕竟,他们是汉人——金汉有别,我很小很小就知道了。
他们的事情很快就讲完了,老师要带我回府去,我回头,又看到辛大哥的眼睛——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那么温暖的笑容也掩藏不住那深深的哀愁?
从此之后,我日日来到大明湖畔,温习刚刚学到的东西,守侯那个身影,每次看到辛大哥,心头就会有莫名的欢喜,而看他练剑、吟诗、弹琴……成了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老师时常要帮皇叔处理公务,辛大哥就成了另一个老师。他们一样是汉人,一样满腹经纶,文武双全,可是又有不同——辛大哥眼中的锐利和英气逼人,是我不曾在老师那里看到的,老师身上,多的是一种书生和贵族的气息吧。
我越来越依恋着他了,自从来到济南,住在皇叔府中,我看多了这片土地上的汉人,每次经过市集,我坐在马车里,老师骑马走在旁边,都会有那么多人盯着我们,用愤怒怨恨的目光,我知道——我们金人霸占了他们的土地,害了他们的亲人,还剥夺他们的尊严……可是,我也不想这样。
辛大哥是第一个用那样亲切和蔼的目光看我的汉人,当然除了老师之外,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道路这样的生活。
我有幸跟辛大哥一起游过一次济南城,没有马,没有车,只是步行——辛大哥的手搭在我矮矮的肩头,缓缓前行,街上的人纷纷跟他说话,叫他辛公子,辛公子,那目光里尽是钦佩仰慕,我抬头看他,看他淡淡的微笑,坦然的神情,忽然有一种感觉:倘若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该有多好。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辛大哥还在象往日一样伫立风中,遥望南方,我弹着他教的曲子,念老师教的句子,曲名淇奥,诗名夜筝。
他转过身来,俯身看我。
“瑶筝,可惜……你不是汉人。”
“大哥……”
“辛大哥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离开?去哪?”
看他苍凉的目光,没等到回答,我就已经明白了。
“你要去南方了,对么?”
他缓缓点头,我抬头微笑:“大哥,你终于可以实现心愿了,对不对?”
他微笑,伸手抚摸我的头发。
可他没有看到,在我低头的瞬间,一滴泪,落入瑶琴之中。
时至今日,我回想当年,其实十岁的我就已明了何谓宋金之分,只是面对着他,我始终不愿承认,我们之间那条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国仇家恨。
他离开的这一年,我只有十二岁,而他,二十三岁。
第二曲:女儿情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出于习惯地来到大明湖边,弹琴、练剑……守侯,然后恍惚想起:他走了,去南方了,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归来。我不该盼他回来的,他的归来,就表示汉人的军队占领这片江山……夺回他们自己的江山。
辛家的庄子四风闸已被烧成一片白地,所有人都随他走了,渡江南归。他拒绝了皇叔亲自授予的官位,拒绝了近在眼前的功名利禄,金人都说他是傻瓜,可是为什么,济南城仍在四处传着辛公子的美名,甚至连我都觉得他是对的……
我继续跟着老师学习汉人的知识。他再也没有对我提及辛大哥的事,而我,却常常走在寻常巷陌之中,听汉人百姓谈辛大哥的事情,好能从中知道他的近况。
投入耿京义军,任帅营掌书记,立功无数,文韬武略,上马擒贼寇,下马草军檄,一时间成了街知巷闻的传奇英雄……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是这世间难得的人物,无人能及。
“瑶筝,皇上下诏,让你回京。”
辛大哥,我也要离开这里了,不能再在湖畔等你,若是将来,你挥军北上之日,还记得有我这个人,请你在此处为我抚琴一曲,不枉相识一场。
你与我,远隔了何止千山,只有瑶琴、宝剑和诗句,朝夕与我相伴,从济南到燕京,到那些我策马游历过的北方大片的土地,大漠孤烟,风动草原,我日日练习,不敢忘,心中还有期盼。
因为,它们与你有关。
第三曲:剑舞秋风
“瑶筝公主回京,举国同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却生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家庭。幼时被术士断言:“此子命犯七煞,破军。十五岁前对家国不利,若能远离父母,并着人悉心调教,十五岁后转运,必成国之大器。可惜是一女子……切记不可束缚其自由。”
父皇本不信这些,一直将我当作宝贝一样宠爱有加,可是8岁那年,母后暴病身亡,国中又发生了叛乱和饥荒,文武百官日日上书,父皇无奈,只得将我送走,一晃就是七年。
“不愧是朕的女儿,生的如此端丽,且不乏英气,听说你文治武功都已习得不少,从此就随着父亲治理国家吧。”
我点头,终于可以为国家做事,这是我一直希冀的,辛大哥,我和你本是相似的人啊。
半年之中,我成了大金国的传奇人物,协助父亲处理内政,井井有条,游刃有余,父亲说,原来汉人那些子曰孟云的东西,真的可以用来治理国家的。我微笑,汉人几千年的基业,不就是靠这些东西方能维持并辉煌至今么?
与此同时,听说辛大哥已到了宋都临安。
转眼之间,又是两年。
我按父亲的嘱咐,前往金宋边界的大营犒赏三军,老师陪在我身边——早成为金国大学士的他已是一品安抚使,可这些年来,他始终陪着我,不曾离开。
到达边境已是黄昏时分,帅营之中,南征将军正在会晤一个来献宝的汉人,得知我到来,立刻出来将我迎入帐内,坐上主位。我蒙着皇族未出阁女子必须戴着的面纱,冷眼看座下屈膝跪拜的人。
“阁下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在下张安国。”
“张安国?你安的是什么国?”
“这……自然是大金国。”
我心下一阵厌恶。
“你是来献宝的?宝在何处?”
那人恭恭敬敬地捧上一个包裹——
“公主请看,这是宋国贼寇首领耿京的项上人头!”
他话音未落,我双肩一颤,手中酒盏落地。老师见此情景,大声喝道:
“如此血腥之物,怎能让公主看到?速速拿下去!”
老师,你不会知道,我的反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莫大的伤心……辛大哥是否知道,他的大帅已被小人所害,如今身首异处,死不瞑目……倘若他知道了,该是如何伤心难过?一想到这些,我心如刀割。
“张安国,听说你本是耿京军中一员大将,且是其结义兄弟,你怎能下手取其性命?”
“公主有所不知,耿京那人刚愎自用,迂腐不堪,根本不听在下的中肯之见,只知重用一个姓辛的小子,在下几次三番劝他不要和大金国作对,他非但不听,反而要对在下军法处置,在下忍无可忍……”
“汉人最讲忠孝,你这样做岂非叛国?”
“这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天下大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怎可盲目忠于南方宋朝的小朝廷?大金国才是值得我等识时务者效忠的朝廷……”
听他这般说辞,听到“姓辛的小子”,我心头怒火上升。
“耿京此人,虽抗击我朝,杀害金人无数,成为我大金国南下的头号障碍,但其忠义两全,对自己国家民族尽心尽力,不失为一位英雄人物,我欲将其厚葬以树榜样,各位以为如何?“
“公主高见,我等并无异议。”南征将军目露钦佩之色。
“张安国!你今日背叛宋朝杀死兄弟,说不定明日就会背叛我大金,如你这等不忠不义之人,要来何用?来人,给我拖出去!”
“公主!冤枉啊!”
南征将军拜道:“公主,斩杀降将,于军法不合,请三思。”
我心中暗骂,却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毕竟这大营之中,做主的该是三军统帅,而不是我。
忽然,帅营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同时还有厮杀声传来。
“有刺客闯入军营!保护公主!”
不曾想到,我们再次相遇,会是这样的情景。
寒光宝剑划过一道闪电似的光芒,帅营帐门前出现一个身影,长眉入鬓,英气逼人。斑斑血迹侵染了亮银色的战甲,似这般凛凛英雄,人世间能有几人?
这血色染成的黄昏,我站在大营主座边上,身旁是我的瑶琴,腰间戴着佩剑,看着他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身影,狂战群雄;看着他象一位从太阳中走出来的天神,气逼山河!
时空就这样逆转,回到六年前的大明湖畔,那长衫翩然的男子,那时时刻刻遥望故园的身影,以一株青松一般挺拔的姿态,深深刻进我的心底,从此,魂梦相依。
辛大哥,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一场恶战,天昏地暗。
刹那时,血光飞溅,血珠伴着雨滴,撒向他全身。他眼里迸出杀意,锐利甚过剑锋,冲天撼地。
他的剑法比当年更加凌厉,三两下就杀到大营中央,一把擒住那张安国,将这叛徒扔给来接应的人,随后挥舞长剑,掩护他的兄弟们逃脱。
“主座上是金国公主,擒住她!”有人喝道。
“公主小心!”是老师的声音。
当我回过神来,寒光宝剑已抵在我心间。
四目相对,这样的时刻我曾幻想了五年,怎料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我怔怔地站立着,凝眸,凝视,全然忘了我也懂得武功,携有武器,足以自保。
他也凝眸,凝视着我,若有所思……
五年光阴流逝,我从十二岁的孩子长成十七岁的成年女子,面孔大半被面纱遮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他还能认得我么?我不抱希望。
可是为什么,他的眼中会有波光闪动呢?
辛大哥,你在难过什么?你别这样,别这样好么?看你这样,我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之间,只觉眼眶一阵温润,一滴泪水,缓缓滑过脸颊……自从离开济南,我不曾流过眼泪。
抵在我心间的剑被他收回,带着兄弟,押着那叛徒,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金军帅营,再也没有回头。
第四曲:有所思
回到宫中,我继续过着我应该过的生活,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好像我们根本不曾重逢过,边境营帐中的一切,就仿佛一场梦一样,梦醒之后,尽是一场空。
“瑶筝……”
“老师。有事么?”
“方才我见到一位济南城的故交友人,他提到一件关于辛幼安贤弟的消息。”
我按住琴弦。
“是好消息——他不久前成婚了。”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扬,东方须臾高知之。
我继续吟唱这首《有所思》,心潮涌动,却不动声色——他成亲了,这本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我难过也好,伤心也罢,又能做些什么呢?
“瑶筝,你怎么毫无反应?”
我微笑,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送贺礼去恭喜他。”顿了一顿,“他的夫人……是怎样的人?”
“不甚清楚。据说是一个地方官的独女,姓范,名叫如湖。好像,也是很会弹琴的……”
我低头,微笑,还是微笑,如湖?弹琴?这不是我们的回忆么?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
“瑶筝……”
“老师……”我抬头看看老师,儒雅的风度神采并未改变,只是面貌、鬓角处已染上了淡淡风霜。他比辛大哥年长,如今已年过三十,却一直孑然一身。
“老师为什么不成家呢?”
老师一怔,随后转身望着窗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谁是你的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呢?老师,你不说,我便不再问了。
第五曲:帝女花
我的生活一日一日不断地重复着,大金国的宫殿、书房、花园,甚至朝堂之上,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都说我是这大金国最聪慧能干的人物,倘若不是女子,父皇迟早会传位给我,我也常常为了这一点暗自嗟叹——不是想做什么国主,只是,希望自己能拥有解除两国之间战乱纷争的力量……
而如今的我,只能每日协助父皇处理朝政,一心念着,那最可怕的事情,迟些来临吧。
有时候,抚着我心爱的瑶琴,我仍会想起从前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湖光春色,人面春风相映合。然后抬头看这偌大的宫殿,心里一片苍凉——这真的是我的家么?为什么我丝毫感觉不到?
十八岁了,父皇忽然说要为我择婿,让我自己挑选。
我哑然……六年以来,身边青年才俊恐怕不计其数,可是,我却从未注意过。
父皇已颁下皇榜,举国选拔贤能,以求选出一个能与他最好最珍爱的女儿匹配的人物,一时间,人潮涌动,来参选者络绎不绝。
“女儿你看,这画像上是年将军之子,少年英雄,勇武过人……”
“早听宫中人提起过,此人是个纨绔子弟,终日不务正业,流连于青楼酒馆。且人品欠佳,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声名狼藉。”
“原来如此。那你看这个,元丞相之子,喜欢舞文弄墨,女儿你这么喜欢汉人的东西,不妨考虑……”
“文雅有余,英杰之气不足。怎能成大事为国建功?”
“那这个……”
我拒绝,再拒绝,最后干脆沉默。
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的心,早已随着那个长眉入鬓衣袂翩然的汉族男子,去了遥远的南方……
这份心意,大抵是终此一生都得不到回应的了。只是,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的坚持。
偌大的天下,真的没有哪个人可以与他相比。
辛大哥,你去了哪里?
老师,你不该教我的,不该教我汉人的文字历史,民族大义,更不该告诉我宋金之间的战争。
可是更加不该的是——
我生为金人,大金国公主。而辛大哥,是宋人抗金的英雄。
我偏偏遇上他。
从此万劫不复。
“父皇,我要去南方,到宋国的土地上看看。”
“难得筝儿有如此抱负,三个月后,父皇准你随大军南下。”
大军南下!!!
我最担心的,日日如芒在背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了……
“父皇,两国和睦难道不好么?为何非要侵占他人土地,害的那么多无辜的人颠沛流离,尸横遍野?”
“宋国君王昏庸,朝政腐化,早已气数将尽。我们侵宋不过是行使天命而已。”
真的么?可我看当今天下,大金国已日渐委靡堕落,皇族与官员们个个只图享乐,没有一个能人真心为国效力。相反,看那蒙古国正积蓄国力,蒸蒸日上。而大宋——尽管偏安一隅,却还有那么多赤胆忠心的英雄人物一心收疆复土,保国安民。
这番话是杀头之罪,我没有说出来,其实也是不想让父亲难过。毕竟那是他的梦想,他的抱负。当下局势,他心中不会不明,只是走上了这条路,他会坚持走到底。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身份,背负着命定的责任,无法改变。
而我,对辛大哥情意再深,也无法让我背叛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罢。
我只能尽我所能,减少大金国所造的杀孽,减少在这场天地浩劫中受难的人。
第六曲:潇湘水云
大金国军队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迫近了,我的心也一天一天地加深着痛楚。
几年前曾有大夫说过:“公主你脉象不平,气息有些杂乱,且时常有心痛之感,应是心脾有恙,今后当多加调理,万不可大悲大喜……喜大伤心,怒大伤肝,悲大伤肺,惊恐伤肾啊……”我笑而不答,若让我断七情绝六欲终其一生,我宁可轰轰烈烈活上一场,也算不枉此生。于是叮嘱老师:这些事情万不可告诉旁人,尤其是父皇。好在老师懂得医理,日复一日为我调理身体,倒也无碍。
反正我未曾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端着茶盘走进书房看正在忙碌的父亲,只见他身边站着为他草拟圣旨的老师,桌前坐着当朝丞相。
“你方才说那汉人给宋国皇帝的奏折叫什么?”
“回皇上,叫《美芹十论》。”
“这名字忒也奇怪,是何含义?”
“这……微臣惭愧……”
我将茶盘放在父亲桌上,接口道:“‘美芹’二字出自 《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苔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 用以自谦所献菲薄,不足当意。父皇刚说那奏折名为《美芹十论》,应是那上奏之人的自谦之辞。”
“久闻公主高才,对汉学研究甚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人过奖,瑶筝不过是碰巧读过罢了。”我的眼角余光看到老师,他冲我微微点头。
“那么吾儿来看看这封奏折罢。也好给为父多出些主意。”
我接过那份经过抄录的奏折,只见上书“美芹十论”四个字,再看文章内容——
“臣聞事未至而預圖,則處之常有於;事既至而後計,則應之常不足。虜人憑陵中夏,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嘗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大父臣贊,以族眾拙於脫身,被污虜官,留京師,歷宿毫,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常令臣兩隨計利抵燕山,諦觀形勢,謀未及遂,大父臣贊下世。粵辛巳歲,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鳩眾二千,遇耿京,為掌書記,與圖恢夏……”
家世济南……耿京……掌书记……我的手心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是他?真的是他?
继续读下去,文章除总论外共分十篇,分析金国形势、宋国形势、两国情况……还有国家治理、抗金复土的极为详细的方案。文韬武略尽显其中,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拳拳报国之心者,天下间能有几人?
不出所料,文章尾后署名: 辛弃疾
“瑶儿,听闻那宋国皇帝接到此折之后,立即召见那上奏之人入宫廷对,然后决定放弃议和计划,调兵与我国军队对抗,还筹谋北上复土之事……看来我大军南下之事需再从长计议了……瑶儿,你说这文绉绉的奏折真有如此之大的效果么?”
“此文将两国情况分析的极为透彻,且提出了切实可行之方案,确实是有改天换地扭转乾坤之效啊……”
“果真如此?唉,可惜如此之人才居然不能为我所用……罢了,丞相啊,南下之事暂缓,待增加人马,一切准备妥当,再做定夺吧。”
“臣遵旨!”
“父皇,这份抄本可否先放在儿臣那里?儿臣想要再加以研究……”
“恩,是该让你再研究一下以求对敌良策……瑶儿,你何故脸色如此苍白?莫不是身体有恙?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儿臣只是偶感风寒而已,无大碍的,休息一下便没事了,多谢父皇关心。”
“那快些去休息吧。让你老师陪你回去,煎些汤药服下,莫再劳累伤神了……”
我和老师一起离开父亲的书房,怀里藏着那本《美芹十论》,心中禁不住五味杂陈——南下侵宋的日期得到拖延,辛大哥受到宋国皇帝的赏识,固然值得我暗自欣喜;可是那整顿军队之后的大举入侵将会造成怎样的生灵涂炭,我不得而知;还有这奏折怎会落到父皇手中?宋国朝中必然有我们大金国的内应,且在宋廷身居高位——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辛大哥,你千万要提防,莫要被小人所害……
第七曲:云裳诉
回到自己的书房,我又坐在琴边,一手拿着那份抄本,一手轻轻地抚弄琴弦,忽然一阵气闷,重重地咳嗽起来,好久才缓了过来。
“瑶筝,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能告诉皇上的,就告诉老师吧。”
“我……”我惊讶于老师为什么忽然有此一问,“没什么的,感染了风寒罢了,我又不是那迎风即倒的弱质女子……老师不必担心。”
“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老师缓缓转身,“这么多年了,瑶筝,旁人不知,莫非我也不知么?”
我曾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原来,老师他早就心知肚明。
“十年前,我不该让你去大明湖的……”
“老师,你没有错……”
伸手抚琴,一曲《云裳诉》,诉我衷肠。
“从大明湖到燕京皇宫,到金军大营,再到如今。我始终一心恋着他,那个曾在风中遥望着南方的身影,那个闯敌营擒叛贼的英雄,那个文韬武略无所不能一心报国永不言弃的男子……国仇家恨,战乱纷争,却改变不了我的感情,总觉得他是我寻觅了几世几代终于寻到的人,管他造化弄人,什么民族身份,我并未奢求过要与他相伴,只是此生可以想他念他,读其诗作闻其经历,于愿足矣。”
“老师,你懂么?”
“情之为物,本应如此……我又怎会不懂?我自己也是一样啊……”
“可是老师,关于此事我从未提起过,你又怎能猜的出?”
“自他渡江南归之日起,你日日弹琴吟诗,琴音诗句中尽是思念之情。”
“你练剑习武,这本不是你的兴趣所在。”
“那日边境大营之中,你见到耿京首级,居然跌落了酒盏,还有对待那献宝之人的态度……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有女子中少见的胆识和肚量,不会轻易惊恐害怕,更不会随意下令杀人……”
“你听到关于他的事情,身子明显颤了一颤。”
“他出现时你的反应,旁人未曾注意,可我却看在眼里……”
“甚至是他拿剑对着你,你都不知反击自保,只是一直凝望着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还有你落泪了,这些年里你从来不曾哭过的,居然在他面前落泪了!那一刻,我就确定了你对他的感情。”
“后来是婚配之事,那么多王孙公子少年英雄,你看也不看一眼,居然拒婚至今!”
“还有今天之事……这么多事情交杂起来,旁人不知,莫非我也不知么?”
我曾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老师,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并为我保守秘密至今,老师,谢谢你。
“老师,你说……学生错了么?”
“……你并没有错,只能怪苍天弄人罢了。”
“那么如今……父亲集齐兵马后定会南下侵宋,还让我随军而行。我该如何是好呢?”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我们耗尽心力也无法改变的,那么只能顺其自然了……你不是一直想去南方看看么?我们去吧,好不好?”
或许我真的是个不一般的女子,从小看尽国家民族的纷争,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十几岁就能为国效力,可是,却在遇到辛大哥那一刻开始,注定了沉沦。曾经妄想化解战争,却发现这不过是我异想天开,父亲的固执是没有人可以改变的,那么我只能放弃了,一段时间的离开或许可以让我的心得到安宁。
只是苦了老师……
“老师,这么多年以来你已经够辛苦了,不要再为我劳神费心了,去做你的事情,实现你的理想抱负吧。我不想再拖累着你……”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莫要再想了,如果老师都不陪着你,还有谁能在你身边?”老师面有愠色,“瑶筝,什么都别想,我去禀明皇上让你微服出京,以调养身心为名。放心,老师不会离开你的。”
我的眼睛忽然一阵湿润——老师,我早已习惯了有你陪伴的日子,我知道你不会离去的,我早就知道。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你是我最挚爱的兄长,不能分离的人啊。乱世之中,我一直被命运的手指引着穿行,是你的不离不弃,才让我二十年的生命灼灼发光。
老师,我该如何报答你?
第八曲:塞上曲
离开燕京的那一刻,我好象飞出金丝笼子的鸟儿,策马驰骋在那羊肠小道上,感受紫陌红尘抚面而来的快乐——原来,长大后的我,也可以活的这么自由自在。
我们先策马向西,进入蒙古国境内,广阔的大漠草原本就是我最爱的景致,塞外飞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要不是那么多心事的牵绊,我真想留在这里,终老一生。
想象自己是属于江湖的浪客,一人一马,一筝一剑,四海为家,踏遍天涯。
老师笑我是小儿女心思,却又说:“瑶筝,若我们真的是江湖人,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你和我,都不必活的如此辛苦……”
“老师,你的心思总藏匿的那么深,你到底有什么苦?可以告诉我么?”
老师凝眸,半晌无言,随后对着天边落日,沉吟道——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老师在思念南方的宋国么?”毕竟,他的身体里流淌的是汉族的血, “老师,学生一直不明白,当初你为何……为何……”
“为何要考取金国功名,为敌国效力?”老师苦涩地笑,“瑶筝,我知道这问题已在你心中深藏多年……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辛幼安渡江回朝,那是他选择的路;我留在金国,只希望自己的才能可以得到施展,这是我选择的道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这段日子里,我们一路走一路交谈,老师的心思我只能理解,却不能赞同,走着说着,已进入了宋境。
此地名曰滁州,欧阳修曾有名句“环滁皆山也。”可见此处地势占优,易守难攻。这就是金国一直未能占领此地的原因么?
走在这个宋金之交的小城,只见这里一片富饶安乐的景象,更令人惊叹的是,城中百姓,几乎个个佩有武器,街上常有练功的人,并时常有人喊着“抵抗外敌”之类的口号,滁州之坚不可摧,缘于天时地利,更是缘于人和罢。
走在城中街道,听到路人讲述的滁州的故事——据说这里曾是狼籍一片,百姓困苦,金军每抢掠一次,这里的人便更加困苦不堪,朝廷还每每向此地征收重税,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直到来了一位传奇似的知州,此人爱民如子,清正廉明,先是上书朝廷免去三年赋税,收安了城西卧虎寨,屯田练兵,休养生息,召集训练了几千民兵,养精蓄锐,时刻做好抵抗外侵的准备。从此滁州改天换地,人人歌颂那位父母官……
奠枕楼上,众人聚集,听着一个说书人讲述这位前任知州带两千民兵击退前来扰境的金国两万大军的故事——
“去年八月,金兵扰境,辛大人率两千子弟兵力抗外敌。记得当时他就是站在奠枕楼头,指挥若定,任他金军两万之众,辛大人只说‘誓与滁州共存亡’!那真是将星下凡,来拯救我大宋国土,大宋人民啊……”
辛大人?辛大人?是他么?一瞬间我心绪涌动,手足无措。只是恍惚问身边的老者:“请问这辛大人叫做什么名字?”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辛大人名讳上弃下疾,他说过是希望有一日能弃去国土沦丧这块心病……”
我沉默了,十年来的过往,纷纷扰扰在脑海中纠缠——辛大哥,我们的缘分,多少年来,不曾断绝。如今我正踏着你走过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你所在之处。
“辛大人离任之日,我滁州百姓结伴送行直至城外几十里,这样的好官,我等何德何能遇上一次?辛大人说过我们滁州是大宋的门户,让我们务必坚持抗金,不可放弃!”
人群中掌声、附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如今那边境上,金军又蠢蠢欲动要扰我滁州,我们怎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听至此处,我起身向着门口走去,老师见状,随我走了出来。
“老师,你不问我要去哪儿?”
“自然是金国军营。金兵不听朝廷号令,随意侵扰宋境,公主不会坐视不理。”
我笑了,藏着苦涩的微笑,映着宋国明媚的天空。
离开奠枕楼走了不远,只见前方路上,一个白衣男子策马徐行,缓缓而来,长衫翩然,风采儒雅,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他又出现在我面前。
那男子策马经过我身边时,轻吟着一首词:
“最伤心,烽火烧边城,家国恨难平。听强徒欢笑,弱者悲声,热血沸腾。九龙神州来去,风雨惯曾经,愿待沧桑换了,酌酒看风清。此恨谁能解,天地寄奇情。
莫续英雄旧梦,请看刀光剑影——何处能清静?神龙功夫客,侠义世上名。更休问生死先后,泪难浇,何处托孤茎。应珍重,华夏精神,万世英名!”
他渐行渐远,而我,却禁不住对上一首:
“最伤心,世间有不平,家国恨难宁。听征人夜泣,胡笳悲奏,应厌言兵。 一剑天山来去,风雨惯曾经。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此恨谁能解,绝塞寄离情。
莫续京华旧梦,请看黄沙白草 。碧血尚阴凝。惊鸿掠水过,波荡了无声。更休问绦珠移后,泪难浇,何处托孤茎,应珍重:琼楼来去,稳泛空溪。”
老师默默看着我,听我念完,轻声自语道:“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愿望不灭,要实现又谈何容易?”
第九曲:平湖秋月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倘若这个世界还有原先,还有旧时月色,还有过去的时光,这个地方便是江南。
辛大哥,我到了,我终于到了。
人们总是说,江湖儿女,处处是家。但是在我,即使当自己是江湖人,走遍天涯,寻寻觅觅,却只是希望,能够得到一点你的讯息。
心头其实早已千遍万遍想过:便是寻到你,却又如何?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从来都知道,只要我还爱着你那样的人,寻找着你的踪迹,我就还听从着自己心中的声音。
辛大哥,天涯思君,恋恋不能相舍……
雨中的江南。山过雨颦眉黛,柳拖烟堆鬓丝。江南的几点疏疏雨,侵润细无声,渗透阡陌人。加上淅淅微风淡淡烟,就有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独特感受。
古老的江南。青瓦灰墙烟雨笼罩,小桥流水氤氲迷蒙,石板岩块层层铺就,木屋白墙鳞次栉比。
水做的江南。管弦触水莺花市,不知音不到此。江南的湖水粼粼,上有鸳鸯戏荷。湖的两岸千里莺蹄,红绿相映。坐在尾尾相衔的画舫,伸手触摸湿溟溟的柳烟花雾,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岸上似古琴般依次排开的木屋,也鉴证着这摇橹声中的似水年华。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簧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魂牵梦萦的江南。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帐。宜晴宜雨。薄暮须叟,灯船毕集。宜诗宜酒。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丛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时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竹春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江南的风华,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天连衰草,翠峰如簇。阜集繁华,酒旗斜矗。三秋桂子,七里荷香。秀骨清风,画图难足。它的山如扶苏温柔,青山尽解招人醉。它的水莲荷溢香,滟滟随波千万里。江南的舞榭歌台里,有采莲女绵长悠远的清声,十里秦淮的点点胭脂泪,烟雨中南朝的暮鼓晨钟和魏晋的旧时燕子。
辛大哥,因为你的缘故,我曾经梦乡在江南。不知今宵是何时的云烟,也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睡莲。只愿能够化作不朽的诗篇,长眠在你身边。
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想着我心心念念的人,抚琴在西子湖畔,从傍晚时分到夜幕降临,只有湖面上一小舟陪伴。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著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这是你写的句子,我一句一句刻在心头。
想不到,在那湖上泛舟的人,却也开口吟诗:
“江南春色,算来是、多少胜游清赏。妖冶廉纤,只做得,飞鸟向人偎傍。地辟天开,精神朗慧,到底还京样。人家小语,一声声近清唱。
因念旧日山城,个人如画,已作中州想。郑禹笑人无限也,冷落不堪惆怅。秋水双明,高山一弄,著我些悲壮。南徐好住,片帆有分来往。”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其气势豪情,比辛大哥也不弱几分。
接着,那人开始吹起一管洞箫,音调正和着我弹的平湖秋月,却多了几分不羁,几分洒脱。
小舟渐渐靠岸,那男子跳下船来,白衣翩然,风采照人,洒脱不羁的狂生气质,似乎有些唐朝诗仙的韵味,身手矫健一看便是会武,挺拔的身躯如同一棵钻天的白杨……原来他正是那一日滁州城中策马徐行之人。
“是你.”
“姑娘就是当日滁州应和在下诗句之人吧?”
我点头,微笑——此人言语大方,气度过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多结交一些汉人名士,本就是我自小以来的愿望。
“在下陈亮,字同甫,能与姑娘有如此缘分,三生有幸。”
“陈同甫?阁下就是龙川居士吧?布衣贤相,果然名不虚传。所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侠迈俗流。’说的就是龙川兄这般人物吧。”
“虚世浮名而已,何足挂齿?倒是姑娘上次一首合诗,让在下挂怀至今,方才姑娘所弹之曲所吟之句又让在下感慨良久……此生俯仰沉浮,虚度三十载,知音者寥寥无几,除辛幼安外,姑娘是第一人。”
辛幼安?
我从燕京千里跋涉至此,人事景致千变万化,我始终不曾失去你的消息,绕了这么大的圆圈,还是遇到了与你有关的人。
上苍,你待我不薄。
第十曲:寄生草
我和老师住在离西湖不远的一栋宅子里,我给它取名叫做“墨筝园”,然后将自己的房间叫做“琴梦轩”。我们谎称是表兄妹二人,打着书斋琴坊的旗号,招待临安的文人雅士,这是老师的长久以来想做而做不到的,也是我从小至今的梦。
这样的生活之中,我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常心痛难忍,老师那终日拧着的双眉,也似乎展开了一些。
龙川居士陈亮时常来拜访我们,与我们一起弹琴吟诗,畅谈家国大事,每谈及抗金复国之事,他总是难抑胸中的豪情,而我,就会暂时忘了金国公主的身份,与他们一起,青梅煮酒,论天下大势。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真的会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就这样生活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直到父皇派人将信笺送至我们手上——
“刺探南宋军情,为我大军充当先锋内应……一举灭宋之日,为父亲自迎接吾儿回返燕京皇都……”
我的心口一阵绞痛。老师看着我,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老师,我们永远过不了轻松平淡的生活……你看这书信,这就是我的宿命。前世今生的注定。
我刚刚好转的身体又急转直下,心绪更是再无前几日的开怀,老师为我寻医调药的同时,常常会发出不自觉的叹声——老师,其实早在燕京时我就知道,我的病决非“小恙”而已,你如此急迫地带我离开大金来到临安,就是怕我在父皇身边劳心劳力,油尽灯枯吧。
你的苦心我何尝不知?只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掉的……
算了,我不再计较什么了。
一个叫茗仙的女孩常常来学琴,还很喜欢和我们聊天——我自幼跟着老师、父皇、皇叔他们长大,从来不曾交过什么闺中的朋友, 现下有了茗仙,似乎一切都变的不一样了。
她总能准确无误的猜测出我的心思,而我,也会常常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她——只是除了我的身份,我的爱情。
我和老师或是龙川兄他们说话时,茗仙有时参与,有时只是静静地聆听——她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十七岁,生着甜美的容貌,有很灿烂的笑容。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羡慕——这般天真的模样,我十二岁之后,便再也不曾有过。
坐在镜前,生平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容貌:眉似远山却愁雾笼罩,目如秋水却终日凝眸,脸色由于疾病而显得蜡黄,多年来不曾开怀笑过……
“瑶筝姐姐,你真的很美丽呢。”
我回头看着茗仙的笑容,一脸困惑——美丽?这样就叫做美丽么?
“才貌双全,琴艺高超冠绝天下,熟读经史通晓天下大事,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啊,只是为什么终日愁眉不展呢?”
“这个……你不会懂的……你还是个孩子。”
“怎么不懂呢?女子之愁,多是由爱而来。有那么好的人爱着你,你还在愁什么呢?难道姐姐的心另有所属?”
“那么好的人……爱着我?……你说的是……”
“外面大厅那二人,皆为世间少见的君子——一个是谦谦君子,一个是翩翩君子,我早就看出他们都对你情深意重。姐姐,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老师?龙川兄?对我?真的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可是,即使是真的,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那钻天的白杨,还是沉郁的丹枫,又怎能替代那时刻遥望故园的,于敌军阵中昂然挺立之岩岩孤松呢?
第十一曲:胡笳十八拍
夜漫长,思父思母思故乡。思故乡,江南草长,却是他乡。
梦里寻根百千场,此时天涯人断肠。人断肠,残梦依旧,伊人弄唱。
初到南方时,只觉得一切都是新的。大宋的风土人物,江南的如画美景,无不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眸。只是身在其中,日复一日,却愈发察觉到自己与此处难以相融。风景虽美却易看厌,小桥流水的画面似乎总显得小气而略嫌束缚,精美的食物看似可口,却合不了我的口味,都说临安是人间天堂,可为何与我如此格格不入?
我的病情一直没什么变化,老师很是着急,而我,终日不提此事。人命长短,天道轮回,又怎可强求?
我在琴梦轩里朝歌夜梦,弹着老师教给我的所有的曲子,吟唱着亘古的诗歌。我的手指在七道银鸿上飞快地跳跃,琴音如流水一般流泻而出,长久不绝。学会唱不知名的歌曲,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于是时光就在我手指间悄然翻转,花开花谢之间,转眼又是一个春秋。我不知道日出日落,不知道朝生暮死,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冗长的梦境,待到梦醒时分,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越来越思念那片属于我的地方……
蓝天白云下面广袤的草原,我曾在那里策马驰骋,浅草埋没了马蹄;塞外大漠风沙侵染了我的容颜,却让我的心愈发安宁。那里才是我的生命赖以延续的地方。想起辛大哥,他也是一样吧,成长在大明湖畔,泰山脚下,也是属于北方的人物,却为了那个对国家民族的信念,来到南方,背井离乡。辛大哥,你也有过不习惯,有过黯然思乡的心绪吧?当年你渡江时如此毅然,有没有后悔过呢?
没有,你一定不曾后悔,那是你的选择,你渡江回朝,就是抱着有朝一日带军北上,收复故土,重建家园的信念。
我真心希望你能实现这理想。可我是金国人,大金国瑶筝公主,女真族的圣女,国家的希望。
刺探南宋军情,待时机成熟引大军南下。这是我背负的责任,与生俱来的责任。
可是辛大哥,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我不要看两军交战血流成河,不要看民不聊生家破人亡……
而且,你知道么?看你长眉紧蹙,终日凝眸,我心如刀割……
我的病好象在一天天加重,老师开始请外面的名医来为我诊治,每个人都是诊脉、蹙眉,然后跟老师去大厅谈话。老师,尽管你不让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傻瓜。
直到有一天,我心痛发作,用药之后睡在里屋,一觉醒来,听到外面有客人来访,正在跟老师讲话。
是龙川兄,陈亮。
“世杰兄,你不必隐瞒。瑶筝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
“……不错,既然你已经打听到了,又何必问我?”
“你忍心让她这么痛苦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痛苦?你到底想说什么?”
“让我来照顾她吧。”
一石惊破水中天。
“什么?”
“我是说,打从西湖相识,我就已认定了她,如瑶筝这样的女子,天下间能有几个?世杰兄,将瑶筝许配给我,我一定好好待她,决不让她痛苦。”
“这……不可能。”
“为什么?你知道瑶筝的想法么?怎么能一口拒绝?”
“她对你的想法我固然不知,可我却决不能答应。”
“……世杰,你不必说了,我不知道你们究竟为了什么缘故而来到这里,但我却看得出,你根本就爱着她,对不对?”
什么?
“没错,我爱她,这么多年了,从未改变。”
我的心头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
“外面大厅那二人,皆为世间少见的君子——一个是谦谦君子,一个是翩翩君子,我早就看出他们都对你情深意重。姐姐,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这是茗仙的话。
其实我早有感觉,龙川兄的琴萧吟唱狂放豪情自是不必多言。可老师呢?
那般的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其实我全都知道,只是既然没有办法回应,那么,便不说也罢。不提也罢,免得徒增心痛。
于是总在心里提醒自己:也许那只是多年的亲情罢了,老师心里是有着他的沧海巫山的。即使真的对我有了什么情意,这么多年,也会淡然,或是变成一种相互扶持的感情罢。
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那在老师心头徘徊不去的,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其实就在他身边。却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
我更加没有想到,这么久了,这种没有回应的爱,他却可以一直坚持着。岁岁年年。
第十二曲:临安遗恨
某些时候,那句话并没有谬误:女人因为爱她的是什么样的男人而矜贵。
只是红颜如花,寻不到苦苦寻觅的人,便直教寂寞开放也罢。
日相思,夜相思,催人泪,泪催人。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几回落花,几回泪?
日清冷,夜清冷,惊魂梦,梦惊魂。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几番思绪,几番梦?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才会与自己渴求的东西相遇,以至之后终究是错过还是放弃,谁又能做得了主,只有时间,自顾自的走着,在某个时候,它会在你心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使你一痛。
临安城传言:辛弃疾被当朝主和派权贵排挤,贬官潭州。
左丞相汤思退,监察御史王蔺,还有权臣史弥远——这些主和派官员的名字我已耳熟能详,辛大哥,就是这些人——他们无一不对你妒恨不已,无一不想置你于死地……我仿佛看到看到你满怀希望地策马入临安,却又见你满目惆怅离开这里,漂泊于天下。
走在西湖边上,看这传说是世间最美的景致——檐角峥嵘的皇宫禁苑,西湖山水风景怡人;苏白二堤如飞虹饮波,灵隐宝刹金碧辉煌;六和塔下,九溪十八涧迷濛如画,画舫游人,熙熙攘攘……
辽阔无垠的天和地,繁华拥挤的临安啊,你容得下那么多衮衮政客、王公权贵,那么多欺天毁地的奸邪、昏庸无能的废物,你容得下丧尽天良的相互倾轧、排济、残杀不已的贪官懦将,为什么容不下当朝忠义第一人,容不他腰间那可以扫荡妖氛、靖宇中原的寒光宝剑?
我虽看不见那些伪君子的嘴脸,却可以猜测出他们迫害你的原因:“倘若辛弃疾在朝得宠,你我之流将置于何地?”那皇帝为何不知他们的用意,居然看不清你悃悃忧民之意,拳拳报国之心;不明白你七尺之躯满腹经纶随时准备为大宋黎民万死不辞,可我明白,我明白啊。
可笑的是这命运的无常。你太优秀,有多少人嫉妒你,步步皆是阱,一层一层,看不清世人本来的面目。
朝廷无道,壮志难酬,屈原投江,陶潜隐居,可你呢?你会逃避么?我知道不会的,因为如果那样,你就不再是辛弃疾。
岳飞为奸人害死;张浚饮恨气绝;虞允文韩元吉皆被废黜罢官。只有你还在努力着,你永远不会迫于外界的压力违背自己内心的声音。
尽管你可能已经预料到你的下场将是怎样,但你不放弃。
我们都是这样的人,为了心中的梦,不放弃,永远不放弃。
“今闻潭州境内有宋军集结,欲北上伐我大金,吾儿务必前往一探。”
接到父亲的第二封书函后,我苦笑。
和老师一起,离开临安,去往潭州。
龙川兄,原谅我不辞而别。相信终有一日,你可以找到自己注定中的人。
第十三曲:云水禅心
潭州。
到达时是元宵节的傍晚,听闻此处今夜会有很热闹的花灯会,我们饶有兴致。
这里的元宵夜人潮如织,热闹非凡,我和老师穿梭于人群之中,没有多久,就被人群冲散了。
我兀自走着,这般繁华喧嚣的元夜,我还能度几回?
只是人世间的缘分未免太过凑巧,在这灯火灿烂,鱼龙飞舞之中,我居然又一次看到他。
一袭普普通通的长衫,没有官帽,没有车马,只是提着一盏玲珑灯,他居然就从我身边经过,擦身而过。
除了我,没人认得出他是谁。
前世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而过,辛大哥,前世的我们经历了多少苦难,方可于今生有如此的缘分?辛大哥,我多想对你说话,你可不可以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当年大明湖畔学琴的孩子,还有那个敌军大营中被你用剑尖指着心口无惧无畏的女子,你记得么?
可是你走向一个在街角等候的女子,将手中的灯递给她。然后看着她的笑颜如花,浅浅微笑,无言之中,情深意重。
我知道了,那是辛大哥的妻子,如湖夫人。
我的心里,忽然隐隐作痛……
我在灯火零星的地方静静观看,看那女子眉目清秀,举止典雅,看她面对着辛大哥笑的一脸璨然,看她拿出丝帕轻轻擦拭辛大哥额角上的细汗……
在那一刹那间,我的心里,忽然一片明净。
佛家说,修五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我们并非没有缘分,我们早在前世的忘忧河上就结下了因缘,只是我们没有修够时间。
这一世陪伴你的,注定是你面前这个温良贤淑的汉族女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我,只能远远看你,日复一日。
你们相携走上前方的路,可是为什么,你却不经意地回眸一望?
是我的错觉么?是的,一定是。
可是,很多个日子以后,我却读到那首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第十四曲:将军令
我背着琴走在潭州城大街小巷,看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想象哪一条路上留下了他的足迹。我已明白缘分不可强求,只是生命中最初的爱恋,无法改变。
很是喜欢这个地方,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斗志昂扬,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向上的气魄,爽快,诚恳而有霸气,这是我在临安时不曾看到的。
在这里,人人都在关心着边境的战争,关心着北方被金国占领的土地欺压着的人民,人人都在讨论着辛元帅在集结军队,准备抗击外敌,有朝一日挥军北上,收复失地。
望江楼上的说书人,日日讲述着辛元帅和飞虎军的故事,很多人就是听了这些故事,当即收拾行装,加入抗金阵营。
我也常常留连于望江楼上,听着那些故事,浅笑轻颦,想着他的模样。
以剿匪为名创建军队,实是抗金甚至北伐的准备,阻止建军的十二道御前金牌也不能阻挡你的脚步。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军队营房建起的那一日,却因连日大雨而使瓦片烧制不及,辛帅说不要紧,军队一定可以按期住进建好的营房。旁人半信半疑,当晚大风骤起,第二天一早,二十万片瓦整整齐齐摆在官府门前。我说辛帅是武曲星下凡,你们莫非还不信?”
有个老人听了这话,笑着说道:“此事城中很多百姓都知内情。那是辛帅下令从潭州每户百姓家中购买十片瓦,以解燃眉之急。当晚,我们潭州城的百姓纷纷揭起自家房顶的瓦片,冒着倾盆大雨送去衙门,本不想要什么银两,辛帅硬是要我们收下。这样,一夜之间二十万片瓦尽数聚齐,飞虎军营如期竣工。”
在场的知情百姓说道:“为飞虎军出力,不要说只是揭几片瓦,即使拆了自家房顶,也心甘情愿啊。”
老人道:“是啊。我和儿子都去军营要求参军,辛帅说我年纪太大不可再上战场,就给我安排了在营中起草简单书檄的职务。给我们两份多的军饷。我那儿子对辛帅钦佩不已,发誓要跟随他挥师北上呢……上回看他们训练,那天下着倾盆大雨啊,士兵们淋着雨,辛帅自己也淋着雨,教那些兵士们喊‘收疆复土,保家卫国’。那个气势,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还有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也淋着雨站的笔直。辛帅问他们怕不怕,他们一个劲说‘不怕,我也要做辛帅这样的英雄!’我看到那情景,真是老泪纵横……”
听至此处,两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潸然而下。
辛帅,辛帅,从当年的辛公子到如今的辛元帅,这旁人的称呼中包涵了你多少艰辛——
我曾向往江湖侠客的生活,而你不是侠客,只是英雄,为国为民的英雄。英雄和侠客大不相同,侠客是酒,可醉可癫狂;可是英雄即使酒入豪肠也是一堵墙,站成一尊塑像一个标志一个符号,是一个理由让我们可以拒绝那些软弱那些逃避那些优柔寡断那些人世间无所不在的渺小的伤。在街角看见飘飘的衣袂风一样闪过,那么必定是侠,人群里传来的诟病或是辱骂对他来说只是浮尘在衣,抖一抖照样冷月孤星仗剑天涯;可是英雄不同,英雄是尘世中一株泣血的树,他得挺立在升斗小民的视线里,用自己的悲剧去慰藉世人冷漠干涩的眼睛。这人世间的道义是跌落尘埃的珍宝,要鲜血和眼泪的洗涤才能重现温婉的光泽。他们永远不能拂掉一些牵挂一些责任,正如永远无法轻轻地拂掉鬓边洒落的霜华。
可是这对你来说是那么的艰难,那些苟且偷安的人撕裂了你的理想。若抛得开,那边界不过是一道河一堵墙,挡不住铁骑也挡不住刀枪;若放得下,宋金之争也不过是大梦一场,那些在水里火里喘息着或是死去了的黎民百姓也不过是归复尘埃远如幻影。但是不行,家国大义压得你无法纵身一跃,无法跃出那些父老那些乡亲浑浊与沧桑的眼睛。你只能向前,走在这刀尖上,把自己的苦痛和隐忍当作是信仰的馈赠,当作是证明生命价值的途径。
在临安的日子里,我曾以为没有多少人能理解这样的牺牲,即使你用生命化一场甘霖,那些被滋润和被浇灌的也只是翕动着鼻子,也无法从这雨露里嗅出苦涩的无声的痛。
现在我看到了,在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多的人理解你,爱戴你,支持你。
还有我,从敬仰到感动再到隐隐的心疼,一步一步地走近你,无畏地付出自己的人生,却永远无法与你在这苍茫的人世间换一份相惜相怜的幸福。英雄的光焰是明亮温暖的火,而爱情是飞蛾,被吸引着奋不顾身地接近却不是融入,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赌一场永不会到来的幸福。
或许只是我不曾知道: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双肩扛满了被世人遗忘或是舍弃的道义,却再没有地方可以给爱他的人依靠;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是别人心里的梦想和幸福,自己却梦想着用身躯用生命用千古的忧愁去换芸芸人间万世的太平。
可那万丈红尘里,更多的还是平凡男女柴米夫妻,英雄只是湮没在烦琐日子里的一段传奇。凭谁问:在那众人之间,可曾景仰过这样的英雄,可曾想用温暖的手心去抚慰那些在尘世间兀自寂寞的面容……
我抬头,任清风吹干脸上的泪痕。然后对着所有人微笑,浅浅的笑,嘴角斜斜上扬,与天边的云霞连成一道美丽的彩虹。
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醉卧望江楼,笑看缤纷坠红,遥忆当年,曾是长剑舞飞雪,谁家瑶琴催落英。大明湖上,鼓角边城,且把残酒向东风。遥为君祈,心心念念,苦苦苍生,求遂普世太平。
遥为君祈,心心念念,苦苦苍生,求遂普世太平……
第十五曲:离弦
当潭州城第三位名医对着我摇头蹙眉时,我就知道,我所有的欢乐与痛苦,或许快要结束了……
本就少有欢颜的老师,一张清癯的脸庞,愈发愁苦不堪。
“老师,别难过了,生死有命,我已经不再介怀了。”
老师一直背对着我,不回头,也不回应。
“老师,真的,我一点都不痛,没事的,老师……”
他的双肩忽然有阵阵的抽搐。
“老师,你怎么了?”
我硬是扶住他的双肩让他转过身来,动作僵在看到他面庞的那一瞬间——只见那张沉郁冷峻的脸上,满满都是纵横的泪水……
“老师……”
“瑶筝,瑶筝,老师不能让你死啊,你知道么?知道么?”他说着,忽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我的泪水,也在顷刻间浸湿了老师胸前的衣衫。
多少年了,这是老师第一次如此强烈的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
“老师,我的命……还有几年?”
“那些庸医乱说的……不作准的……”老师喃喃道,“老师会治好你的,瑶筝,别怕……”
静静倚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话语,回想起当年那件小事——
济南王府中,我读书时大声念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皇叔忽然怒目而视,手中用作家法的荆条狠狠落下,却打在老师的手臂上,老师低头说:“瑶筝,别怕!”;
“瑶筝,别怕,老师一直在这儿……”
十六年风雨共度,这句话一直响在耳边——老师沉郁的情感,长久不绝……
算算日子,七月初四,还有三日,我就满二十五岁了。
大夫说,悉心调养,我还能活三年。
足够了,我的,老师的,龙川兄的……所有的苦难都会有尽头了。
我该再做些真正想做的事情,让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了无遗憾。
七月初六清晨,我背着琴,登上望江楼最高的亭台。弹奏一曲《清心普善咒》,心如明镜,等待伊人到来。
傍晚时分,他果然出现。
透过门上镂空的花纹,我静静凝视着他,我们之间只隔着这一扇木门,咫尺之距,却似远隔千山……
他独自一人对着窗外的景致自斟自饮,那身影如此清冷寂寞,都说他每隔十日就来此地一次,无人陪伴,只是独自排遣身心的劳累与寂寞……辛大哥,我知道只有寂寞,方可让你暂时远离这纷繁尘世。可在你身边,没有人能懂。所以,我才这样心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拭英雄泪。”
他又在念诵这首词了,这些句子早在我心头萦绕徘徊了数次,却是直至今日,才听到他亲口吟出。
我抚琴,曲子是《双声恨》,口中吟道: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窗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听到我琴音诗句,他果然循声而来。
不变的长眉入鬓,眉间紧蹙,衣袂翩然,可是记忆中乌黑的双鬓已染上点点风霜。我的心头涌上一阵苦涩——辛大哥,你还好么?你可知道,十三年来,我的思念从来不曾改变。
他站在我面前,凝望着我。
筝声起处落英飞,遽引心情向碧霄。思绪纷飞诉往事,瑶琴声中烟雨摇。时空就这样逆转。回到十五年前的大明湖,八年前的金军大营……辛大哥,你的目光,还是如此幽深,如此苍凉……
黄昏中,我终于又可以这样与你相望,时间,就此而停下。天地一片安宁,万籁俱静。
我停下抚琴的手,斟酒,轻轻说道:
“家国飘零,江山轻别。有人只知苟且偷安,不顾那沦丧的山河受难的百姓,有人却还坚持着那最初的信念,立志抵抗外敌,收复河山,万里清秋,水随天去,山水之色却只成献愁供恨之物。将军登临之意,并非无人能会。”
他幽深的眸子里面忽然有了明亮的光芒。
“姑娘,你是……”
“我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歌女,抚琴为生,自幼孤苦,无名无姓,被人称为‘抚琴女’而已。”顿了一顿又说,“久闻将军文采过人,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乃是当今世上唯一能与北宋诗人颉颃之人,堪与东坡居士比肩。不知是否有幸,请将军赐我姓名?”
“姑娘过奖,辛某作文只为抒发胸臆,岂敢与东坡居士相比?唯一相似之处,恐怕就是命途多舛,四处迁谪罢。”他自嘲地微笑,眼中却闪动着掩饰不住的炯炯光芒……回眸看我,目光定在我面前的瑶琴上,“姑娘瑶琴妙音如水,深情无限,筝声起处落英飞……不如便叫做‘瑶筝’罢。”
我心中一阵颤动,感动的忘记了如何言语——辛大哥,原来你并未忘了我,大明湖畔的完颜瑶筝。
“至于姓氏,辛某不好随意取之,倘若姑娘不弃,不妨就用辛某之姓好了。”
思君慕君十余年,未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以与你相对而坐,饮酒谈天,而你送我的姓名,让我一瞬间竟有一种幻觉:我真的可以与你在一起,此生走在你身旁,朝朝暮暮,海角天涯。
他静静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抚琴。
“将军也是精通音律之人吧?不知我是否有幸,可以听到将军的琴艺?”
“只是粗通皮毛而已,今日有知音相对,不妨献丑。姑娘要听哪一曲?”
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离弦》。”
他脸上流露出一刹那的惊诧,随后渐渐平静,缓缓微笑:“姑娘心思,果然与众不同。”
我也笑了:“将军可否借剑一用?将军弹琴,我可舞剑相陪。”
寒光宝剑在手,那些当年的回忆,又一次在我脑海中飞旋不停——辛大哥,这些年来,剑作龙吟之时,你可曾想起过当年湖畔树林随你舞剑之人?
第十六曲:知音
长长的流苏,罗幕轻寒,纤云飞渡楼台栏杆,我剑锋挥舞行云流水的身影,隐隐遮现。
竹帘疏处,清露澹澹,海棠飘落在窗前,他高昂的琴音,响彻湘江边的淡天远山。
旷古之日,旷古之今。
日与月在这绝代的才情与风华里更替。山也动容,云也含情。曾多少次告诉自己,这世间,只有这一人,堪能为我一柱一弦的守候这锦瑟一般的华年……
雁过无声,风过无言。
老师曾经说,这世间,和你一样清高雅致的女子,都跨上白鹤,随着仙骨俊朗的夫君,到九天之外弄箫引凤。而你,却走遍大漠江南,千里奔波,然后隔着潭州小巷一林修竹,思念寻觅那一份永远得不到的幸福。
纵然世人难以理解,纵然上苍早注定了我们的命运,我依然如此坚持,如此执著地将他珍藏在深深的心底。爱他,不在乎得不到憧憬的结局;爱他,如果此生必须分离,那么,来世也绝不相弃。
澈如水晶的心中,只在乎与这样一个人,同唱同合,同吟同哦,同曲同歌。
我随着他的琴音舞剑,用尽毕生的心力,十三年来的苦苦相思,全都融于其中,茗仙说她看我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如今这一刻,该是我这一生最美丽的时刻,用如斯流畅的点点剑光,厮守这痴绝的爱情。
辛大哥,你明白么?
琴音愈发高昂,我的双手双足,却开始慢慢地不听使唤——
大夫说我不可再习武,因为心房之衰弱,早已承受不住任何大些的动静。
曲至高潮,一声颤音,我的心忽然痛如刀割——
整个身体缓缓向后倒去,舞剑的右手姿势无法改变,那剑尖径直刺向自己的小腹。
罢了,辛大哥,可以在这一刻死去,也算是守护了自己的爱情,了无遗憾。
可是千钧一发之际,他飞快地伸手过来,一手托住我身体,另一只手——
紧握剑尖。
鲜红的血液自他手中缓缓滴落……辛大哥,你这又何苦?
他不顾自己受伤,只是询问我的病情,让我快些服药。
我忍着泪水服了随身的丹药,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鲜血淋漓下面是翻开的皮肉深深的伤痕,很痛,一定很痛,否则为什么我的心里那种扼疼人心的悲恸和感伤会如此痛彻入骨呢?
烈酒清洗伤口的痛楚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尽管他不说,但当烈酒冲过伤口时,他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
我的泪水,缓缓流过脸庞……
抬起头,却发觉他一直凝视着我的双眼,凝视着那夺眶而出的泪,若有所思……
八年前闯金营擒叛贼那一役,你曾用剑尖指在一个女子的心口上,那女子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生死关头她毫无畏惧之色,只是凝望着你,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
辛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说出口,我的梦就醒了,碎了……
他伸出左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相顾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拿出随身的丝帕,轻轻替他包好伤口,终于松了一口气。
倘若我真的是一个平凡的歌女,该有多好?
我一定这样握着你的手,再也不放开。
如果不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如果不是国家之间无休无止的战争,如果你不是如此大义的一位大宋英雄,如果我不是背负着沉重使命的金国公主,如果我没有这般深沉的爱着你,那么,便不会有这离乱岁月中我斑斑清泪,也不会有这山河也无法承载的压在我们身上的孤凉和悲哀。
一曲《高山流水》中,我们开始谈天说地,忘记了时光飞逝,天下大势,宋金之争。文字历史,诗词歌赋,在我们的谈吐举止之间,融汇成深沉的旋律,美丽的诗篇……
三个时辰,四个时辰……我们都有些醉了,尤其是他,大概是太久没有遇到知音的缘故,他畅饮欢笑的样子,让我无比开怀,看着他舒展的眉宇,发光的眼眸,我的笑容也该是十三年来不曾有过的灿烂吧。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不诉离伤。
让时光静止吧,让一切过往,什么身份之别民族之争,统统随风而逝吧。我只愿此生陪在辛大哥身畔,与君畅饮,甚至……伴君征战。
他真的醉了,迷离的目光已有些恍惚,忽而开口说:
“瑶筝姑娘,我们为何没能……早些相遇?”
我的笑容静止在脸上。
辛大哥,其实我们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相遇,只是命运,让我们不能在一起……
辛大哥,若不是出于身份宿命,我们是会相爱,然后不离不弃吧。
此生能有如此经历,我已心满意足。只求来世,让我们相遇,相知,相恋,再也不要分开……
佛家说前世因修后世果,我相信,所以坚信我此生所受的苦难,能修得来世与辛大哥相伴相守的幸福。想那如湖夫人,也是前世受尽万般苦楚,才得以今生与辛大哥执手偕老吧。
这就是命,前世今生的注定。
二十三年陈的状元红,被我们两人饮了三坛。酒香溢满望江楼,溢满湘江,潭州,然后溢满大宋。
辛大哥伏案而眠,甜美如孩童一般。
能让他享受这一夜的安宁轻松,我已不枉此生。
与君欲赴西楼约。西楼风急征衫薄。且莫上兰舟。怕人清泪流。
临风横玉管。声散江天满。一夜旅中愁。蛩吟不忍休。
第十七曲:别亦难
窗外天色渐明,转眼之间已是七月初七的清晨。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鹊桥之会的长短,也不过一夜而已,能在这样的日子与他相伴这六个时辰,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么?
十三年的等待,苦么?我对着梳妆镜,浅浅一笑,看到那眸子里有秋水的清柔——当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出现时,一瞬间,所有的苦难都化作云烟。
辛大哥,我的绕梁古琴留下给你,这颗心也一起留给你……
这十几年里,我们曾素袂青衫,并肩而行,也已在这楼台上指点江山夕阳古壁。我把今生惟一开怀的笑容给你,把今生惟一痴绝的爱情给你,把今生惟一的眷恋给你,然后,再不问你索取什么。
在琴背刻上——“高山流水,莫失莫忘”。就当我是你萍水相逢却不再相忘的知音,你的夫人见了,也不会心存芥蒂。
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从此,我再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我回到住所,走过老师和我收容边境流民的大屋,走过那一林修竹,径直走到老师面前。
老师闻到我一身酒气,就猜到发生了什么,长叹一声。
“你从来不曾喝酒的……你分明知道你的身体已经……算了,快去休息吧。”
待我再度醒来,枕边是温热的汤药,还有一张琴,琴名绿漪。
我拖着孱弱的身体,继续在这竹林小居中生活,教一些女孩子弹琴读书,辞藻诗赋,甚至治国策略。
有个女孩告诉我,她父亲让她从此不要再来学习了,“才藻非女子事也”。 我惊谔,无言,老师忽然出现说,胡说什么,你看瑶筝姐姐是天上瑶池的仙子,才华妙绝天下,能与她学习是你几世的福气。
我抬头看着老师,多少年了,我所有的才华学问皆拜你所赐。如今的我已是将死之人,可是在你看来却是误入凡尘的仙子。老师,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却无法做出回应,可是你放心,我再不会去见他,从此我就在你身边,直到离世的那一天。
我一直都知道,老师,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抛弃我的,是不是?
我每日给父亲修书一封,变着方式说这里兵多将广不可强攻,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发现是我在拖延南侵的时间,总之我不能让金兵南下,决不能。
我和老师再上望江楼,想看看大江东去的景致让我的心绪平静一些。刚上到顶楼,有个跑堂看到我,忽然问:“是瑶筝姑娘么?”
我有些惊讶,还是点头微笑。
“姑娘你终于来了。辛帅让我务必把这个交给你。”
裹起来的丝帕,打开来看,里面包裹的东西,只有——
一颗骰子。
丝帕上书:仅以此物,了表寸心。辛幼安上。
骰子?这又是何意?
我回眸看老师的神情,他盯着这骨骰,眉间紧锁,一言不发。他已知道其中意义了吧,只是不愿让我知道。
算了,我早已不再对辛大哥报有任何憧憬了。便也不会再追究这骰子的含义。
只是苦恋一生的人啊,又怎可说忘记便忘记呢?
这小小礼物,我将它缝入锦囊,配于心间。有朝一日,或许可以读懂其中涵义。
如今的日子,面对梳妆镜,看着镜中已经有些黯然的容颜,十几年来的记忆鲜明如昨:我的青春,从十七岁的边疆大营里,开始绽放,二十五岁,潭州望江楼上,刹那芳华,弹指一挥,然后飞快的枯萎殆尽……
似这般如花美眷,逝水流年。红了的樱桃,绿了的芭蕉,那些抛掷的流光,那些匆匆的脚步,那些曾经的等待……
一切都应当开始释然。只是有些事,它在心里最底里那个角落,没有办法去忘怀。
第十八曲:十面埋伏
本以为剩下的日子可以这样平淡地度过了,哪曾想到,意料之外的事情,还在不断地发生着。
老师的情绪一天天阴霾下去,我想一定是我的身体的原因,于是我每日为他斟茶抚琴,陪他谈天说地,也算是我能为他做一点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端着茶盘走到他门前,却又一次听到他与别人的对话——
“世杰,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有收复疆土的一天?如今大业指日可待,你怎么又退缩了呢?”
“我从来不曾退缩过!只是收复疆土,自有其他办法,为何非要做这种害人之事?”
“你当年不是说过,待时机一到,就将那金国公主带到皇上面前,用她来向金国皇帝换回我们大宋的城池,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你多年以来忍受世人唾骂,不就是为了今天完成使命,吐气扬眉,回归故土么?我们以为你在临安就会动手了,你究竟在做什么?想什么?”
一瞬之间,天地倒转。
老师,我早知道你尽管在金国做官却不曾有一刻忘了宋国,我早知道你心里定有其他的打算。可是我猜到了这些,却最终猜不到这结局。
原来你一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使命,原来你带我来到大宋,早就抱有其他的目的……
老师,我并不怪你,真的。
只是泪水,又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不可,我决不可用瑶筝来换取疆土,决计不可!”
“为什么?那金国公主究竟与你有何干系?为了她你可以背叛背负这么多年的使命?”
“这些你不要过问,总之我决不会让瑶筝受到一点苦头!”
老师的语气是我这么多年来不曾听过的强硬。我倚着门框,慢慢坐在地上,泪水潺潺……
茶盘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瑶筝!”老师大步冲出屋门。
“这就是金国公主吧?世杰,既然你不忍动手,就由我来,带她去见皇上!”那人举剑相向。
“你休想碰她!”老师挥臂阻挡。
血花绽放。
“罢了,罢了,世杰,原来你对她已然如此情重……你好自为之。”
那人收剑离去。
“瑶筝,吓到你了吧?有没有觉得不适?告诉老师,哪里不舒服?”
我伸手按住老师的伤口,拼命摇头。
“瑶筝,对不起,老师骗了你这么多年,还害你如此。瑶筝,是老师的错……可是,这些年里,我从未有过用你交换疆土之意,瑶筝,相信我……”
“我相信,我相信,老师,我一点都没有怪你……”
老师,倘若不相信你,这个世间还有谁是值得我相信的人?
这些年里,你的心,想必苦到了极处,家国之义与心中深情,孰轻孰重?我们都受着这抉择的痛苦,我又怎会不明白?
“瑶筝,老师宁拼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
“老师,我不害怕,有你在这里,瑶筝什么都不会怕的……”
乱世的烽烟兵戈中,两个相依为命却注定不能相伴终生的人,相拥而泣。
命运纠结。
第十九曲:广陵散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强迫自己忘记生命中曾有辛弃疾这个人的存在,可是不可能,那些曾经的过往曾经的话语和身影,还有心间锦囊里不知何意的信物,时刻敲击着我的生命。
我知道我跟他被越推越远。他背负他的责任,我忠于我的民族。在国家民族面前,在黎民百姓面前,在我们这两个人之间,爱情太微弱了。虽然我一直抱有奢望。虽然那个共携白首的愿望,当年“愿待沧桑换了,并辔数寒星”的祈祷,早已闪亮着飘的很远。
父皇来信,让我再去临安,到城郊驿馆见一个人,然后带着此人给我的东西,返回燕京。
我实在不想再去临安那个地方,对那里的记忆除了一些模糊的小桥流水,奢华的皇宫禁苑之外,就只有“东南妩媚,雌了男儿”,“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的浅薄印象。
可是猜想一下,这次要见的人,极可能就是我们金国在宋国的内应。
那么,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已经不能骑马,老师驾着马车带着我离开潭州,宅子和那一林修竹,还有不少银两,全都留给那些投奔而来的边境流民,那几百人随着我们的车,送了好远……
辛大哥,我就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不是命运使然,说不定我也会像你一样受万民爱戴,造福一方百姓。可惜,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到了临安城外,稍稍安顿下来,我坐在驿馆的大厅里,抚弄我的瑶琴。
老师看着我,一脸忧伤。
我弹起一首曲子,是从前不曾弹过的《广陵散》。
“瑶筝,你今日一曲,今后便不会再弹了罢。”
“老师果然洞若观火。”
“广陵一曲终遗世,三尺瑶琴不复弹。老师知道你的打算了,老师会帮你的。”
我微微笑着望着他。
“不再弹琴,也是好事,我常常懊悔当年教你弹琴,倘若你不曾学会此道,也不致将生命与精力消耗在这几根琴弦之中。”
“不是的,老师,一切都是定数,你不要放在心上。”
第二日,是我接见宋国来使的时候。
史弥远,这个名字我早在上次离开临安时就已耳熟能详。果不其然,他果真是我们金国的内应。
堂堂大宋丞相,竟会投靠外敌,将苦苦做好的大宋兵力分布图和皇宫地图交在金国公主手中。这样的人,其罪当诛。
辛大哥,我可以为你做一点事么?
隔着屏风,我与那奸邪小人说话。
“公主明鉴,皇上所需之物,已经尽在其中。只希望皇上入主中原之际,莫忘了下官的功劳……”
“史丞相如此忠心耿耿,我大金自不敢忘。”
“谢公主,公主大恩,下官铭感于心……”
“你的事情,我自会在父皇面前美言。你不必太过担心。丞相近日辛苦了,今日就留于此处,本宫为你设宴,以表谢意。”
“公主厚恩,臣感激涕零……”
晚宴开始时,我坐在大厅主座,对着那令人厌恶的叛国贼子,弹起昨日练习的曲子
——《广陵散》
这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的演绎,这是嵇康面对死亡时优雅的绝响。
老师不曾告诉我曲中的深意,是我自己,在这旋律之中,忽然明白——
这曲子的意义,在于——
臣凌君。
血一般的记忆,一瞬间席卷而来,从小到大我都在想着能为我的国家民族做些什么,能帮父皇的宏图大业做些什么,可是看看如今,我都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大金国,对不起,女真族……
我最终是一个罪人,天要降罪我无话可说,可是这一切是我一个人的选择,与老师,与辛大哥……毫无干系。
曲至高潮,我心痛如刀割,仍然拼着最后的力气将这绝响之音继续下去。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琴者,禁也。
早知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八绝:清奇幽雅,悲壮悠长。
我就这样对着一个令人生厌的叛臣,在这雷鸣雨骤之时弹奏,我违背了古琴的大忌,而天谴,何时到来?
宫商角羽徽,整齐地排列着。此刻,琴弦仿佛也弥漫着某种忧郁的气质,如临大敌般的肃穆。
我又一次想起嵇康,以及他指下的琴——
在主人的挥洒之间,琴成了衡量万物与寂静,往昔与未来;衡量人类内心真实与生活着的这份现实的一杆标尺!琴声嘎止之刻,就是主人从容赴死之时。那铮铮的琴韵声,伴随着昏黄瑟索的苍穹,骤然响起……。激越昂扬,悱恻侘傺。在那一弹一拨之间,我分明看见了他正忘情其中,恍若于山水之间般的诗意与沉醉。琴家倾其毕生之余力演绎了音乐,而音乐高亢的唱吟也完整地为这个濒临绝境命若悬丝的生命阐释了它应有的高度……
“斯人已远逝,空余黄鹤楼,白云千载空悠悠。”当刽子手刀落之前,和着这不散的悠扬余韵,嵇康的灵魂早已循身遁离,冲破尘嚣,旋伴在纯净而湛蓝的天宇,让生命回归到了它本该回归的原初穹窿。《广陵散》因此也就成了嵇康的“安魂进行曲”与生命的杳杳之音。
绝响也响在了生命的尽头,响给了永恒的死神。也许,这是一种对死亡的献祭与嘲讽,也许这也是一种以“肯定之死”让“否定之生”彻底输掉的向死而生的决绝。
一切悲剧性的抵抗都源于这“耻与魑魅争光。”的天性!与这“夜已久,何不来也?形骸之间,复何足计?”的超然。
那么我呢,此曲终了,我的性命也快要不复存在。
曲至尾音,我最后的真气聚于弦上。
绿漪弦断,琴中暗器直射那叛臣的喉咙。
他无声无息的倒下了。
“老师,这人献来的东西,你帮我……”
“置于大宋皇帝书案之上……有江湖侠客爱国心切,见史丞相进了金国驿馆,便尾随其后,见其要将此重要之物献给金国人,便出手发出暗器取其姓命,将罪证献给大宋皇帝。”
“老师,谢谢……”我抬眼看到那尸首,心上一阵难受,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饮落,眼泪掉落。我是不是应该黄泉下落。我想念你了,辛大哥。碧落黄泉里,我会在那里年复一年地等着你。等你理想达成,百年之后,来寻觅我。那里是不是没有江山没有万民。那里是不是可以一起看夕阳了。
“瑶筝,别再看了……”
我的生命,几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辛大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如今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去了。
参透了生死,本不该引来血光杀戮。但人间的烟火与情怀啊,太令人痴迷,太令人执着。为了我心中挚爱,为了两个国家千百万条人命,我只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广陵散,悲歌绝,琴筝从此谩堪嗟。
第二十曲:葬心
相思有多长,那冷月下的残梦就有多长。
相思有多长,漂泊过的山水就有多长。
相思有多长,你与我的距离就有多长。
相思有多长,倾一海的思入更漏就能滴多长。
相思有多长?我已经用一生细细丈量……
我已经不能走路了,整个人瘫软的好象已失去了半条生命……坐在老师的马背上,被他带着,扶着,行走天涯。回归属于我的北方,寻找我生命的最终归宿。
老师说这是上苍给他的机会,让他陪着我,千里奔波,往来求索。从宋都临安到蒙古大漠,这山一程,水一程,他说我仍然巧笑倩兮,顾盼生辉,是瑶池下界的仙子。当年初长成时,明晃晃的金带束不住风一样的长发,云的衣裳,惊鸿一顾,便如同杨柳岸一曲清越的筝音,带着冰雪的灵黠,带着旷世的才情,带着水晶似的心地,带着瑶琴的神话,闯进他心底,激起石崩和天动,从此,天下红颜,世间功名,甚至大宋的责任,在他看来,都成了空。
尽管我知道,什么清丽容颜啊,旷世才情啊,早在潭州时,走下望江楼那一刻,就已枯萎殆尽。
我们一路回到燕京都城,可是还未入城,便听说一个天大的噩耗——
父皇三日前暴病驾崩,堂兄完颜亮继承大统。
天塌地陷,乾坤倒转,排山倒海的悲伤袭来,冲天撼地……我哭的昏了过去,被老师救醒,然后再也不发一言。
入宫拜过父皇,我径直离开京城——
这里再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那个堂兄凶残暴虐,无恶不作,大金,还有大宋,万千黎民,恐怕都会断送在这个人手中。
可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老师策马带我走出城门时,身后,残阳如血。我承受着那种扼疼人心的悲恸和感伤,痛彻入骨……
我们回到了大明湖畔,此时是秋日,丹枫无语,纪念当年种种,这片落英纷飞的湖,在我们离开之后,这些年里,该是怎样的寂寞。而我,又该如何填补这内心的空白。青衣长剑,瑶琴青松,我好象看到你,又站在繁茂树丛之中,遥望南方。那时的我,弹响一曲淇奥,吟唱一首夜筝,当年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今日我总算懂了,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而早已远离此处的你,可否听见。纷纷飞飞风里转,断断续续半分缘,生生死死可再两手牵。追追赶赶飘更远,日日夜夜痛没完。滚滚红尘,我们路过,只是路过,留给后人一个永恒的传说。^
曲径斜入桃花瑟,剑影独舞皓雪寒。容颜已改,故人不再。月缺枫影疏,路荒人未还。任红花绿树,碧水于天夜夜哀。
我请老师为我弹奏一曲《葬心》,回忆多年往事,青春不在,故人不在。
不过我已满足了,厮杀那么遥远,我的长发也曾纠缠着他寒剑的悲昂。数峰无语,天色快要暗下来,一抹残霞绚丽而凄艳的染在天穹的尽头,仿佛一痕碧血刺进他深深的眼瞳……
一切都已经释然了吧,少女时代,有个佛家的大师曾经吟诵的经文:“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那些贪嗔爱痴,拈花微笑,终于了然于心。
我明白,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能相舍,莫若相忘于江湖。
只是,江湖之远之大,何处是我归依的故乡?
是这里么?这里是我的爱情开始的地方。
不是,留在这里,这片湖水还有那美丽的景致,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往,那些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过气的东西。
是不是每一个爱情到了最后,都非要流泪?
是不是每一个爱情到了最后,都非得心碎?
这世间恩怨太重,不如归去,
这世间爱恨太浓,何不成空?
我要去大漠,让那里的广袤辽阔医治我们心上的伤,只有在那里,我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而且,那里不是金国,不是宋国,我再不用背负那些无比沉重的家国之痛。
老师,我们走吧。
第二十一曲:化蝶
塞上的风吹到脸上,隐隐觉得有泪落下。
塞上的云飘飘荡荡,就象我一直追随的那个梦想一样,不肯为我停驻。
落日深处,我又模糊的看到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天边的鸿雁也向南飞,我暗暗的想,是不是它们也有像我一样的梦,在那遥远的南方……
寒冬终于来了。
漫天大雪之中,风声呼啸,我坐在帐中,从帐门的缝隙里,看外面茫茫一片。
我是如此钟爱着这样的天气,以至情深难赋。只是,我再也不能多看了。
一口鲜血就喷在老师的衣襟上,我的眼睛已经那么模糊,看不清世间万物,看不清这里的一切,却记住了他眼神里是怎样的一种无奈的伤痛,永远记得。大雪漫天纷飞,茫茫天际。老师任血浸染他的衣襟,一滴一滴,和白雪辉映……
他已经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再也救不了我的性命。
窗外,雪花又一片一片的飘落,大漠风雪中,他弹起瑶琴奏响那些伴随我们这么多年的曲子。最后,他哭了,他哭了,耸动着肩膀,默默的轻泣。
老师,不要流泪,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瑶筝,你还要什么?要听什么?看什么?”
“老师,再教我一首诗吧,你说过汉人的文字那么博大,我只学到皮毛而已。”
“好,老师再教你一首。”
“你向来不喜花间词,不喜缠绵悱恻之句,所以从未读过。今日我教你一首,你好好记住。”
“是,老师,学生自当铭记。”
我们好象又回到了当年。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心间的骨骰一下一下扣击着我的心房……骨制之物,嵌入红豆之色,意为“入骨相思”,而我,居然一直都懵懂不知。
辛大哥,辛大哥,原来你也像我一样,一直怀着这天地不容的情感,直入骨髓,永世不忘。
辛大哥,原来你也是爱着我的……
原来……
我怎么现在才知道呢?
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回去,知道了彼此的心意,身份责任如此沉重,我们又能怎么做呢?
就这样吧,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让我们等待来世吧。
我又看到你了,你缓缓走进我的帐门,披着一身灿烂的光芒……意气风发,温文尔雅。在你的眼眸中,我看到一种熟悉的眼神。衣袂在风中轻摆,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伸出手,却怎么也碰不到你……
你背负着使命走在被敌国占领的土地,孤身一人,却遇上了我。我不过是那个活泼纯真的小女孩,与你的命运,开始交错。
可是你的使命,却是如此的沉重,我也有命定的身份责任,如何去配合你的家国大梦?
我只知在今世遇见了你,会印记在我不断轮回的来世。
一阵痛楚穿过我的身体,我好象看见你眼中的泪。家仇国恨事那样的刻骨铭心,已经让你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你在两国纷争朝野斗戈万民凄苦的现实中孤寂得太久,我却没有办法,再陪伴你半刻。
辛大哥……
你不要难过……
我要先走了……
我的灵魂必须回到某个地方……
轮回之后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老师紧抱着我,在蒙帐里失声痛哭,你们两人会否听见我的话语?
到了那个时候,我微笑着向你走去,就如当年初次相遇时那没有哀伤的灿烂的笑容。
不会再有宋金之争,不会再有民族大义、国恨家仇。
我们只不过是在茫茫苍海中浮浮沉沉的木片,彼此珍重还来不及……
辛大哥,我们走吧。
轮回之中,你与我,也许不过只是幻影。
只是我们,都太过执著。
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轮回。我在诧异,这生生世世的蜕变,何苦如此顽固而执着?不过是因为爱得惨烈,无法放弃,生也罢,死也罢,轮回也罢,只要有他,必将追随,无可后悔。
是呵,完颜瑶筝,无论你成花,成蝶,遇到他,也注定成灰。
无端风雨扫繁花,
谢堂燕子,
辗转入谁家?
大明一梦十六载,
寂寞浮萍逐水开。
旷世才情君子慕,
冷眼世间,
最苦相思毒。
此生为君一凝眉,
何妨断肠复成灰?
我想我不会魂飞魄散的吧,也许佛祖怜悯,会让我化为蝴蝶,再看看这难以舍弃的世间事,世间人。
喧嚣过后是孤寂,没有终点。琴在手,风无住。浮生若梦,心已止如水。抛下世间所有纷纷扰扰。皓雪漫天,纷飞到天际,覆盖万生。该还的已还,该去的已去,落了白茫茫一片,大地净如鸿蒙初开。
第二十二曲:杜宇魂
佛祖怜我。
仿佛做了一个千年的梦,梦醒之后,我是一只翔于枝头的小鸟,小小鹧鸪,看世间一切。
老师将我葬在大漠深处,立一墓碑,上书“瑶筝公主 埋香之冢”,然后在一旁搭一蒙帐,日日守护于此,不离不弃。
我飞于天际,默默看他,观望着这个伴我多年情深意重的人。他那双睿智而淡漠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伤痛,一片悲凉。
爱人已去,看透了这世间冷暖,什么江山黎民,什么家国大义,什么金国大宋,什么恩怨仇恨,一切皆是空。你长袍清癯的身影,独立寒雪中,饮下热酒。腥如血,长剑起,人生几度秋凉,醉何妨?渐老芳华,梦里抚琴叹嗟呀。杜鹃悄无语,萧萧半白发。风尘殇,千里也独往。纵有千言万语,恨鸿雁难传递,黄泉遥遥,归途无期。
老师,你曾冷眼看这阿谀我诈的尘世,背着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不在乎世人对你的误解。冷漠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充满性情的心。酌酒问苍天,冷雪划剑尖。单影向谁去?花落忍堪扫,残红君犹怜。月悬窗,独坐莫凭栏,瑶琴横自愁无尽,大漠孤烟葬落花。“瑶筝,老师宁拼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你别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多少年来,你始终这样说。而我,也多少次为此泪流满面。我,因有你而坚强。黄昏中,我看着你的身影,时间,就此而停下。世界一片安宁,万籁寂静。
老师,我要暂时离开你,去看看外面的局势,看看那些我们一直念着的人。
你保重。
金国对大宋的侵略无休无止,我早该想到完颜亮的野心是大军在顷刻之间直入长安。他才不管黎民百姓两国形势,牺牲多少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数目。是啊,我早该想到的。
我再也不能为那些颠沛流离的人们做任何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这样的无奈,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痛。
潭州城的人们还在坚持着保卫他们的家园,飞虎军成了有名的“抗金诸军之冠”,可是辛大哥,你在哪?为什么我都看不到你?
飞虎军今日的统帅是个叫辛秸的少年,那是辛大哥和如湖夫人的儿子,眉宇间豪杰之气颇有乃父风范,看到他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身影,记忆如此清晰……
我寻了两年,来到江西境内,据说他在这里任提点刑狱,可是前一阵子被朝廷下旨罢官,原因是他设计放了一个死刑犯,那是他当年追随耿京大帅时的兄弟,如今被人诬陷成了叛党。
可是,听了很多人的说法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朝廷难以容他的真正原因——
圣上力求苟安,可他偏偏要坚持抗战力主北上,一群主和的小人们,以监察御史王蔺为首,对他进行弹劾。一班阴险之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纷纷承奏表章。他在湖南江西两地所有的爱民功绩,全部成为罪责。
说他违旨建军是“缔结私党,大不敬上”。
说他身为封疆大吏而“滥捕官员,重用宵小乃至罪囚。致使奸猾之谋无不得逞,贿赂所在无不如志。良民善士,疾首蹙额,饮恨吞声,而无处控诉。”
说他惩治贪官是“滥用私刑,残酷至极。杀人如草芥。”
说他赈济灾民是“用钱如泥沙。中饱私囊。”
曾以为亲手杀了那叛臣就可以帮助你帮助宋国了……哪知道,哪怕双手染满了血腥,却还是帮不了你……
家国之运不是我们几人的力量就能够改变的,一切,都是我太天真了……
上天又怜我一次——寻遍整个江西,总算在上饶带湖之畔找到了你。
你已携家人隐居此地,茅屋农舍,几亩薄田,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做东家种树书。
我一眼看到如湖夫人,荆钗布裙,一直不离不弃地伴你左右,从温婉美丽的大家闺秀,走到今天居然甘心做一个村妇,相父教子,勤苦持家……辛大哥,有妻如此,你夫复何求?
而我,仅仅是一只小小的鸟儿,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第二十三曲:阳关三叠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鲙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沈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为了稼轩居的落成,你写下这样的诗句,句中颇有些自嘲与归隐之意。但我知道,对于那些最初的理想,你不会放弃。
鹅湖寺里你与方丈的对话我听的那么真切——
“居士佛缘深厚,悟性极高,倘可忘却世俗一切,便可立地成佛。”
“我可以忘了我自己。”
“可是黎民之苦,家国之义,如何忘却?”
我知道的,你不会忘却。
我日日在你身旁停留着,如今我再不用担心什么,就可以一直伴在你身畔,想起为人时不敢相见不能相恋的痛苦,如今,我已经太幸福了。
你时常行走于村落阡陌之中,跟每一个人交谈,帮助这里的农户百姓,人人都说你的种种好处,甚至村头说书的老人,都告诉别人你是天上将星下凡,专门来为大宋补天医国……你的传奇,已不止在你做官的地方传诵,今日你归田务农,这里的人们,照样将你的故事如神话一般说着……辛大哥,我对你的情意,向来就不是没有缘由的迷恋,而是,在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你会青史流芳的,无论几百年过去,几千年过去,人们都不会忘记你。我一直坚信。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林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这是你与韩南涧相见时写给他的祝寿之词,那些事情,你们全都念念不忘。这首词就是为了答复他写给你的——“南风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沪声在,宸衷怀旧。卧占湖山,楼横百尺,诗成千首。正菖蒲叶老,芙蕖香嫩,高门瑞、人知否。凉夜光躔牛斗。梦初回、长庚如昼。明年看取,锋旗南下,六骡西走。功画凌烟,万钉宝带,百壶清酒。便留公剩馥,蟠桃分我,作归来寿。”
你们都是人中之龙,而如今的我,连与你对诗一句也不可得。
不知多少个日子过去了,又一个冬天到来了。
一位久违的故人出现在稼轩居,经过漫天风雪中的长途跋涉,冰冻三尺也阻止不了他来到你的面前——龙川居士陈亮,这个世间唯一能真正读懂你,与你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人。
尽管整个人已有一层风霜之色笼罩,可举手投足间狂放豪迈之气丝毫未改,看着他的样子,我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愧疚。
“幼安兄!”
“同甫贤弟!”
两声称呼,却有万语千言。
江山黎民是你们从未放下的话题,坐在雪地之中也能聊上好几个时辰。原来龙川兄将前往健康任职,特来与你道别,并再次谋划上书北伐之事。
夜幕降临,如湖夫人在你们身旁点燃一堆篝火,照明取暖,并温酒于其上。
“嫂夫人如此贤良,幼安兄,这真是你莫大的福气啊。”
“是啊,我也一直在惜福……话说回来,同甫,你也是年逾不惑之人,难道还不打算成家?”
听至此处,我一阵惊谔。
龙川兄苦笑:“故人难忘,此事兄长莫要再提。只是……”他停了片刻,道:“幼安兄,这世间有一种情感,可以不计回报,一生不渝,甚至孤独终老,义无返顾,你信么?”
辛大哥凝神遐思,忽然转头向竹屋之内说:“夫人,请把我的琴拿出来。”
绕梁,如湖夫人手中的琴,分明就是当年望江楼上,我留给辛大哥的绕梁。
高山流水,莫失莫忘。
他弹起《莫失莫忘》的曲子,千回百转,直沁人心。
龙川兄听着,听着,不经意看到那琴——
“这琴?莫非是名琴绕梁?”
“正是。”
“兄长从何处得来?”
“故人所赠……”辛大哥的话语中有叹息之声。
“是你……原来是你……我终于明白了……”
冬夜风雪之中,两个多少年来以家国江山为己任的英雄人物,在缓缓的琴音中,讲述起一个令人断肠心碎的故事。
清凉夜,筝前一曲晓风月。晓风月,离人千里,音信断绝。
愁肠已成千千结,十指弄弦筝声咽。筝声咽,筝音渺渺,阳关三叠。
第二十四曲:断情殇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常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原来你爱的那个女子……就是瑶筝……”
“不错,她不告而别之后的五年时间,我四处游说各方诸侯联手北伐的同时,一直不断的打听她的消息。皇天不负,终于让我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踪迹,也知道了她是金国人……可我仍然一路追寻,一个月前,大漠深处,我找到世杰兄,他守着的……是瑶筝的坟冢……”
听着他的话语,我能想见龙川兄看到墓碑那一刻的情景——
孤星冷月,暮天荒野,大漠风寒,英雄泪残。
“什么?”
辛大哥手中的酒盏砸落在雪地上,温热的酒,融化了那一片白雪。
“她早在两年多以前就已病故了……”
一瞬间,我分明看见,龙川兄双眼含泪,话语极度哀伤,而辛大哥,两行热泪,自他脸颊上缓缓滑落,滴入雪中,无影无踪。
辛大哥,我已经满足了。
“世杰兄告诉我,她是大金国最受万民爱戴的公主,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本可陪伴其父亲左右,一生无忧。怎奈造化弄人,让她爱上一个汉人英雄,致使离乡背井,千里奔波,于爱情与民族大义中挣扎多年,心力交瘁,终于发病……”龙川兄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将心爱的琴送给了那个汉人,幼安,我没有说错吧?”
“没错,是那年在潭州……”辛大哥喃喃的说,“可是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
“还记得史弥远之死吧?”
“记得,难道是……”
“不错,就是瑶筝她违背了她父亲的旨意,亲手杀了那个叛徒!”龙川兄道,“世杰兄告诉我,那是瑶筝希望能在生命还未消逝之前,再为她爱的那个人做一件事。辛幼安,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早就知道她对你的情意,是也不是?”
“……我……没错我知道……望江楼上那一刻,她看我的神情,她抚琴的动作,我已猜到了七成……之后她为我流泪的刹那,我就知道了,她就是那年军营里的公主,那个让我看到她一滴泪从此不曾忘怀的女子……她从小就那么聪慧善良,深明大义……她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是我负了她……是我……”
“是啊辛幼安,你一生不负天下,却负了一人。”
“不负天下负一人……不负天下负一人……瑶筝,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的辛大哥,不是的,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我们的悲剧,是命运使然,命运使然啊……
“同甫,一切都是我错,你若认为是我害死她,我也无话可说。”
“你只需跟我说一句实话,你到底爱不爱她?你送她一颗骨骰,是不是真的在表明心迹?”
“自然是真的!我爱她,决不亚于你。可是……我又能做什么?”
“好,有你这句话,瑶筝一生的痛苦也算有了安慰……世杰兄说,她是握着那骰子,含笑而去的。我想,如今她在天之灵,定然笑的欢畅。”龙川兄笑笑,道,“我要走了,幼安兄,毕竟你我的理想也是她的心愿……我们一起为她实现吧。”
马蹄声渐行渐远,辛大哥目送着龙川兄的背影,然后低头看绕梁。神色凄然无限。
“瑶筝,既然你已远离尘世,那么这张琴也该随你而去。从此,辛大哥再不弹琴了……”
他往那篝火中浇了几杯烈酒,随后将绕梁古琴投入火焰之中。
“瑶筝,你等着我,待我实现我们的心愿,一定去找你……然后……我们再不分离。”
火焰烧尽,一地猩红,宛如斯人泪痕。
第二日,他在此处堆起一个琴冢,并立一无字石碑于其上,日日凭吊。
雪花飘,换人面。片片飞舞,簇簇柔情,款款剑影,夕阳如泣。酒樽空对石碑,相顾无言,恍如一梦。咫尺内,生死相隔万里云。再不见,回眸浅笑露深情。春花莺语俱黄土,未了心中愿。&
这一生,到底有多长。剩下太多的黄昏和晨曦,凄凄琴声中,你孑然走过。知音已绝,高山流水有谁听!
日复一日,总有一只小小的鹧鸪,在石碑上空盘旋鸣叫,你说这鸟儿明白你的心意感情。于是你的诗句之中总会出现鹧鸪的影踪,六十四首《鹧鸪天》传世,会不会有后人猜到几分?
第二十五曲:湘妃泪
数日之后,有消息传来,陈亮多次上书力主抗金,却在健康任上被人行刺而亡。
没过多久,辛大哥派去大漠的人又带回消息,老师已在十几日前,郁郁而终。
这世间悲伤太多,欢乐太少,我为他们伤心难过,却没有想象中那排山倒海的痛苦,或许我的泪水已经流干,更或许我相信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像我一样,灵魂不灭。
只是,我欠他们二人的,恐怕生生世世,也难以偿还。
而辛大哥,又一次入朝,将那些梦想,背负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北上的战役终于照他的计划开始进行了,很顺利,真的很顺利,金主完颜亮本就是一个只会欺压人民的暴君,哪懂什么战略兵法。可是,连续收复几座城池之后,那韩太师怕你抢了他的功劳,又一次,又一次……
没有打回济南,还是没有打回济南……
你回到了带湖之畔,若干年后的你,已经垂垂老矣。
半跪在琴冢之前,你泪水纵横。
辛大哥,算了,你已经做的很好,相信龙川兄的在天之灵,不会怪你。
也许你这一生,就是因为胸襟才气无人可及,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失意。
既然如此,不如归去。
开禧三年九月。
雷雨之夜。
已经六十八岁的你躺在榻上奄奄一息,手上是那承载着辛家历代祖先功绩,也承载了我们多少记忆的寒光剑,可它带来的却是辛秸与守卫城池时战死的消息,我看到你紧握宝剑目光如炬,忽地举起宝剑直指北方,雷鸣虎啸般大呼:“杀贼!杀贼!杀贼!……”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是你曾经写给龙川兄的词句。
遥想当年誓言,仍是马革裹尸当自誓。男儿到死心如铁,还待来世补天裂。
宝剑滑落在地,抬眼望去,只见雷鸣电闪中,一颗流星滑落天际。
宣你入宫指挥北伐的圣旨到了——而你,却再也等不及。
一瞬间,我的泪水汹涌而下……
窗外大雨倾盆,乌云盖地。苍天哪,你既不佑斯人,为何又要为斯人之死哀悼?你何其不公!
倘若我还能弹琴,此刻是不是该弹奏一曲《湘妃泪》?
堂前片刻殷勤语,暗换取、多留驻。叶落长亭霜满路。风消残萼,细杨飞渡,遗去愁如许。
酒酣醉卧梧桐树,泪眼迷离懒题柱。燕雁羁情传尺素。伯牙犹在,钟郎何处?曲乱无人顾。
第二十六曲:崖山哀
记得辛大哥说过,六十年后,金国必灭,金灭,宋之忧方大。
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蒙古大军长驱直入,很快,金国灭亡。
佛祖许我暂时化为人形,在故国的城楼上,为我亡了的祖国,为那么多在战争中受苦的人们,再弹一曲——崖山哀
再也没有人了
只有自己独坐于山巅
众声寂寂
仿佛霜降之后万物都已白头
触目都是乱石盘亘心中磊落不平
所有的梦都遥远了
包括春天
那一夜高楼上的拈花一笑
淡若轻烟逝入无痕
听到的只有风声马蹄遥遥
一袭衣袂犹如翻涌的阴云
最熟悉的脸
是模糊的犹如千年之夜
一次月蚀
此曲终了,我将不再留在这个世上。这纷乱的尘世,已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我将沉沉睡去,等到九州大同的那一天,辛大哥,你会回来找我的,对不对?
末曲:天下同
曲终人散
此后
已不知是第几度轮回
抬眼看见流星
顿时泪落如雨仿佛去年的花瓣
而天上
所有的鸟一定缩紧了羽毛
耳畔是一片泠泠之声
被石头割痛伤过一次就再也不知道疼了
只有一场雪
才能彻底地覆盖一切
没有尽头
所有的话都无从说
只有低咽是无声的被人听到
也已过了无数的沧桑
转眼之间,已过千年。
九州合一,天下大同。
我生活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却总是觉得,自己与这里,那么格格不入。
我常在灯下读着古人的诗句,坚信着自己是来自古代的人物,相信前世的存在——可我的前世,是什么人呢?
常常就是这样,有着一支烛,未点;有着一管箫,不吹。
我是什么人?我在等待着什么人?
有一种默契,无须传递;有一种思念,无须说出。
有一份缘,无以为续;有一种爱恋,发乎情,却止乎于礼。
有一个你,停留于模糊印象中的你,我亦只能,夜夜用想象守候你。
如果生于秦时,我会在洞庭依水而居,淡漆红色珠帘掩映的门扉,竹雕细花半开的小窗。
在朗朗的明月小楼里,我端坐如云,素手拨弦,琴心悠远……
你会不会长袖春衫自高山流水闻琴而来,与我执手相看?
融雪烹茶,青梅煮酒。我要用思念斟满你的酒杯,还有我的笑意在你杯底温柔如花地绽开。
在摇曳的清风中,为你起舞蹁跹,窈窕的身姿,飘逸的裙裾,更想你凝视的眼深情款款。
醉看风也怡然,云也灿烂。
如果回到唐朝,我定是个孤高清雅的女子。
在长安的茂林修竹里,日日挽一束青丝,点一瓣心香,等你到烟树苍苍,雾霭茫茫。
你会不会羽扇纶巾自千山万岭吹笛而来,与我西窗共剪?
我要为你沏一壶茶,燃一盏灯,捧一卷书,让衣袖上的花香,不经意飘落在你的手心眉间。
然后展开阳春的白卷,就砚研墨,一笔一笔临摩你儒雅沧桑的容颜。
此时春暖花开,心意璀璨。
如果长在宋代,我也许凭栏,在西楼;也许相思,在花间。
再也许,在料峭的春寒里,着一袭飘袂的白衣,静伫在芳草萋萋的河畔。
你会不会辑一叶轻舟自千里烟波外踏歌而来,与我同声相唱?
我要与你月榭相依,遥看碧海青天;与你携手兰舟,软语桃花渡。
在欸乃的桨声里,诉说你亘古不变的永远,演绎我隔世离空的传奇。
不觉拈花一笑,已过千年。
而我,只是生存于现在。
在绚目的霓虹下,幻想秦时歌舞,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吟唐诗宋词。
我是谁?你,又是谁?
终于在无意之中看到这个故事,一个故事,看了一遍,就从没有忘过。在很深的夜里,没有梦见过它。但是很深的夜里,有时会突然醒来,然后想起它。想起它的时候,心就会非常的痛,像被掏空了一样。然后泪会不自觉的滑落下来。泪流满面,却不自知。
我会在很深的夜里坐起来,在黑暗中对着镜子坐起来。我能感觉到,在黑暗中,我能看见自己的面容。一个愁雾笼罩的的清秀面容。长发如流水,浅浅的微笑,跳动的手指间有潺潺的琴音。那是我,却又不是我。那是属于我前世的面容。我泪眼迷离的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望着前世中的自己。瑶筝……我轻声的呼唤着。呼唤着我的前世。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记住了那个故事。看着故事里的人和事,心被揪得很疼很疼。我相信了。我已经完全记起,这是一个属于前世的故事。
前世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完颜瑶筝。
我等待的人,叫辛弃疾。
我终于想起来了。
南宋的烽烟,已过去了近千年,可是越是回忆,越是觉得,恍如昨天。
辛大哥,我们说过的,来世让我们相遇,相知,相恋,然后再也不要分开。
如今我轮回转世,来到这个再没有国仇家恨再没有身份命运羁绊的世界,可是,你在哪?
辛大哥,你在哪?
我看着前生的故事,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而在很深的夜里,我会坐起,想起前生的故事。然后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痛着。
很疼很疼。
很疼很疼。
这一切,你都知道么?辛大哥?
千年过去,看遍人世繁华,却还是没有人可以与你相比。
如今的我笨拙到不会再操弄琴弦,可是我的心,我的爱恋,千年以来,从未改变。
我会找到你的,辛大哥。
一定会。
[轻唱《云水禅心》]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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